萧霂初仅是看了一眼就没了胃口。
笑话,他宫中的吃食皆是上等的山珍海味,这些菜搁在平时他压根看不上。
不过,他到底体谅如今国公府的事情,反倒拿起夹了一片白菜放到碗中。
冯氏方才真是昏了头才说出这个馊主意,好在萧霂初的脾气甚好,桌面的菜肴几乎每一道他都尝过一遍,也叫冯氏心底满怀伤感。
若是萧霂初,真是他们温家的子嗣该有多好……
她怀着这样的奢望目光流连不去,温睢见状,唯恐她触怒殿下,低声喝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别忘了现在我们彼此的身份!”
温睢的声音带着清冷的寒意,瞬间将冯氏的所有思绪一一扯了回来。
冯氏自知今日她已失态多次,确实不能再这样。
须臾,冯氏便调整好心态,不再肆无忌惮地打量萧霂初。
萧霂初感受到冯氏移开的目光,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英国公府整个府里的气氛极为凝滞,温弘远的发妻许氏并不在,女儿温含烟也没在,唯有温荣轩、罗氏和温亭书几人在这里。
罗氏这些年来早就收敛了脾性,倒是她的父亲一直催促她从旁支抱养一个孩子,毕竟温荣轩没有子嗣,之后若是后继无人,她晚年又该谁去照顾?
罗氏本没有那样的想法,别人的孩子哪有自己的孩子好?
只是今日,她看到萧霂初翩翩如玉的模样,突然有些艳羡谢琉霜。
若是她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一顿饭,萧霂初只尝了几口就坐不住,他索性直接提出离去,无人胆敢阻拦。
英国公府众人将他送至门口,候在这里的侍从和伴读看到萧霂初完好无损走出来,悬着的心这才悄然落地。
“呼”——
其中一人摸了摸胸膛,谁知,一转头,刚放下的心又再次提起。
“陛、陛下……”
他惊讶尖叫出声,随后立即捂住嘴。
萧霂初一听到这句话,暗道不好,转身就想逃跑,可是姗姗来迟的萧长霆哪里会放他走,几步就来到他的跟前,跟着萧长霆一道而来的还有谢琉霜。
谢琉霜得知萧霂初偷偷溜出宫去,暗道不好,连忙派人去找,等找完一通,才错愕发现他竟是跑去英国公府。
这一次,谢琉霜无论如何都坐不住。
萧长霆本不打算放谢琉霜去英国公府,可是谢琉霜哪里肯依?
“霂初还在英国公府,我一定要去!”
谢琉霜不为所动,萧长霆却不肯放手。
他的眼底沾染一重浓浓的阴郁,寒声道:“他也在英国公府,你不就是想要用这个借口去见他!”
谢琉霜冷冷抬首,目光淬满一层寒冰,毫不退缩同他对视,冷笑着:“萧长霆,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他都能用那般不堪的手段让自己和离,从温亭书的身边抢回来,已经十二年过去,就算她的心底还有温亭书的存在,可是现实原因,他们也无法在一起。
萧长霆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这般说,不过还是这么多年的占有欲使然罢了!
谢琉霜不再理会,干脆利落从殿中走出,对身侧的照眠说道:“备车,去英国府。”
帝后争执,这几日宫中的气氛格外古怪凝滞。
照眠听到这句话,都能感受到萧长霆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凌迟,吓得她根本不敢出声回答。
见状,谢琉霜眼睛微微眯起,凝着双腿打颤的照眠,讥讽道:“怎么,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照眠正要回应,谢琉霜已经将视线挪开,落在清月的身上。
“清月,你去备车。”
清月没有迟疑,点头应下。
谢琉霜径直坐上车架,车夫扬起马鞭,然而还未前行,车门打开,萧长霆二话不说坐了上来。
他浑身的气场冷凝可怖,面色更是冷寒一片。
他不说话,谢琉霜也不会主动跟他搭话,直到车架停到英国公府门口。
就在谢琉霜动身下车的前一刻,萧长霆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你真要进去?”
谢琉霜没有回头,淡声回答:“陛下,不论如何,我也曾经叫过温弘远一声大哥,烧柱香送他最后一程总不过分吧?”
此话一落,谢琉霜不等他的回答,身影消失在面前。
萧长霆狠狠攥着手心,朝着车壁重重砸去,巨大的声响骇得等候在外头的众人胆战心惊。
不过片刻,车门打开,萧长霆终于走了出来,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抬眸的瞬间就看到萧霂初站在温亭书身侧,父子二人的骨相极像,也叫他联想到许多不好的过往。
因而,他大步上前,浑身怒气并未收敛。
……
萧霂初眼看萧长霆铁青的脸色,连忙说道:“父皇,儿臣没有闹事。”
其实他一开始有别的打算,可最后都一一消散不见,总的来说,没有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萧长霆恼怒的根源并不在此处,他只是觉得萧霂初和温亭书站在一起格外碍眼。
他永远也不会忘了,萧霂初身上流的血并不是他的,而是温亭书的。
温亭书,就像一根刺,永永远远长在他的心上,即便拔掉,还会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萧长霆没有出声,萧霂初心下暗道恐怕事情会很糟糕,赶忙将目光移向谢琉霜,寻求她的帮助。
“母后,儿臣今日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方才还和他们一同用膳呢!”
萧霂初眼睛里写着讨好的意思,谢琉霜根本不会责怪他,柔声细语道:“你可给他上了香?”
萧霂初如实摇了摇头。
紧跟着,谢琉霜回答道:“你同我进去,上一炷香后再回宫去。”
萧霂初依言跟着谢琉霜步入府中,期间,萧长霆始终未曾发话,也没有开口阻止。
冯氏给谢琉霜领路,温亭书转动着轮椅也要离开,谁知,却被萧长霆叫住。
“等等——”
温亭书动作停下。
萧长霆开口道:“怎么突然要回京?”
温亭书双腿受伤的事情他早就知情,只是一直瞒着谢琉霜不让她知道罢了!
光阴年岁一晃十二年,他本以为温亭书会因为身体的原因早逝,谁曾想,竟然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可真是得到上天好一番眷顾!
“陛下这句话可是在说笑,京城毕竟也是我的家。”温亭书薄唇勾起,目光黯淡几分,话锋一转,“陛下叫住我,可是担心我同皇后娘娘说话?”
萧长霆深深凝了一眼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冷笑道:“十二年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说明你们二人有缘无份。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以你的能耐根本护不住她!”
温亭书不卑不亢,“陛下的能耐恐怕就是以权势压人,恕我不敢苟同。况且,还有一点陛下恐怕忘了,即便她拿走了和离书,可是和离书并不是我亲手所写。”
此话轻飘飘击中萧长霆的心,他沉声喝道:“放肆!”
温亭书勾唇,流露出嘲讽般的笑意:“陛下可知,有些时候,攥的越紧,才越容易失去。”
……
正厅中,谢琉霜上了一炷香,对于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英国公府,竟觉恍若隔世。
萧霂初也依样照做,就在他点香的时候,冯氏却倏然上前一步,同谢琉霜低声说道:“娘娘,我想问您一件事情。”
谢琉霜抬首望着这位鬓角染满风霜的妇人,这是她曾经的婆母。
只听她一字一句问道:“敢问娘娘当年是何时怀上太子殿下的?”
第120章 真相(加更)
窗外枝头, 皓月当空,鸟雀啼鸣。
可在冯氏的这句话问出口后,谢琉霜只觉后背一阵发寒。
她不知道是不是冯氏猜测到了什么, 可惜她不可能将真相说出口。
“你僭越了。”
若是换做他人,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开口, 因为定然会遭到叱责。
可惜,话到嘴边, 谢琉霜最后只是说出了这四个字。
她对待冯氏的态度依旧,只是身处高位十二年, 或许和萧长霆不知不觉相处之中,她也渐渐染上了他的些许脾性和气势。
四个字, 就叫冯氏的心战栗不安。
此时, 萧霂初已经上完香,谢琉霜领着他离开这里,直到出门,却再也没有看到温亭书的身影, 想必定是刻意避开她。
谢琉霜不明白为何这次见到温亭书, 他竟是坐着轮椅,想必身子骨太瘦弱, 或是因为温弘远的死心伤不已。
车夫策马扬鞭, 过了半个多时辰,入了皇宫。
却见晴朗艳阳忽然凝结着一层浓云, 暗潮汹涌, 纷至沓来, 顷刻间, 将整片朗润的天色浸染上浓郁的墨色。
萧霂初本以为今日事情已了, 然而, 却见萧长霆的面色从所未有的铁青凝重,冷声呵道:“跪下!”
萧霂初心神一震,就连谢琉霜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还未来得及跪下,谢琉霜便出声制止:“你叫他跪下做什么?”
萧长霆冷笑:“他今日私自出宫,难道还不该罚?”
话毕,他的视线轻飘飘移到萧霂初的身上,满含冰冷。
萧霂初双膝弯下,跪在冷冰冰的地面,冷凝的温度顺着单薄的布料渗透到四肢百骸。
谢琉霜将这些尽数看在眼里,想要拉他起来,只是在萧长霆薄怒的目光中,他根本不敢起来,也自知有愧,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原处。
萧长霆拂袖而去,衣角没入宫阙。
谢琉霜附身同萧霂初说道:“霂初,你起来,别跪了。”
谁知,萧霂初的性子犟的很,摇了摇头,坚持说道:“母后,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做错了,父皇生气也是应该的,您先回去吧!”
谢琉霜哪里肯答应,尤其看这天色都快下雨了,若是等雨珠落下,他非得感冒不可。
一想到萧霂初并不听她的劝说,谢琉霜只能选择去找萧长霆,也只有他的命令,恐怕才能让萧霂初起来。
……
殿内一隅升腾起点点檀香,四溢的香味萦绕鼻尖。
垂落的轻纱之后,萧长霆坐在床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听到响动声,他抬头先是看了一眼谢琉霜,很快又重新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要罚霂初跪下,如今外头要下雨了,若是淋了雨,他的身子骨怎么撑得住?”
谢琉霜出于一番慈母心肠,可惜今日,萧长霆似乎别有目的。
“他犯了错,自然要罚。”
萧长霆顾左右而言他,轻描淡写解释这件事情。
谢琉霜听了这句话却只想冷笑:“平日里,他捅出来的篓子比这次还大,你都不像今日这般责罚,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要借着这个事情,发泄一通怒意?”
萧长霆沉默,并不言语,因为谢琉霜直接点中他的心思。
“天大地大,他早晚都会和生父见上一面,如今他们彼此都不知道,你又想要做什么?”
谢琉霜无可奈何,深深叹息了声。
萧长霆攥着的书页一角不自觉捏紧,褶皱一片。
“不错,他从始至终就不是我的孩子,这么多年我都这么过来了,不过见上一面罢了,我不应当生气!”
萧长霆嘲讽出声,似乎对于这件事情并不在意,可是,他一直以来都耿耿于怀。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赢过温亭书,我把你从他的身边抢走,今后你只能是我的妻子,可是最终……他却让孩子成为那永远的裂痕……”
如果萧霂初并不是唯一,萧长霆或许还会自我安慰,可事实上,谢琉霜生萧霂初的时候大出血,今后再也不能要孩子,因而,萧长霆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子嗣,就连名下的萧霂初,都不是他的血脉。
他瞒着所有人这件事情,甚至打算今后要将皇位传给萧霂初。
可是只有他和谢琉霜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被人捅破了这桩事情,萧霂初根本活不下去!
萧长霆自己混淆皇室血脉,试图让一个外姓者做皇帝,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戴绿帽戴到这个份上,还要让那孩子今后继承大统,恐怕古往今来也就他这么一个奇葩。
若是先皇泉下有知,得知了自己不肖子孙这么做,恐怕真会吐出一口老血,掀开棺材板入梦托话。
对于萧霂初这件事情,谢琉霜并未感激萧长霆,因为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委曲求全。
如果是在温家,萧霂初依然也可以平安长大。
“你早就应当知道,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谢琉霜目光极为冷淡看着他,并未因此动容,“当年,是你毁了这些事情,这些都是你咎由自取,你怨不得旁人。”
萧长霆呢喃重复着她的话,恍恍惚惚,“你说的对,都是我的执念,可惜我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放手。”
他要是能够回头,能够放手,早就那么做了,何必等到十二年后,谢琉霜都甘愿待在他身边,他再放她离开?
说一千,道一万,萧长霆都不是良善之人,这种事情打死他,他也做不出来。
“罢了罢了,让他起来。”
萧长霆长叹了声,原本还想借此宣泄一通,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为难萧霂初。
即便萧霂初真是温亭书的孩子,但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最早的抵触早就被他一一剥落,否则也不至于将他作为唯一的储君培养。
谁知,就在萧长霆话音落下之时,外头传来一声青瓷瓶碎地的声音,谢琉霜豁然回头,却见萧霂初竟站在屏风后。
他的眼睛带着血红的细丝,浑身颤抖,面色发白,俨然已经将二人的谈话一一听了进去。
他的声音轻颤,低低问道:“你、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父皇的孩子?”
谢琉霜连忙说道:“你听岔了,这件事情不是这样的——”
萧霂初却看也不看谢琉霜,转而望向萧长霆,目光流露出一抹决然之意:“父皇,我要听你亲口给我一个答案。”
萧长霆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你曾说过,男儿不能撒谎,我只想听到实话。”
谢琉霜的一滴泪滚落而下,明白此刻不论他们说的是什么答案,萧霂初都不会相信了。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答案。”萧长霆抬首望了一眼谢琉霜,淡声回答,“这个世上,只有你母后才能告诉你所有的答案。”
显然,萧长霆这是将选择权交给谢琉霜,让她做决定。
谢琉霜薄唇紧抿,根本说不出口。
可是,今日若是萧霂初不得到一个答案,他根本不会罢休。
在谎言和实话之中,谢琉霜不得不承认,谎言让人蒙蔽真相,可实话却令人心如刀绞。
而她今日,却要做这个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