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可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替代,只怕皇上不会轻易松口…到时候还是会让陈氏如意。”
皇帝亲近太后一系,倘若没有绝对合理的原因,他不可能放弃陈氏。
他饮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京中处处都是陈家势力,想在这儿对陆致远动手并不容易,可离开京城就不一定了。”
“他出塞之日,便是殒命之时。等他身死,再推季子云上位。”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赵霁瞬间转动桌面砚台,书架缓缓移动,显出一道半人高的暗门。
眸光冷冽,压低声音道:“走,别被人发现。”
“是!”韩惜铮拢起斗篷,匆匆推门而去。
屋内回复寂静,外面那人勾着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皇上体恤王爷操劳国事,特派御医前来为您调理身体。”
他淡淡笑道:“本王这侄儿恨不得将我五马分尸,哪里是想为我调理身体。”说罢,随手翻开桌上的信件,沉声说,“不见,挡回去。”
贺三舒了口气,声音微微抬高:“王爷英明。皇上以为派容妃过来就能压住我们吗?妃位又如何,还不是不能入府!”
翻书的动作一顿,赵霁若有所思道:“你说谁来了?”
“容妃,就是那个美得跟仙子一样的娘娘。”
“放他们进来。”最后一个字落在空气里,他霍然起身。
贺三花了很久才把这句话消化,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见自家王爷往门外大步走去,于是赶忙追上前,委屈问道:“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霁语气平淡地说:“这身颜色过于阴沉,回去换身衣服。”
“……”您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外表了?
他闹不明白王爷到底哪根脑筋搭错,挠挠头,走向府外。
*
沈稚秋在轿子里坐得腿软,但她沉静如水,一点不急。
半晌,外面响起贺三的声音,邀请他们入府。
她便掀了帘子下轿,冲对面低眉顺眼的清秀男子投以一笑:“有劳通传。”
说罢,从茯苓手上接过一串铜钱,交到他手上,轻声说:“钱不多,图个六六大顺的吉祥之意,这是本宫绵薄心意,无须推辞。”
女子容颜灿若春花,明艳无双,将贺三迷得两眼发昏,不由想到:原以为颜姑娘已是人间绝色,在这宠妃面前竟如野鸡见了凤凰一般黯淡无光。
怪不得皇上这么喜新厌旧的人,还能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宠了两年。
在他失神的时候,容妃已在侍卫的护送下进入淮阴王府。
身为如今风头最盛的权臣,赵霁的府邸自是气派非凡。亭台楼阁,假山溪石,连门前摆的盆栽都修剪有度,宛如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绕过长廊,正殿之前是一处佳木葱郁的花园。
前方,一身材纤细的白衣女子正在石桥上赏花,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来。待看清景象,清丽的脸上浮出一抹惊喜之色,小声唤道:“沈姑娘?”
她似乎十分欢喜,拎着裙角向容妃快步走来。
身边的丫鬟担心得很,急忙扶住她的手臂,劝道:“小姐慢些,您身子不好,千万别摔着。”
人快至身前,沈稚秋刚想说话,一只握刀的手忽然伸出,挡住对方靠近的脚步。
她目光落在那双修如玉骨、指节分明的手上,又顺着横刀缓缓移动,窥见他臂肩之上那对獬豸,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察觉自己此举有些突兀,那人微微侧目与她对视,眸光清亮,歉疚道:“属下左金吾卫桑落,动作唐突,请娘娘责罚。”
说罢,他转头看向面前两个女人,声音陡然变冷,一字一句道:“娘娘乃千金之躯,不得放肆。”
沈稚秋不着痕迹地揪紧衣袖,暗忖:金吾卫还有这等神仙颜色,为何之前一直没有发觉?
何谓“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这便是了。
他眼底盛一汪清泉,倒映山川溪流,皑皑白雪。清冷如斯,如月般皎洁,似雪般无暇。
极品啊……
白衣女子许是受到了惊吓,身子轻轻颤抖,咬紧唇瓣,受伤地说:“民女只是觉得久不遇故人,难得重逢,故而失态…沈姑娘别生楚音的气,我再不敢了。”
丫鬟心疼地将主子护在身后,义愤填膺道:“沈姑娘,您现在虽然贵为皇妃,但我家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恐怕也容不得您这般欺辱吧!”
沈稚秋看着她们俩唱戏,末了,轻轻推开身前的刀,温柔解颐:“茯苓,惊扰从一品妃位,该当何罪?”
茯苓勾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回娘娘话,轻则掌嘴三十,重则行板击之刑。”
她叹了声,目光泛柔:“上苍有好生之德,本宫也不想苛责,便各掌她们十五次,以儆效尤。”
说完,让侍卫把两人拖去一旁,径直走过,仪态万千,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身后丫鬟哭喊声不绝,大吼道:“王爷都舍不得动我家小姐一根手指头,您怎么敢,怎么敢!”
她一直哭,一直叫,嚷得容妃不胜其烦,终于,她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颜楚音对得起她的名字,果真楚楚可怜,两滴泪珠挂在眼角摇摇欲坠,惹人怜惜。
桃儿以为容妃改变主意,眼睛一亮,开始拼命挣扎,想推开面前的宫女保护小姐。
沈稚秋眯着眼看了许久,懒懒打个呵欠,道:“既然两位姑娘精神尚好,想必再受十五巴掌也不成问题。那本宫也就不同你们客气了。”
话锋一转,平静中透出几分凌厉――
“给我继续打,打够三十再放她们走。”
楚音啊楚音,你还是当年那朵装乖卖惨的小白花。我却再不是那个单纯无知的沈瑟瑟了。
要还你的东西还有很多,咱们来日方长。
第6章 当着前任撕莲花
一行人来到大堂门口,容妃在前,由宫女牵住衣角,先迈入其中。
绣花鞋是上好的软底,落地无声,座上那人却于同一时间抬头,向她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望。
他又忍不住去摸玉扳指,指尖刚刚触到一抹冰凉,忽然意识到什么,强行中止动作,不自然地收回手。
沈稚秋莲步向前,在离他还有十来步的地方站定,微微福身,柔声道:“妾身拜见九叔。”
以皇妃之尊,赵霁为臣她为君,她大可省去行礼问安,与他平起平坐。但沈稚秋永远清楚哪里的伤口戳着最痛,也最能叫他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果不其然,她又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无法藏匿的痛楚。
那些痛意经年累月的浸透,早已刻进骨子,即便深沉如他也不能彻底掩盖。
痛悔交织,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慢慢蹉跎,使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步步逼近他的防线。
行完礼后,容妃直起身子,盈盈笑说:“皇上顾念叔侄情深,恐防您积劳成疾,伤了根本而不自知,特派御医前来为王爷诊治。”
说罢,她转过头去,对身后的太医颔首:“邓太医,王爷为大庆鞠躬尽瘁,是国之栋梁,待会儿还望您多尽些心力,不要有什么错漏才好。”
太医吓得大气不敢出,急忙说:“能为王爷把脉是微臣的福气,自然不敢怠慢。”
另一个主角儿赵霁置身事外,仿佛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他一边喝茶,一边把玩腰间佩玉。
沈稚秋轻轻拍了下邓太医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邓太医开始诊脉吧。”
宠妃开口,他就是向天再借五百个胆子也不敢违背。药童赶紧背起箱子,和邓太医一起走到淮阴王身边。
他勾下腰,哆哆嗦嗦地说:“王爷万福金安,微、微臣斗胆为您号脉,请、请将手伸出来。”
赵霁稳如泰山,没有任何反应。
邓太医额角冒出冷汗,腿一阵阵发软。他咽了口口水,又重复一次:“微臣为您号脉,请将、将手伸出来。”
他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还是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沈稚秋疑惑道:“九叔?”
这声轻呼仿佛启动了什么机关,男人睫毛颤了颤,终于缓缓将手伸出。
邓太医如释重负,悄悄松口气,开始把脉。
不久,他收手起身,对容妃说:“王爷身体康健,只是有忧思过重的迹象…不过并不打紧。”思忖片刻,邓太医展开纸页,提笔写下一个药方,道,“微臣开了些安神的药材,王爷每日一服,平时多注意休息,相信很快就会好转。”
药童将药方呈上。
赵霁看了眼,没接,面容淡然道:“府里的下人不通药理,还请太医随同前去,亲自指导如何抓药。”说完,他给了贺三一个眼色,对方当即会意,领着邓太医离开。
金吾卫行护卫之责,在门外没有进来,眼下屋子空荡,只有容妃、赵霁、茯苓三人在内。
而赵霁对茯苓的脑子看得明明白白,压根没把她当人。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此时,一道凄厉的女声横插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平静。
桃儿跌跌撞撞扑到堂中,满脸泪痕,哭喊道:“王爷,求您快去看看小姐吧,她昏过去了…”
赵霁蹙眉:“楚音的身体一直精心调养,大夫说她情况好了许多,怎么会无缘无故昏迷?”
她身子抖了抖,委屈地看向旁边。
正在吃水果的容妃察觉到她的注视,一边夹起橘瓣送入口中,一边缓缓张口:“不是无缘无故。”
牙齿碾碎果肉,虽尝不出什么味道,但过于酸涩的汁液还是让她拧起了眉头。
难吃,太难吃。
她暗叹声气,心说:淮阴王府权势滔天,结果是徒有其表,这么差的水果也敢摆在堂中…哎,如此富贵,何必非要克扣伙食?
勉强咽下橘子,沈稚秋取了绣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对他莞尔一笑:“方才九叔府上的婢女冲撞了妾身,稚秋想着王爷为国操劳,定是没什么时间教养下人,便自作主张帮您教了教规矩。不过举手之劳,九叔不用道谢。”
他眸色黯了黯,似乎想责怪她的无耻,但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桃儿眼巴巴等着王爷发难,将这不知好歹的奸妃大骂一通,谁知他却迟迟没有动作,完全不像要帮小姐讨回公道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王爷不是最疼小姐吗?平时她吹点儿风都要担心半天,更别说晕倒。可这会儿容妃自己都承认打了小姐,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过了会儿,赵霁薄唇微动。
她以为事情出现转机,心头一喜,期待地看着王爷,想他好好责骂容妃。
谁知――“你可有哪里受伤?”
什么?
桃儿哭着说:“王爷,小姐体弱,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摧残。我们根本没有碰到容妃娘娘,更没有伤到她……”
“够了。”
女子踉跄闯入,身子靠在门檐上,轻声呵止她没说完的话。
她本就体弱,刚刚急于奔跑,脸色更加苍白,看上去柔弱无助,分外惹人怜惜。
赵霁见她惨淡如斯,神情终于起了变化,起身向女子走去,忍不住责怪道:“身子不好还来这儿干什么,快回去。”
颜楚音摇摇头,羞怯地说:“师兄无须担心,我并没有什么大碍,是桃儿夸张了。”话音未落,她重重咳嗽两声,皮肤又通透几分。
赵霁往旁边看去,目光刚对上沈稚秋,就看到她无辜地眨眨眼睛:“九叔看我做什么?莫非是想让妾身帮忙照顾奴婢?”
沈稚秋笑意温婉,道:“妾身很愿意为九叔效劳,可惜我不会医术,没办法替颜姑娘治病。不过如果她快撑不下去了,妾身倒是可以马上找人去办理丧葬,一定办得妥帖周到,力求天黑之前就能让颜姑娘入土为安。”
她声音温柔如水,虽是绝艳的容貌,笑起来颊边却有隐隐梨涡,甜入心扉。
这个笑容太过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已经远去的记忆。
赵霁眼神放柔,表情瞬间柔软。
要是其他人敢这样说颜楚音,下一刻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但容妃口出恶语,他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憎恶,只觉得能和她这样面对面相见,已是上天恩赐的福气。
他收敛表情,唤来管家:“邓太医还没走,托他为楚音……”
沈稚秋:“邓太医只看皇室宗亲,不诊奴婢。”
她言辞柔中带刺,半点儿脸都不给他,赵霁却浑不在意,淡淡道:“叫人出去请大夫。”
刘管家大惊,不敢相信自家王爷会对一个小小的妃嫔这般容忍。
本朝奉行郡县制,很少分封,但赵霁十三岁的时候就得到了自己的封地,而且是非常富饶的平原地区,足可见其受宠程度。之后赵问登基,哪怕有外戚倾力相助,依然对他忌惮不已,不敢轻易得罪。
世人皆知,淮阴王是大庆朝没有登上宝座的皇帝,手掌生杀大权,没有谁敢这样拂他的面子。
但今日容妃接二连三地与他作对,王爷竟一笑而过,完全没想着报复。
惊讶的不止是他,还有另外两个女人。
颜楚音垂眸,把恨意隐去,作出哀戚的神态。
桃儿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自家小姐死死按住,只得满心怨愤作罢。
沈稚秋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抬头看他:“九叔阳春白雪、沅澧兰,府内皆是好物,唯独人差了些。”她说这话时毫无讽刺的意味,句句真诚,反而更加哽人。
赵霁静静地看她,目光专注,带着丝丝隐秘的宠爱。
两年不见,她真的变了许多。
从前的沈瑟瑟天真娇憨,心无城府,对萍水相逢者也会掏心掏肺;从前的沈瑟瑟柔中带刚,性格坚毅,可以露宿野外半月而不吭一声;从前的沈瑟瑟不喜奢靡,容易满足,一根廉价的木簪也能让她高兴很久。
而眼前的女子口蜜腹剑,心计无双,成为了一朵绝艳生姿的恶之花,与她早就判若两人。
但他依然为之心动,甚至觉得无论她变成哪种样子,他都甘之如饴,视若珍宝。
沈稚秋急着回宫喝玫瑰佳酿,没心情陪猴子作戏,等任务完成,毫不留恋,立即向王爷请辞。
美人肌肤胜雪,香气暗浮。赵霁喉咙阵阵发紧,声音喑哑,道:“送容妃出去。”
在管家的陪同下,他们离开淮阴王府。出了大门,茯苓欲将主子扶上轿。
沈稚秋把帘子掀起一角,微微顿住,忽然别过头看向旁边,唇角轻扬:“今日多谢桑侍卫替本宫解围,不过如有下次,由我亲自应付即可,你无须动手。”
颜楚音睚眦必报,桑落今日给她难堪,她绝对不会轻易宽恕。
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仇怨,沈稚秋不想连累无辜。
似乎有些意外会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桑落侧身拱手,眼底闪过一丝歉疚,说:“微臣自小习武,事后也曾担心会不会出手过重伤了两位姑娘…但保护娘娘是微臣的责任,若有下次,我依然会阻止她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