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黑黝黝的眸子注视,赵问如芒在背,轻声说:“全靠将军相救,我才有命活到今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说什么我都会放在心里。”
他收敛动作,冲她灿烂展颜:“将军是何心意我已知晓,你回去罢。”
苏雪青深深看他一眼,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或许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个子小小的少年。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他都已经足够成熟。
她淡淡地应了声,退出门去。
等女子走后,赵问眼底雾蒙蒙一片,自言自语道:“雪青,我不会让你对我失望。”
过去父皇属意三哥,满朝文武都认定他才是即将继承大统的人。当他们两个同时身陷险境,所有人都奔向三哥,只有她义无反顾为他而来。
兵荒马乱中的仓皇一顾,叫他此生难以忘怀,只能为她钟情。所以无论多少人对他失望,赵问都希望她能为他感到骄傲。
*
看着灵犀宫莫名多出的一堆珠宝,德妃神情怪异,瞥向身侧:“你去王府到底干了些什么?”
皇上虽然大方,但很少一下子赠予那么多财物。数数这量…沈稚秋她该不会是把淮阴王给捅死了吧?
不对,要是王爷遇刺,她哪儿还有命回宫。
听到她的问题,容妃小脸一红:“我这纤纤女郎,手无缚鸡之力,能对王爷做什么?许是皇上遇着高兴的事儿,便宜了我罢。”
薛文婉可不信这套说辞:“那他怎么不送我们,偏偏把东西一股脑送来了灵犀宫?”
她迟疑几息,缓缓说道:“稚秋,咱们虽然爱财,可更得惜命。王爷与皇上互相敌视不假,但他们势均力敌,谁都不能轻易折损对方,你却只是个小小的妃嫔,背后更无家族庇佑,最好不要轻易掺合到大人物的斗争中。”
相处一年多的时间,她们三人早就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因此话也说得直白,未加掩饰。
容妃搂住她的胳膊,感动不已:“文婉是在担心我吗?呜…我真是好欢喜。”
对于沈稚秋动不动就黏上来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淑妃叹气:“你有这嗲劲别对我们使,不是看上韩惜铮了?对他使去。”
陆寰却没有她那么乐观:“我听说这韩修撰颇为风流,虽无正室,但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似乎不是良配。”
女子一旦嫁错,这一生便算毁了大半。在她看来,宁肯低嫁,也绝不能像她娘亲那样在深宅之内苦苦挣扎。
沈稚秋左右逢源,刚刚松开淑妃的手,又往另一边靠去,亲昵地将陆寰环住,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不定韩公子并非世人所想那样滥情呢?”
这事儿别人劝都不管用,只有自己想明白才算数。见她一门心思要拿下韩惜铮,再加上宫里确实也遇不到什么更好的对象,陆寰没办法,只好勉强同意。
薛文婉凉凉开口:“寰姐姐且放宽心罢,你看她把皇上哄得团团转,显然不是个能吃亏的主。”
沈稚秋这丫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和韩惜铮对上,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容妃嘻嘻一笑,给两人剥了水果,送去她们嘴边:“谢谢姐妹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来,吃颗甜美多汁的小葡萄。”
陆寰吃下葡萄,又听她换了话题:“苏将军从西北回来也快有大半年的时间了,狼烟军群龙无首,皇上可急着呢。听说会让陆大人前去接任…”话说到一半,沈稚秋抬头看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姐姐与这位叔叔关系可还亲厚?”
她没想到问题还能换到自己身上,愣了会儿,摇头。
“我在陆府几乎就是个透明人物,见过二叔几次,但并无太多联系。”
门户越高越看重血统出身,谁会放着那些高贵的嫡出不管,来搭理她这个生母势弱的陆八姑娘。
“你怎么突然这样问?”薛文婉说,“陆家就算封爵也不会让寰姐姐讨去半分便宜,快别提这些没良心的了,晦气。”
沈稚秋便笑:“对,咱们不提这些扫兴的事。”
“妇道人家不管朝前事,我们不如来说说更有趣的东西。你鬼主意这么多,给我们透露透露,准备怎么攻陷韩惜铮?”淑妃幸灾乐祸道,“他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正人君子,常规手段行不通哦。”
染着艳丽蔻丹的指甲从唇角掠过,她眼儿微眯,一字一句说:“那就来点不寻常的――”
“我要让他看到不一样的沈稚秋。”
韩惜铮心高气傲,自视甚高。既然如此,她就对症下药,打破他的自信,重构他的认知。
对反差的惊异,便是他沦陷的开端。
*
下午,凉暑亭内。
韩惜铮身份不高,只是从六品的官职,很多场合都无法出席,因此鲜有机会见到容妃。
他对她的了解全都来自传闻,还有上次在翰林院的短暂会面。
这次为了画像,沈稚秋精心打扮,将自己装点得容光焕发,艳色逼人。他只是抬头一瞥,便觉以前遇到的那些所谓的绝色美人都成了一场笑话,不值得再提。
韩惜铮心中哂笑一声,暗道:不愧是被赵问捧在掌心的女人,自有她能够迷惑众生的道理。
他和大多数男子一样,认为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犯错多半与女人脱不了干系。所以即便皇帝昏庸无能,他也只认为三分责任在赵问,七分责任在女人和奸臣。
到底是经常做戏的人,面上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情绪。可沈稚秋也不是吃素的,能在宫中这么久屹立不倒,察言观色的本事已至臻境,一眼就瞧出他隐藏的不屑。
但她神色如常,并未因此动怒,反而轻轻柔柔笑着问他:“韩公子准备好了吗?”
韩惜铮颔首:“随时都可以开始。”
于是宫装美人在亭子中坐下,背后是小桥流水,花团锦簇。她受百花映衬却丝毫不显逊色,神态端庄,任他笔下勾勒。
韩惜铮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虽然他以文采扬名天下,但本身的绘画水平并不弱于如意馆画师。
绘人像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太阳还未落山,草图便已勾勒完成,他搁下笔,让宫女将画纸呈上。
画上女子雪肤花貌,妩媚却不失优雅,灿若神女,实属难得一见的绝色。
沈稚秋看了眼,由衷赞叹:“画得真好。”
韩惜铮拱手:“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更改?请娘娘直说,微臣定会改到您满意为止。”
话是这么说,可他看到容妃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全是欣喜笑意,并不觉得她会提出太多的意见。
像她这样只追求享乐的女子,哪里懂得赏画?
谁知沈稚秋将画轻轻地推过去,柔声细语道:“韩公子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为止罢。”
他不由拧眉:“微臣是不是有什么画错的地方惹娘娘不快了?”
她轻笑着摇头,说:“不,你真的很好,比很多宫廷画师还要厉害,也将本宫绘得栩栩如生,美貌动人。可是我觉着你画的这个人像我,却不是我,没有本宫半分神韵。”
像她却不是她……
“微臣斗胆问一句,娘娘此言何意?”
沈稚秋伸手在画上点了点,道:“画中人目光空洞轻浮,神态看似雍容,实则毫无灵魂,这并不是真正的我。”
“不知真正的娘娘是什么样子?”
她唇角微扬,指尖在酒窝处微微一按,露出个娇俏的笑容。
“那你就要亲自来看看了。”
韩惜铮还想再说点什么,没有来得及开口,女子已然起身,衣袂翩飞,整个人像一团烈火,在宫人的拥簇下迎风而去。
望着那个纤细婀娜的背影,他有些出神。许久,若有所思地收起东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9章 婆婆想她做奸妃
走过御花园,从玄武侧门出来,韩惜铮并不急着回去住所,而是先去了东大街的一处药堂。
牌匾上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他抬头看了一眼,迈入其中。
至柜台处,青衫郎君轻轻晃了晃折扇,问道:“掌柜的,我最近喉咙肿痛,能给我抓点药吗?”
那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抬起,随口道:“桔梗、甘草、防风、牛蒡子、玄参、升麻、射干。抓回去熬柑桔汤,喝个几次就能药到病除。”
韩惜铮掏出一块散碎银子,笑眯眯地说:“劳烦帮我包好,我拿回去后想直接煎药。”
掌柜瞥他一眼:“那你随我进来,我给你多抓点玄参。”
跟着他进入里屋后,韩惜铮将折扇合拢,将轻佻之色隐去,声音压低:“情况如何?”
中年男子给他沏了杯茶,说:“公子请放心,上一批药材已经送到汾州,交给了当地的乡绅。”
“能确定是给的乡绅吗?”
近日汾州突发洪灾,死了很多人。朝廷虽有救济,但经官员层层剥削,真正落到百姓头上的便所剩无几。韩惜铮人微言轻,暂时无法改变这种局面,只能暗中解囊,购买了很多药材、粮食,托人送往汾州。
他自己就身居官场,深知里面的水有多深。有时候贪了无罪,不贪反而成为罪过,在这样浑浊的大环境中,所购物资绝对不能交给官吏。
万掌柜点头:“我找的镖师再三确认过,是给了汾州最有名望的扈老爷,没有经州官的手。”
“如此便好。”听完,他终于松了口气。
对面的人递来一本账册,帮他翻开封皮:“里面详细记载了公子捐赠的每项开支,何年何月何日购买了多少东西,全部在册,请您过目。”
韩惜铮信任掌柜的人品,没有细看,粗略地翻了两页,将账本中的内容浏览完毕,眼神深幽,显出几分犹疑。
韩氏虽是东南大族,家底丰厚,但他想自立门户,约莫有三年的时间没向家里伸手要过财物。这次购买救灾物资也是全靠过往的积蓄支撑,如今手头已经没有太多余钱可供支配,然而汾州那边还有很大的缺口。
他眸光黯淡,道:“韩某虽然尽了全力,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还有许多人没有得到帮助。”
掌柜宽慰他说:“公子不用担心,有位和您一样有善心的人前几日购买了大批药物送往汾州,我抽空去打听了下,街上另一家米店也在同一天卖出大量存粮。以那人的手笔来说,空缺应该基本补上了。”
“哦?”
“不过我料想来的那位不是正主,估摸着是某个大户人家派来的小厮。”他打趣道,“对方声音尖细,面白无须,清清瘦瘦的,挺像个小姑娘。”
听到这儿,韩惜铮忽然来了兴趣,眉毛轻挑,说:“如果下次那人再来,劳烦掌柜派人来韩府知会我一声。”
寻常男子声音雄浑,且到一定年岁便生胡须。掌柜说他声音尖细,面白无须,多半是哪个宫里出来的小太监。
那到底是哪位贵人会有这等闲心?他很好奇。
*
寿康宫内,烟雾袅袅。
檀香的味道萦绕鼻间,沈稚秋一脸乖巧懂事的笑容,在对方说话的间隙,用空洞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佛龛。
“皇儿那么多妃嫔中,哀家最喜欢的就是你。德妃识大体,但不够温柔体贴;淑妃有趣,却过于自我;嘉嫔纯真可爱,有时又过于单纯。左看右看,也就你这丫头合适…容妃,你在听吗?”
沈稚秋瞬间回神,频频点头。
“妾身向来清楚您待我亲厚,心中分外感激,时刻不敢忘记。”
太后神色缓和,保养得当的脸上缓缓扬起欣慰的笑。
她两指捏住茶盖,悠悠撇开水面的茶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哀家听说,这几日皇上又送了许多奇珍异宝到你宫里?”
容妃眉心一跳,做出要跪下的动作,急忙认错:“妾、妾身不该贪图享乐,日后定会规劝皇上厉行节俭,请母后不要生气。”
华衣美妇‘噗’的笑出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颜悦色道:“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你?先起来说话罢。”
大宫女漪秀将她扶起,沈稚秋表情轻松了些,但还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畏畏缩缩地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太后。
陈太后塞了颗栗子给她,笑盈盈地说:“好姑娘,别被言官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吓着。皇上坐拥天下,整个大庆朝都属于他,用几个小钱算什么事?你们还年轻,该有的吃穿用度一点儿都不能省,否则既苦了自己,又丢了皇家的颜面。”
说罢,她让宫人捧来一个镶满宝石的锦盒,在容妃面前打开。霎时,华光流转,刺痛她的眼睛。
沈稚秋大惊,不敢置信道:“这……”
太后取出盒子里的耳饰,凑近女子,亲昵地为她戴上。
她盯着女子雪白的耳垂看了会儿,不由赞叹一声:“这翡翠耳还是配美人更合适,哀家把它送给你,希望以后稚秋能常伴皇儿左右,做他的解语花。”
“无功不受禄,妾身哪里敢受此大礼?”沈稚秋眼中布满惶恐,小声推辞。
“皇上处理政务辛劳,你在他身边,时常可以提醒他注意休息,适当的享受也必不可少。这难道不是功劳吗?”陈太后对她的拒绝视而不见,仍旧挂着慈祥的笑,语气却愈加笃定。
容妃接连两次被拒绝,也不敢继续推辞,便顺势收下了耳。
太后抿了口茶,又说:“你之前去了淮阴王府?”
沈稚秋暗笑:合着这事儿已经传遍天下,谁知道后都要来问一问我。
她作出娇蛮的表情,美目含怒,嗔怪道:“妾身真不晓得天下为什么会有王爷这样不知感恩的人,皇上待他还不够好吗?哪怕他屡次冒犯,皇上仍然不计前嫌,还担心他的身体,特派御医前去诊治。他可倒好,将妾身扔在堂中许久,不闻不问,全然不顾皇上的面子。”
话音刚落,容妃眉毛拧去一处,怯生生说:“妾身失言,请母后责罚。”
太后耐心听她说完,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温和。
“你也是这样同皇儿交代的?”
“是…”她委屈得很,眼底尽是泪光,“妾身替皇上不平,替他难过!”
沈稚秋吸吸鼻子,娇声娇气说:“您罚我吧,不管发生何事,妾身自知不该挑拨皇上与九叔的关系,惹他们生隙。”
“哈哈,好孩子,好孩子!”陈太后爽朗大笑,待她笑够,眼角细纹展平,柔声道,“你没做错。赵霁本就是狼子野心,觊觎皇上的江山,否则他怎么会带兵进驻京城,又迟迟不肯离开?”
“皇儿十岁登基,早就该亲自执掌大权,如今却在他的钳制下畏手畏脚,做什么都不能如意。哀家也恨透了他,无奈久居后宫,年岁渐大,很多事都力不从心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又抬眼看向容妃,眸子里充满希冀和信赖。
“还好有你这么个妙人在皇上身边,哀家做不到的事,以后只能请你为之代劳。”
容妃得到她的夸奖,小小地兴奋了一下,很快又被疑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