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想去碰他的手臂,在即将窒息前,她也克制着自己的本能,没有胡乱地去拍打他,而是隔着手套覆住他的手背。
随着莱尔发出又短又急的吸气声,提亚特突然惊醒。
隔着两层手套,他手背无端感觉到灼热,像是被火星子烫到了一样,他松开手,莱尔滑到地上,她肺部最后一丝空气将要被榨干。
她仰着头,像将死的溺水之人浮上水面,抓紧每一秒钟的机会大口呼吸着。
提亚特蹲下去,平视着她,询问道:“为什么要杀她。”
“想杀就杀了,没有什么理由。”
她颤抖的双手握在一起,捏得死紧,提亚特无法从她一潭死水一样的表情中探出究竟。
他脸上阴晴不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莱尔飞快地看她一眼,轻声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提亚特移开视线,注意到旁边关着的那个,正藏在阴影里,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他看着墙角的摄像头,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个质问她的好地方。
他静了片刻,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些事以后再说,你记住,接下来我说的话。”
莱尔坐在那里,垂着头,如同一樽玻璃像,她试图拒绝和他交谈,但还是抵挡不住内心想要靠近他的欲望,不自觉地倾身上前,说:“什么?”
这副抗拒中又忍不住亲近的姿态,在提亚特看来,就是她知道了什么的表现。
“温顿的事我现在不问。”他说:“关于你为什么出现在花园里,原因是仪式前你心情沉闷,想四处走走。”
提亚特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和身上的任何一个肢体动作。
他看见她眉心一抖,倏地抬头:“我想四处走走,然后呢?”
提亚特语速飞快:“你到的时候,看见温顿和她的alpha正在争吵,你看见他神情激动,拿枪杀了她。”
“然后呢?”
“然后?”提亚特说:“他跑开了,你吓坏了,你想上前检查一下温顿的情况,你碰到那把枪,这时候泰利耶出现了。”
这里环境昏暗,仍旧只有那盏照明用的惨白壁灯,灯光照在提亚特脸上,划出一个分界点,将他的表情割裂。
隔壁的alpha听到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在一起后嘴里发苦。
“明白了吗?”提亚特盯着她的眼睛。
“明白了。”
“很好。”蹲的太久他双腿有点发麻,他扶着栏杆站起来,沉声说:“等你出来之后我们再谈别的。”
“出哪去?”莱尔和他对视着后退:“我不答应。”
她咬着下唇,抵抗着来自提亚特的压力,匆匆看了一眼隔壁的alpha,在对方惊弓之鸟一样的神情中大声说:“我是不会把无辜之人拖下水的。”
“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
“我先是开了五枪,怕她没有断气,还特地走到她旁边,蹲下来,补了两枪。”
提亚特神情冰冷,眼中酝酿着风暴,咬牙切齿地说:“你好啊……知道反抗了是不是?”
“反正我的这条命是您救的,大人愿意什么时候拿回去就拿回去。”她语气轻柔,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然而话锋一转,她接着说:“您让我假结婚也好,把温顿殿下引过来也好……”
她顿了一下,慢慢地说:“就算让我杀人也罢,这些我都照做。”
“温顿死,是她该死。”
她一步步上前,离开安全距离,只要提亚特伸手,就能再次捏住她的生命。
“她跟我说……”莱尔看着他,眼神怜悯,语气挣扎,嘴唇张开无声地僵住了,好像正在保守一个与他有关的天大的秘密。
犹豫几番,叹息着说:“还是算了,您不需要知道。”
一番故作深情的表演,让提亚特心种疑云重重。
“是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是不是?”他疑惑,声音不自觉地放大,想搞清楚这一团遮住双眼的迷雾背后的真相。
莱尔保持缄默。
提亚特难以保持情绪稳定,他愤怒地说:“她他妈到底做了什么?就算是我要杀她!我用得着让你去干?”
莱尔被他暴怒的声音吓了一跳,提亚特也意识到了,于是可以放缓语气,后半句低不可闻,他双手扣着围栏,恨不得再捏住她的脖子,让她把事情都说清楚。
“你不是爱我吗?”提亚特终于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握着这个强有力的武器,他说:“那你就更不该对我隐瞒。”
这一次莱尔没有像从前一样,像小狗一样扑上去,捏着他的袖子,又或是牵着他的衣角,跟在他屁股后面团团转。
也许是囿于现在的困境,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爱情、怜悯和浓重的伤感:“是啊,我当然爱你。”
“人我也杀了,至于其他的,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你走吧。”
她越是这样,提亚特越是愤怒茫然。
莱尔到底知道了什么?她平时连只蚂蚁都不忍伤害,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做?
他神经紧绷,决定先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他漏掉了的。
她到底有什么苦衷?
莱尔看透了他的想法,无声冷笑,她能有什么苦衷,她有仇报仇罢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的仇还没报完。
提亚特的身影逐渐消失,她低着头退到床边,学着隔壁的alpha那样,把自己团成一团。
只剩下莱尔一个,隔壁的倒霉蛋走到中间,鼓起勇气问:“你、你还好吗。”
莱尔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刚才听见你们在吵架。”是因为他吗。
他声音紧绷,两只手捏着衣摆,不安地揉搓着,不像个alpha。
隔壁嘈嘈切切的声音其实他听不太真切,莱尔和提亚特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只能从两人偶尔提高的音量里捕捉到些关于自己的风声。
他听到假结婚、为他杀人,还有自愿的之类的,他皱着眉头努力分辨,想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放出来迷惑自己的烟雾弹。
真相飘在空中,影影绰绰的,拽不住。
促使他向她搭话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听见了那句绝不会连累无辜。
Alpha用眼神隐晦地打量她,好奇心像野草一样,从心里破土而出顺势疯涨。
他凝视着莱尔,她以一种拒绝外界的姿势,像一个茧一样,恰如刚才的他。
他当然明白,这是人到绝境又无能为力时,下意识用来保护自己的姿态。
倒霉蛋收回目光,席地而坐,盯着对面墙上的壁灯,灯下两只小飞虫围着灯泡转来转去。
她沉默了太久。
久到他以为对方不会开口说话,准备换一个轻松点的姿势时,旁边传来她的声音:“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嗓音沙哑却笃定。
被提亚特掐得她喉咙现在还痛,莱尔忍不住咳了几声,语气轻柔地安慰他:“我还不至于卑劣到拉个替死鬼下水。”
沉默一旦被打破,再接着往下聊就会很顺畅。
“我杀她的时候,旁边还有别人呢,那就是人证了,你会安全的。”
倒霉蛋松了口气:“泰利耶殿下都看见了么?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他要将你处死。”他说完就觉得不妥,连忙去看她的神情,却只看到覆在她身上的墙壁阴影。
他回去的时间点很微妙,现场已经被处理了,所以他是没有亲眼看见她杀人的。
新娘的外表纤细柔弱,他很难把她跟杀人犯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现在听她亲口承认,这给他一种非常割裂的感觉。
因为她看起来太弱了。
而且像个好人。
但是她听到泰利耶要她死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毫无反应,甚至连语调都没变,这让他有点相信她真的是个刽子手了。
“是吗?那很好,那是我应得的。”她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抬起来,然后侧着头枕在手臂上,目光与他相接。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眼神洒在身上。
满是信任与鼓励。
两人的眼神久久地交汇在一起,倒霉蛋想,她应该确实对自己没有恶意。
他热血上头,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脱口而出:“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还要去做,为什么?”
莱尔移开目光,声音变冷:“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们这些alpha是不会懂的。”
在说到alpha这个词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冷漠厌恶,和刚才判若两人。
“我怎么不懂?”他不服气:“我都听到了,你爱他!”
提到这个他,莱尔又不说话了,她重新把头埋进手臂,像一只撬不开嘴巴的蚌,又沉寂下去了。
这种表现在倒霉蛋看来,就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他知道温顿和提亚特的前情,一个荒谬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型,然后缓缓浮上水面:“你是为他而杀人的?”
是自愿还是被迫。
或者是被教唆?
他想起出发来参加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温顿和提亚特在电话里争执着,密谋着什么。
第十八章
隔壁的alpha除了叹着倒霉, 在心里大叫老天不公的时候,又多了个爱好。
那就是观察旁边的beta。
没有钟表,看不到白天与黑夜, 感知不到日升与月落的时候, 时间就变得格外难熬。
尤其是此刻,他的命运还悬而未决。
他焦急地等待着,余光看到隔壁beta侧身躺在床上,单手支着脑袋, 一点一点的, 好像是困了。
“你怎么还睡得着。”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攀着栏杆,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莱尔打了个哈欠,斜眼睨他:“那你想我怎么样, 求饶,然后痛哭流涕地等死?”
她调转方向,换了个姿势趴在床尾, 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太平静了。”他的手跟着嘴巴一起动, 徒然地停在空中:“好吧, 我就是太怕了,一害怕就总想说点什么。”
“你一点都不像个alpha。”
他不甘示弱:“你跟我见过的beta也不一样。”
“牙尖嘴利。”
“彼此彼此。”
话音刚落,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不自觉的, 我这个人嘴笨。”
莱尔眼睛半眯,没理他。
他伸着脖子, 眼巴巴看着她,像只刚学会说话就急于展示自己成果的八哥, 滔滔不绝:“你别生气。”
“我叫莫托。”
“莱尔。”
“我知道你的名字。”莫托语速飞快:“出发前她告诉过我。”
他还恶补了很多今天到场宾客的人际关系,以防万一。
温顿死了,莫托第一反应是害怕,然后就是庆幸,这会儿放松下来,说话的时候不免带出来一丝情绪:“她挺在意你的。”
“怎么说?”
“哦,他们分手,你知道的嘛。”他说:“我和温顿结婚是半强制的,她对我不太喜欢,但是……没有办法。”
“你就不一样了。”
除了她的名字,她能让提亚特跟她结婚,本身就是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那你呢?”
“什么?”
莱尔慢条斯理:“她不满意,那你满意吗?”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吧?”莫托皱着眉头,下意识反问:“像我这种普通alpha,能找到omega已经是走了狗屎运,喜不喜欢的……那太奢侈了。”
紧接着他说:“如果没有这事的话,我可能会和我父母一样,找一个喜欢的beta。”
Omega数量稀少,alpha找beta算是向下兼容了。
他想到死去的温顿,又回忆起刚才提亚特掐她脖子的场景,觉得莱尔和自己也算同命相怜。
虽然性别不一样,但处境大体相同。
然而又有那么点不一样,她还有提亚特费尽心思想把人捞出去,他要是死在这那就真的终结了,想到这,莫托又变得消沉:“你会实话实说的,对吗?”
莱尔:“……当然。”
隔壁那只八哥还在叽叽喳喳,好像找到知己了一样,开始向她诉说少男心事。
大说特说一顿之后,他开始总结陈词:“你人挺好的,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在上面,都没人愿意搭理我。”
自从匹配结果出来,被带进帝庭后,就没人耐心听他说过话,实在闷得慌了,他只能找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聊聊天。
莱尔:“?”
“天上十六个区,权贵和有钱人都住在一区,数字越大,资源越少。”莫托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十四区的。”
一区和帝庭那帮人都说他是乡下人,不愿意跟他来往。
他身上穿着昂贵的定制礼服,却总有种偷穿大人衣服,格格不入的感觉。
一张勉强能算得上清秀的脸,逢人先挂上三分笑,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怯懦与讨好,黏黏糊糊畏畏缩缩。
你无视他把他当空气的时候,他就像团史莱姆一样缩在角落,踢一脚动一下。
“哦。”莱尔随口说:“这没什么,我还是贫民窟出来的呢。”
莫托停在空中的手落下来,抬起双眼打量她,她侧着头,缎子一样的长发洒在床上,泛着柔韧光泽。
眉眼精致,神态从容。
莫托双手握着拳头,心想,这不一样,他们是不一样的。
来之前帝庭那帮人讨论过她,认为她和莫托一样,是“乡下穷小子”的另一个版本,拿不上台面。
来的路上莫托也设想过,新娘会不会对这种场面充满迷茫和惧意。
莱尔跟他是同类人,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做朋友。
连打招呼的开头,都设想过无数次,结果是他想多了,根本用不上。
她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唉。”莫托垂头丧气:“不一样,我和温顿认识这么久,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听说你跟提亚特大人,每天都待在一起,甚至一起上班。”莫托面露羡慕:“我跟温顿殿下住的地方隔得好远,每次见面,我都要坐很久的室内车。”
“我除了知道她的飞船启动口令,什么都不了解。”
就那还是因为意外才知道的,也不知道温顿修改了没有。
莱尔:……
所以说她最讨厌这种粘液质性格的人了,给个好眼色或者笑脸,他能把家底都掏出来。
她在莫托的念经声中眼皮打架。
莫托听到她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平缓,紧紧抓着栏杆,脸也塞在空隙里挤得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