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眼皮对上沈霁言笑晏晏的面容,仿佛在自己面前,不论发生过什么,他总能时时刻刻端着这副姿态。
云淡风轻,温雅端方,柏松之姿,朗月清风。
见她半晌不曾说话,只是同自己四目相对,沈霁眼底笑意尽显,温煦如风:“在想什么?”
“想你。”谢兰音不假思索说着,眼看他眼中划过的一抹喜色,又坏心眼补充了一句,“想你什么时候上朝。”
扬起的笑意滞在唇角,沈霁毫不留情拆穿她的谎言:“音音何时也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撒谎,爱信不信!我就提醒这么一次,若是上朝迟了,挨骂的可是你!”
其实,依沈霁如今的地位,哪里还有人敢骂他?
恐怕上一刻有人真的不要命指着他破口大骂,下一刻便能在刑场见到那人的尸首。
随着谢兰音话音落下,她本以为沈霁会重新躺下,谁知沈霁却从榻上起来,自顾自穿戴起衣裳。
谢兰音怔愣,抱起被衾坐起:“这么早就要入宫?”
不是还有一个多时辰么?
沈霁系好领口系带,刚取过腰带听到谢兰音这句,直接将腰带递了过去,“有劳夫人帮忙。”
谢兰音恨不得早点打发他离开,认命挪开被子帮他系着。
直到弄完,他倏然低声问道:“你可见过今春的桃花?”
谢兰音摇头,她这几日都在京城,哪里会跑到京郊去?倒是听说京郊不少寺院种着嫣红桃花,或许届时问问轻云,到时候去那儿瞧瞧。
“正好,我也没有见过,今年一道。”
他一锤定音,转而取过谢兰音的衣裳。
谢兰音瑟缩了下身子,“你做什么?”
“不是说要看桃花,为夫可是一诺千金。”
玩味笑了笑,未等谢兰音反应过来他已经帮自己穿戴好外裳,与此同时,走到门外,隐约听到他在吩咐轻云几人备车。
轻云弈棋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弈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不是要去上朝吗?若是去了京郊,哪能赶得回来?”
这前前后后的时间,哪里能够?
沈霁笑意清浅,认真说道:“差个人去宫里,同陛下说今日我不上朝了。”
果不其然,这还得是沈霁,不想去就不去了,换做旁人哪敢这么做。
“那……理由要说什么?”
通常其他大臣没去上朝都是因为生病之类的缘故,而沈霁一眼望去,显然身子骨极好,莫不是也要找这个借口?
沈霁不在意这些,反倒笑意更深些许:“若是陛下问起,你们便说——”
“我陪夫人赏花。”
……
京郊山头,桃林芳菲,还未靠近,春风卷起桃花簌簌落下,裙袂皆染满旖旎花香。
天光隐隐绰绰,残留一丝黯淡,薄云飘散。
桃林空无一人,唯有山间清风徐来,裹挟着淡淡香意,萦绕鼻尖。
沈霁接过轻云递来的披风仔细为谢兰音裹上,随后牵着她的手漫步桃林。
“山中风寒,莫着了凉。”
谢兰音从未起的这么早,或许因为那场噩梦缘故,她没有半分睡意,故而才能依着沈霁一并来到这山中。
山中空气极佳,再加上桃花絮絮飘散,景致极美。
“这里好漂亮!”
谢兰音只知寺庙中有桃林,还不知此处也有一片。
沈霁笑道:“你若喜欢,这里便是你的。”
谢兰音噙笑:“莫不是你连这座山头也要买下?”
她知道沈霁银子很多,具体多少不清楚,不过买下区区一座山头不算什么。
哪知,沈霁接下来的话才叫她更为惊愕:“不是,这座山本就是我的。”
原本想着继续调侃的话噎在喉间,她不由瞪大双眼:“你说的是真是假!”
“哎,音音怎能疑我?若是不信,等回了府找弈棋给你看地契。”沈霁低低叹了句,眼底落满点点失落之意。
眼看他这般可怜被自己冤枉,谢兰音委实过意不去,抬首看了一眼桃林,从中折下一枝完好的递了过去。
“送你。”
权当做赔礼罢!
她这般想着。
怎知,沈霁望了一眼这株桃花,并未第一时间接过,眸光渐深,凝了她几眼,方道:“当真送我?”
“自然。”
谢兰音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反悔的?
沈霁将其接过放在手中把玩,勾唇浅笑,意味深长:“你可知男子赠女子桃花是何意?”
谢兰音自然明白,“当是有意。”
沈霁笑意微深,“那女子赠男子呢?”
这……
她怎么会知道?
谢兰音抬眸间,却见他黑眸沉沉,伸出拇指摩挲着嫣红唇畔,笑意温柔,“夫君告诉你……”
倏然嘴唇被他堵住,气息侵入,夺走丁香。
旖旎桃花枝坠落在地,葳蕤花瓣沾染尘埃。
第六十九章 两情(二更)
桃花用处极多。
桃花瓣洗净晾干, 用来酿酒、制香露、制花茶等等都极好,还有一些医者也用桃花入药。
洋洋洒洒花瓣落在肩头,仿若浑身都被重重裹挟, 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香意。
清晨山中拢着一层虚虚浓雾,湿意坠在花间,所有人皆等候在外头, 因而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谢兰音靠在其中一株桃花树的树干处, 树身不平整, 硌得后背生疼, 再加上春日盎然,仅着薄衫, 故而一不小心蹭破了外裳。
她不禁蹙眉, 推开沈霁, 倒抽一口凉气:“疼。”
“哪里?”
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搭在她腰间, 果不其然, 在后背处看到一小块剐蹭的痕迹,隐约露出些许肌肤,掺染着点点淡红痕迹。
他的眸微微暗沉了瞬,俯首。
谢兰音身子一僵, 感到倏然的温热落在破皮伤口处。
“小伤口, 回到府中抹点药。”
她的肌肤太过柔嫩, 所以轻微磕了碰了总会留下点点红痕, 好在没有流血, 没什么大碍。
“我去折些花枝, 正好带回府去。”
谢兰音踮起脚尖要去采摘, 不一会儿怀中多了好些, 桃花香沾染衣襟, 抱了满怀。
还有一枝生得太高,她又要踮脚摘取,又要顾着怀中桃枝,一个不稳,挑选好的桃花洒落一地。
“真是可惜。”
她有些遗憾,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其折下递了过去,男人眉眼弯弯,眸底噙笑。
沈霁本就生得俊美,眉目疏朗,面容清隽。
嫣然桃枝将他衬得眉目间沾染着几分缱绻春意,被这样一双温润多情的目光凝视,极难不动心。
心脏跳动得愈发剧烈难捱,似要从喉口跳出,又被她极力压下。
颤着手接过桃枝,才刚拿稳就被他扯入怀中,桃花缤纷飘舞,他撷下落在青丝的一片,任其悠悠飘飞。
“如此,可算两情相悦?”
他勾着笑,刻意压低的嗓音似鬼魅般钻入耳中,拉着她直直坠落。
她赠他桃枝,他亦回礼,不正是中了他口中的那句。
温热气息落在颈后,白如玉瓷的手搭在她腰间系带,指尖漫不经心轻点。
眺望而去那片薄薄山海,隐没桃林,青黛色的云雾缭绕不绝。
山中晨露微凉,溅落而下,湮没尘埃。
分明山中罡风阵阵冷得厉害,可她却浑身燥热无比,薄汗沁出,将春裳打湿。
青丝染着汗被他慢悠悠拨到一旁,只听他笑意戏谑:“看来音音很是想我。”
谢兰音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打不起精神来回答他的话,只能望见空中飘落的无数嫣然花瓣似雨瀑般落下,满目粉色和遥遥天际青黛色相接,倏地,一抹橘红喷薄而出,刹那遍染。
耀耀日光流泻万里,她无力倒在他的臂弯处,抬手打了个哈欠。
沈霁轻轻一笑,将沾染尘埃的披风掸了掸,重新裹在她肩头,打横抱起。
“天亮了,我们回去。”
……
宫中。
萧晗光轻轻落下一子,等着对面谢凝黛反应。
谢凝黛棋艺不错,二人旗鼓相当,不过这几日下来,倒是萧晗光输多胜ʟᴇxɪ少。
“陛下怎么一早愁眉不展,莫非昨夜没能睡好?”谢凝黛慢悠悠落下一子,随后端起手边茶盏饮了一口。
“本以为今日能从那群老匹夫手里夺走兵权,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萧晗光拧紧眉宇,同她抱怨着,放眼后宫,唯有谢凝黛这里能叫他吐出几番真话,得到些许清净。
谢凝黛唇畔含笑,“都说沈太傅谋略一筹,有他在,陛下还担心什么?”
萧晗光的心情并未因此句得到任何好转,固然与狼同谋可以得到想要的,可若是真的拿到姜岸手中兵权,又要让谁来抗衡沈霁?
为君者,思虑甚多,萧晗光的疑虑一年更重一年,并未消除。
谢凝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放弃继续追问,再次轻呷一口茶水后,倒是若有所思。
等到萧晗光被其他入宫大臣叫走,她将诸事思前想后来番,回到殿中,差人取来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封放到信纸里,派遣宫人送去沈府,交给谢兰音。
窗外,一只飞鸿遥遥而来落在枝头,身旁宫婢小心翼翼递上朱红团花披风轻声开口:“娘娘,想必此时御花园里繁花似锦,不如去御花园散散心。”
谢凝黛回首望了她一眼,勾唇问道:“你是新来的?”
宫婢笑意微微一僵,身子颤了颤,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声音低若蚊蝇:“是、是……”
她的胆子这般小,也不知是怎么被派过来伺候自己的。
谢凝黛没有为难她,唇角牵起一抹笑意,伸出手让她搀扶:“嗯,那就去御花园看看。”
由于谢凝黛怀有龙裔的缘故,再加上帝王恩宠有加,后宫中人皆知日后她造化非凡。
不是没有人想着去巴结她,奈何谢凝黛此人谈笑间四两拨千斤,你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思绪就被她牵着走,反倒把自己的底子一五一十抖落干净,次数一多,大家也不是傻子,都知道谢凝黛很不简单。
这样的人,你可以不阿谀奉承,但绝对不能得罪。
令谢凝黛意外的是,今日御花园中后宫美人不少,三三五五聚在一块儿闲谈,正聊得高兴之余,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昭仪娘娘过来,众人纷纷对视一眼,盈盈下拜请安。
“拜见昭仪娘娘。”
“免礼。”
谢凝黛无意为难她们,仅是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抬步欲走。
“娘娘且慢。”
忽而其中一人出声喊了句,那位姑娘生得国色天香,温柔可人,看上去分外清纯无辜。
“林美人叫我?”谢凝黛蹙眉。
林美人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连连笑着点头:“先前娘娘说喜欢我的刺绣,正好我绣好了一幅,过会儿拿去娘娘那里可好?”
先前谢凝黛见过林美人一回,随口赞了一句。
倒是另外几人听到林美人奉承的话不悦翻了个白眼,呵,过会儿不就是晚膳,谁都知道那个时候陛下也会在,她莫不是打着这种想法才刻意这么说吧?
她们等着看谢凝黛如何甩脸子,怒斥林美人,可谁知,谢凝黛面色未变,从善如流应了下来,态度极为热忱:“好,到时候你过来便是。”
林美人笑意更深,又道:“多谢娘娘!听说娘娘不怎么来御花园,可否让我为您引路?”
说起来,大家都是陛下嫔妃,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像林美人这样将姿态放得极低。
谢凝黛面上笑容依旧,笑不达意:“好。”
话毕,她放开婢女搀扶自己的那只手,反倒递到林美人面前。
林美人天真烂漫,热情扶着她,二人一并往前方而去。
等到她们走后,剩余几位美人聚在一块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忿忿骂着:“不过就是一条巴结人的狗,也就这么点出息。”
另一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等到日后皇后来了,昭仪恐怕得宠的日子也到头了。”
正因为谢凝黛的身份,所以众人并不认为她还会有更大的威胁。
毕竟她的出生摆在那里,后宫中的美人但凡随意拿出一个来,都能比她更适合坐上皇后的位置。
若是谢凝黛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恐怕会笑掉大牙,她确实当不了皇后,可是这点重要吗?要是萧晗光真有册立皇后的打算,为何登基至今,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封为美人就没有更高的,只除了她。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萧晗光恐怕从来都没有打算让谁当皇后,他册立这么多美人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
而他更是没有碰过她,没有碰过后宫中的女人,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谢凝黛悠悠一笑,走到石桥上的时候,任凭手边的林美人将自己推入湖中。
冰冷湖水从口鼻倒灌进去,落水之前,顺手也将林美人一并拉下来。
……
谢兰音入宫的时候已经收到谢凝黛早前送来的信,未曾想不过半个时辰,就听到她落水的消息。
一想到如今春日寒凉,也不知她这次落水性命如何。
好在内侍解释性命无虞,太医正在救治,这才悄然放下一颗心。
想到信中所写的内容,她将信合上放到箱匣底层,换了身衣裳这才和沈霁一并入宫。
“谢凝黛那般聪明,不会有事。”坐在车中,沈霁轻声开口。
谢兰音却没有说起她,反而提起另一个人:“你觉得……陛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霁目光微微一闪,笑意清浅:“音音怎么这么问?”
她想到谢凝黛信中所写之事,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沈霁心思过人,想到白日发生的事情,不禁揣测起来:“可是谁同你说了些什么?”
眼看谢兰音并未回答,他自顾自说着:“陛下同我相识多年,起于微末,你可听过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
谢兰音瞳孔一震,同他四目相对,一眼就望见他眼眸中那片晦暗深沉的浪潮,如夜色般沉凝。
“他想用我做他手中的利刃劈开荆棘,与此同时,也忌惮这柄武器。”
“我想,等到姜岸兵权交出,我的价值也就结束了。”
第七十章 兵权(一更)
若非谢凝黛的这封来信, 谢兰音不可能想到这些。
对于朝堂政事,她不太敏感,也从不过问, 直到收到谢凝黛的这封信看清里面内容,她才知,萧晗光能坐到帝王之位绝不仅有沈霁的缘故, 他的多疑, 他的忌惮, 他的心计, 并不比沈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