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旁的心思一一压下, 太医起身告辞, 转而去谢凝黛那里看诊。
谢兰音想到这几日担忧沈霁的伤势, 说起来还没去过谢凝黛那里, 索性在回宫前也要过去一趟。
故而, 她同沈霁说了一嘴, 匆匆跟上太医的步伐。
日光疏朗, 落在琉璃宫瓦上折射出点点璀璨光芒, 飞鸟舒展羽翼轻擦过冥冥苍穹。
宫道上宫人往来纷纷行礼,谢兰音走到半道,却ʟᴇxɪ见迎面走来一人。
“颜太医。”
姜照施施然行了一礼,颜太医连忙避开:“不敢不敢,论及姜大人如今的地位,应当是我向您行礼才是。”
姜照轻哂笑了笑,视线一转,落到谢兰音身上,眸光微微眯起:“夫人也在,真是巧,听说沈大人伤势很重,如今可好些了?”
当着他人的面,姜照表现得分外谦和知礼。
谢兰音也没给他难堪,毕竟还在宫里,更何况,萧晗光还要用他,他已经是萧晗光的人。
“多谢姜大人费心,夫君已然大好,过会就要回府休养。”
姜照目光微动,仅是笑了笑,随后让开一步,任由他们离开。
等到走了一小段路,太医心中有些狐疑不决,似乎想要说些。
他的想法没有克制好,尽数落在脸上,谢兰音见状觉得有些好笑:“颜太医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颜太医着实憋了一路,谢兰音脾气甚好,温婉可人,揣度半晌方开口问道:“沈夫人可是认识姜大人?”
原来是这个问题!
“自然认识,姜家小姐曾经和我是闺中密友。”
谢兰音径自承认,毕竟就算她撒谎也没用,但凡知情之人问一问,便知道真假。
说起那位姜小姐,颜太医这才恍然大悟,这位姜婉初闹的事情太大,就算长宁侯姜照极力压着此事,却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原是这般!”
怨不得他觉得哪儿奇怪,也就是他上了年纪,先前听一耳朵就忘了此事!
姜婉初所嫁之人可是眼前这位的前未婚夫,这怎么可能不认识!
一想到她如今经受着牢狱之灾,颜太医不由开口道:“沈夫人还是小心为上。”
显然,颜太医担忧姜家人不讲理,会来找自己麻烦。
等说完这句,颜太医有些懊悔自己多说了这一句,毕竟沈霁也不简单,怎么会任由姜家之人欺辱到谢兰音头上?
谢凝黛的身子没有大碍,一如既往待谢兰音热情极了,动作稍大了些,领口系带没有系紧,如玉雪肌露出点点红痕。
谢兰音不经意间尽收眼底,目光怔然了瞬。
谢凝黛不察,笑意盈盈挑选着金钗,笑道:“阿姐在看什么?这些首饰都是陛下送来的,阿姐喜欢哪支随意挑。”
谢兰音适时收回视线,掩住心头忐忑,眼睫低垂视线落在熠熠金钗上,从中挑选了几支,状作无意问道:“陛下这几日可还忙着?夫君身子受了伤,恐怕不能处理政务。”
从前的折子一大部分都有送到沈霁手里,沈霁从中选出比较严重的递呈上去,至于一些琐碎小事,不必麻烦萧晗光。
谢凝黛不疑有他,“他昨晚还在这里歇着,哪有什么忙的!你尽管把政务扔给他处理,免得他日日……”
话到这里,谢凝黛意识到不对赶紧闭了嘴,紧跟着话题一转,“你别太担心,宫里头有我看着,若是有什么大事我会遣人给你递信,左右我这殿里头不是还有沈霁的眼线。”
谢凝黛说得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谢兰音蹙眉:“你怎知这里有沈霁的眼线?”
“之前被我试出来了,他那个人小肚鸡肠,还不是怕我对你不利。”
谢凝黛懒得提他,单单他从前使出的各种手段,听了都渗人,想想今夜还想做个好梦,她可不想被噩梦惊醒。
谢兰音哑然失笑:“你要是介意,可要我去同他说一声?”
“不用了,放着就放着,免得到时候想要用人都没人手。”
谢凝黛倒是想的开,左右宫里头哪里没有秘密!这森冷宫阙可是萧晗光的,要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做点什么,还是需要自己的人。
谢兰音临走前,谢凝黛给她塞了不少好东西,其中还有不少珍贵药材。
“让沈霁下次别给他挡刀,他要死就死了得了!我宁愿我守寡,也不想看着你孑然一人。”
这句话自然是谢凝黛偷偷附耳说的,谢兰音听了无奈抚额:“你啊你,伴君如伴虎,你这话还是咽回肚子里去,可别乱说,要是被他听见,可就惨了!”
“嗯,放心吧阿姐,我也只对你说。”
谢凝黛笑意盈盈送走谢兰音,等回到宫中想了想刚才阿姐的表情,直接走到铜镜面前照了照。
一抹红痕清晰可见,显然昨夜战况激烈,男人不知收敛在这里留了痕迹。
这个狗男人!居然害她在谢兰音跟前丢脸!
谢凝黛在心头痛骂了声,摆摆手让宫人关好殿门,今晚不许任何人入内。
宫婢有些惊讶,一想到今早险些误了朝会的天子,讷讷问道:“这、这若是陛下来了呢?”
谢凝黛幽幽冷笑出声:“我方才是不是说过‘任何人’?”
她眼底遽然划过一抹厉色,宫婢心头颤了颤,立即噤声。
……
谢兰音沿着来路折返,身边跟着伺候的宫人。
怎知,才刚经过拐角就看到一人倚靠在冰冷墙面,日光如瀑落在他肩头,当此人抬首四目相对时,眸中冷意几乎叫人惊颤。
姜照凉薄一笑,勾唇漫声道:“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谢兰音下意识后退一步,正要寻找身旁宫婢们,哪知,她们居然不见了踪影。
谢兰音不打算理会他,尤其现下这条宫道只有他们两人,一旦姜照想要做什么,无人能够帮她!
毫不犹豫转头便走,手腕却被身后之人扣住,紧跟着天旋地转,等她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抵到墙角。
“姜大人可别忘了这可是宫中,莫不是在天子脚下也敢这般猖狂!”
谢兰音唇色泛白,心头震颤不已,可她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怕,否则的话,姜照只会得寸进尺。
“夫人放心,我哪敢做什么?只是想要给夫人送一封信罢了!”
话毕,姜照幽幽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腕,随后从怀中递过书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谢兰音没打算接:“这是谁的信?”
“婉初的。”姜照从善如流回答,“她一直对你感到愧疚,这封信是她在牢中所写,托我转交给你。”
她感到愧疚?
谢兰音一听这话心头隐隐摇曳生起丝丝波澜,不过片刻,迟疑尽数消散。
她当真感到歉疚吗?若是有的话,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来信致歉,反而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信?
原本的感动尽数被理智压下,她没有去接:“不必了,物是人非,若是一句轻飘飘的歉疚就能接受,那么曾经做错过的事情未免太过可笑。”
还是说,他们都以为只要做错过事情,一句简单的歉意便能抹平所有吗?
所以——
姜婉初的歉意她不打算原谅,沈霁的过错她也不想谅解。
她继续留在沈霁身边有一部分原因只是出于自保,更何况,沈霁就算道了歉也不会放她离开。
与其痛苦挣扎着,策划种种逃离的心悸,还不若抛弃情爱,真当是和沈霁做了一场交易。
她只能这么想,才能让自己的心好过一些,不要沉浸在过往之中。
可偏偏,姜照却不愿意放过她。
“婉初快死了,你也不愿去见她最后一面吗?”姜照深深凝了她一眼。
“她是想在离开人世以前得到我的原谅了无牵挂是么?”谢兰音听着姜照的话只觉得可笑万分,“我不会去见她,我可没有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迫她勾引江柏舟,更没有逼着他们二人成亲!所有一切皆是她的选择,既然做了,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接受!”
随后,谢兰音将他手中的信接了过来,薄唇紧抿,在姜照震惊目光中彻底撕碎,抛向空中。
碎纸若白雪撒落而下,温煦日光中,望见一道人影伫立在不远处。
那人逆光而来,一袭月白色长袍衬得他宛若谪仙。
随着谢兰音目光眺望而去,沈霁朝她遥遥伸手,声音温雅清和:“夫人,我们该回府了。”
第七十四章 死讯(一更)
他的伤还未好全, 面色苍白如纸,月白长衫下裹着重重绷带,身上溢散着点点药香。
姜照目光倏地一沉, “看来沈大人恢复得不错。”
“恢复尚可,自然比不上姜大人一步登天飞黄腾达。”
沈霁漫不经心笑了笑,眸光清浅柔和, 晕染着点点笑意, 然, 笑不达眼底。
“沈大人谬赞, 姜某哪里比得上大人娇妻在侧,红袖添香?”姜照不避不让, 眼底划过一抹森寒冷光。
“听闻长宁侯正为姜大人相看, 或许再过不久, 便能听到姜大人的喜讯。”沈霁并不在意姜照的冷嘲热讽, 当着他的面牵住谢兰音的手, 言笑晏晏,谦和儒雅,“音音,届时你可要好好备上一份贺礼才是。”
谢兰音垂眸, 声音平静:“这是自然。”
姜照攥紧手指, 冷冷嗤笑:“沈大人身在宫中受了重伤居然也能知道外头的消息?相看的事情我从未听过任何风声。”
随着话音落下, 视线紧跟着落在谢兰音身上, 沈霁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 笑得温润尔雅:“沈某不ʟᴇxɪ过是听旁人多说一嘴罢了!原来令尊还未同姜大人说, 看来是我多嘴了。”
俨然, 沈霁这副样子分明是刻意说出这番话恶心他。
最可恨的是, 竟然当着谢兰音的面!
“我从不知相看之事, 我也不会成为下一个江柏舟。”
姜照担忧谢兰音多想,赶忙解释了一句。
谢兰音哪能不知他的心思,眼观鼻鼻观心,“姜大人不必说这些免得让人误会。”继而,她看向沈霁,“夫君,我们走吧!”
由于沈霁受伤的缘故,萧晗光特许马车入宫,仅剩下姜照一人长身玉立,身后是长长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浓且密的睫羽低垂,落在眼睑处投下一道阴翳,几不可闻的声音颤颤。
“音音……”
然而,无人应答,唯有冷冽风声疯狂灌进口鼻,叫人心脏抽疼。
……
回到自己的府邸,沈霁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方老被弈棋叫了过来细细把脉,一言不发。
见他沉凝迟迟不语,谢兰音有些担忧:“方老,太医说伤口还要再养一阵子,不知可有大碍?”
宫中太医医术精湛,然而萧晗光已经打算针对沈霁,先前被困在宫中别无他法,如今回来自然要再找信得过的方老看一看。
方老抬眸瞥了一眼沈霁,心底不屑嗤笑着:这个家伙百毒不侵,哪会那么容易死,更何况脉象正常,也不知道他刻意装出这副虚弱模样做什么!
腹诽一番,他本打算说一嘴没什么大事,怎知沈霁幽幽看了他一眼,相处多年,方老立即心领神会,瞬间改口:“这伤啊倒是有些重,还得慢慢调理一番。”
谢兰音禾眉频频蹙起,继续追问:“不知要如何调理?”
“上好药材不可或缺,若有闲暇时间或可下棋赏花,保持心情舒畅。”
方老提了一嘴不敢继续留下来,免得沈霁还要再折腾出别的花样。
谢兰音不觉有异,一一听了进去,到了晚间用膳之时更是将饭碗垒得若小山般高。
沈霁见状,不由抬手摁了摁眉心,表情分外无奈:“音音,我吃不了这么多。”
谢兰音又继续朝着里头夹了一筷,认真说道:“你多吃些,这样伤口才能好的快。”
事实上,沈霁饭量并不大,更何况他还年轻身子骨康健,早在宫中调养的时候就已经好了大半,眼下不过是想着再在她面前演场苦肉计引得她的怜悯之心,可现在看来,他似乎想左了。
要照这么个情况下去,恐怕就要吃撑了!
甜蜜的负担也是够重的,真真受之有愧。
到底,他还是勾着唇吃完满满一碟小山般的饭菜,直到站起身来的时候面色有些不自然。
显然,吃多的后遗症就是腹部的衣料撑起一小块。
“音音,我记得你会弹琴是么?”
沈霁可不想这么快回去歇着,吃得太多就想站起来消食,本想出去走一走,可他这伤势在身,恐怕随口一提,谢兰音便会生疑,故而只能倚靠在窗边,随意寻了个别的借口。
谢兰音让人将琴取来搁在黄花梨木桌上,葱白如削的玉指落在琴弦信手一拨,泠泠琴声响起,空旷幽远。
古琴声浑厚濯濯,似踏破万千年流光史书浩卷纷至沓来,浸染着浓郁墨香,混沌晨钟,在耳畔渐次作响。
琴声之中交杂的更多浩瀚无垠,涤荡心魂,洗濯铅华,好似淙淙流水般划过,纵有人焦灼疲态所有情绪也会因这琴声一扫而空。
饶是对琴曲一窍不通的沈霁在谢兰音奏完这一曲后,从始至终所有思绪尽数沉浸在此曲之中,直到琴声消失才回过神来。
他的心绪万分平和,再听一曲,依旧为她所动。
沉吟半晌,薄唇才轻轻吐出两字;“极好。”
谢兰音莞尔一笑,抬手挑起一抹青丝拢在耳后,正要命人将琴收好,哪知,弈棋却一脸冷肃走了进来。
他难得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果不其然出口第一句令二人倏地一震:“大人,姜家出事了。”
沈霁目光一凛,谢兰音也好奇望去,而他先是悄悄瞥了一眼谢兰音,这才低声开口:“世子夫人她……她死在了狱中。”
话方落地,周遭空气瞬间冷凝。
谢兰音纤纤素手落在琴弦上,也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的缘故手指轻轻一划,怎料琴弦遽然断裂开来,直接划破葱白玉指,落下点点殷红血迹。
血迹滴落在琴身,漆黑中一滴红痕分外明显。
“快去取药!”
沈霁立即吩咐下去,等到药粉取来耐心为她上药,这才说道:“你若是想去见她,我陪你一道。”
毕竟她们二人相识多年,她所做的事情皆是一心所求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我都撕毁了她给我的信,你觉得我还会去见她?”
谢兰音默默看着沈霁上完药粉,在伤口处涂上薄薄一层止住血痕。
“我觉得你会。”沈霁勾唇笑道,深深凝了她一眼,“音音,你的心肠太软。”
就好比这次他受了伤,即便心底有再多的怨怼和不甘,依旧将其统统放下心急如焚赶来他身边,这些天的日夜照顾他并非看不到,相反,他看得极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