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张公公赶紧搬来凳子,还十分心机地把座位往皇上所在处挪了几寸。
看到他那么热情, 苏将军的表情有些错愕, 不过很快又恢复平静。
“多谢皇上。”女子拱手施礼。
她应邀坐下, 道:“近日西北军情况稳定, 北方鞑虏陷入争权内乱, 暂时无力侵扰我国边境。不过…”苏雪青迟疑了会儿,又说,“微臣收到消息, 说冀州有异动之象,州牧私征赋税, 已引起数场起义。”
啪!
赵问狠狠拍桌, 破口大骂:“冀州在京城附近,天子脚下尚敢如此, 这是何等狼子野心?”
“……”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起吓了一跳,苏将军缓了会儿,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是云淡风轻之态。
“那皇上的意思是?”她今天斗胆问出这个问题, 自然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毕竟大家都清楚冀州是谁的地盘。
果然, 赵问讪笑了下:“不如贬其俸禄三月?”
“皇上!”苏将军的声音染上薄怒。她并不容易生气,这次美目中却燃起些许火星子。
“难道因为冀州归属陈家, 陛下就连天下苍生都不管了吗?”
女子因为愤怒,面色微红, 比平时更加灵动。赵问一边贪婪地看着她,一边又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道:“此事牵连甚广,如果要动他,恐怕会惹母后不悦。”
“可你才是皇帝。”苏雪青语气克制而严肃,“身为君主,不就是应该为百姓谋福祉?皇上如此畏手畏脚,只会让外戚更加猖狂。”
“皇上,你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你的子民,看看你的朝廷!”
“外戚弄权,奸臣当道,屠戮忠良,现在还有谁敢说实话,谁敢为百姓做事?”她眉眼皆冷,整个人犹如一棵松柏,傲立霜雪,“这不是苏家要守护的天下!”
赵问语气陡然转冷,轻声呵斥:“苏将军,你逾矩了。”
也许是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又或许是习惯了皇帝的温和纵容,苏雪青这种从不会因他人言辞波动的性子竟难得发怔。
很快她回过神来,眸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失望。
女子收敛表情,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语气已恢复往日平静。
“方才的确是微臣失去分寸,请陛下降罪。”
赵问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痛楚,但稍纵即逝,难以捕捉。
“将军也是为百姓担忧,何罪之有?话虽过激了些,心还是好的,朕不能罚你。”
苏雪青重重磕了两个响头,仍是坚持:“皇上,不可不罚!”
“微臣对国舅无礼,此为一罪。”
“妄议陛下,此为二罪。”
“身为人臣理当为君主分忧,而非以一己偏见增加您的压力。恳请陛下降罪,否则微臣必会愧疚难安,夜不能寐。”
见她如此坚持,赵问不好再说什么,眸色愈深:“好,那便罚苏将军一月俸禄,如此可好?”
对于他不想罚的人,素来是用俸禄作托词。
苏雪青平静道:“微臣,谢主隆恩。”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赵问眸子里的光忽明忽灭。他垂头把玩儿了下玉扳指,忽然道:“张德全,你说女子为何都这样肤浅?朕对她还不够好吗,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同朕闹脾气。”
“这些年来朕为了她做了多少事,每天像哈巴狗似的等她垂怜,苏雪青怎么非要同舅舅作对?”
张公公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苏家满门忠烈,将军又一直是直爽的性格,约莫是没想到会让您为难吧。”
其实怎么会想不到呢,皇上自小同陈家亲近,尤其是对舅舅一家更是青睐有加,说是把舅舅当成第二个父亲也不为过。
可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比谁都清楚皇上有多在意苏将军,哪里敢胡乱说话。
人家两人闹矛盾是情.趣,他掺和进去便成了不识抬举,等皇上消了气,下一个要折腾的就是他。
赵问此时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人话,口不择言道:“她会不知道朕为难?她这么聪明,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是是,她坏,她恶毒,那您怎么到现在还在夸她啊。
张公公摸了摸鼻子,假装没听到。
幸好皇帝陛下也不需要他听见,他自顾自地说:“朕能有今天都是母后和舅舅的功劳,做人怎么可以忘恩负义?且不说舅舅保家卫国的辛劳,便是赤诚待朕已是难得。”
“说得直白些,这天下都是朕和舅舅的,他又哪里会不知分寸,鱼肉百姓?”
“皇上说得是,陈大人的确是国之栋梁。”张公公随之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
陈家那几个蛀虫贪得无厌,要是他们都成国之栋梁了,这世道得黑成什么样子啊?恐怕也就皇上觉得他们好吧。
赵问与苏雪青闹了不和,心情极差,三两句话便开始不耐烦。
“行了,滚出去!看着你就烦。”
“滚滚滚!”
“是,遵命,奴才这就滚。”张公公撇嘴,麻溜地滚出养心殿,不想在皇上面前丢人现眼。
现在他跟个爆竹似的,还当谁愿意守在里面。
入夜后,外面燃起点点星火,大殿外寂静无声。
“来了?”
一盏烛火明灭,又是在相同的位置,赵问靠在床榻上,用唇语问道。
顾疏仙作小太监打扮,站在榻边,双手捧上一卷竹简:“如今原阿尔已死,南蛮大乱,这是南方探子递回来的消息。”
赵问接过竹简,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读完,随手把它放在桌边。
“问龙城那边如何,有没有其他动作?”
“没有。”顾疏仙说,“奴才一直派人关注问龙城,他们很安分,城里的人几乎不会随便出来走动。近日也开始重新维护南疆秩序,许是城内的叛乱得到了镇压。”
“不过问龙城神秘,消息密不透风,奴才无能,还未能打探到更多消息。”
赵问语气淡淡:“无碍,你能知道这么多已是不易。”
皇上身边布满外戚耳目,顾疏仙从不会在养心殿中久留,素来是交代完事情便抽身离开,这次也不例外。
就在他准备从地道离开的时候,赵问竟又叫住了他。
烛火照在男子清瘦的侧脸上,他的表情似有些迟疑。
“朕今天呵斥了雪青,这是我第一次凶她,心里很不好受。”
顾疏仙是阉人,早就断了凡尘俗念,听到这样的问题一时也失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许久,他安慰道:“养心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在陈家掌握之中,苏将军那番言辞过激,定会惹怒国舅。您呵斥她也是为了保护她。”
“可她不知道啊。”
赵问神情难得低落:“她并不知道朕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了扳倒陈家有多么努力。”
“在雪青眼里只会觉得我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她最讨厌昏君了,又怎么会爱我。”
在顾疏仙眼里,这位君王虽然年轻,却胸有沟壑,从未让他看轻过。这也是赵问少有的示弱,他自十二岁以后便很少把自己的脆弱展示出来。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种时候还是不说话的好。
赵问快被他气笑了,忍不住说:“疏仙,你哪里都好,就是对感情一窍不通。”
顾疏仙十分平静:“奴才是阉人,何谈感情。”
提起这件事赵问便觉遗憾,叹了口气:“你样貌堂堂,又是经天纬地之才,当年若是早与你相识,朕断然不会让你以太监的身份入宫…”
别人异样的眼光他见得多了,心底已毫无触动。
“皇上无须为奴才惋惜,倘若不是成为太监,我也活不到现在,更不用说站在皇上身边。”顾疏仙冷心冷情,了无牵挂,这些对他来说早就不再重要。
像他这样的出身,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得到什么,就要牺牲什么。
他想位极人臣,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不得不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
他不悔,不恨,坦然接受。
“谁说太监就不能有感情?”赵问促狭一笑,“别以为朕不知道,宫内这么多对食的太监宫女,他们都能,你为什么不可以?”
“朕可是很大方的,到时候你若有心上人,只管告诉朕!除了雪青,你就是喜欢天上的仙女,朕也能给你弄到凡尘。”
顾疏仙唇角微扬,似乎为皇上的话感到可笑,但很快他的笑就僵在唇畔。
明知此世必是孑然一身,孤独到老,为何方才眼前又会浮现出那人的面庞?
他隐去眼底的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
身为阉人,他受过轻视,遭过唾骂,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就是这点可怜的清醒。
便是普通女子他都爱不起,更何况是她?
不是不敢,而是不忍沾染,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星星坠落。
第73章 德妃娘娘赠金鞘
近日宫里面都知道皇上怠政, 为了图方便又开始启用东厂,顾督公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这天,天才亮没多久, 东厂的太监便气势汹汹出宫去连抄好几家,满载而归。正午之前, 穿着绛色蟒袍的顾督公与锦衣卫一同进入宫门。
男子倘若身材高大便容易惹眼, 顾疏仙身量极高, 便是与人中龙凤的锦衣卫走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他相貌英挺, 偏又带了丝清冷之气, 丝毫不见阴柔。
馨儿好奇地问道:“娘娘,您在看什么呀。”
野猫‘喵’了声,陆寰把手里的猫食洒在地上, 直起身子。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对宫女说, “走吧, 它们吃得差不多了,回宫。”
婢女却是个话多的, 一边搀着娘娘往回走,一边说:“早知道今个儿会遇着东厂的人,我们就该早点出来。”
上次陆寰与她聊过后,馨儿对太监也没那么害怕了, 反而有些感激顾疏仙出手相助。
“虽然知道顾督公是个热心肠,不过他们四处抄家真叫人胆战心惊。”
陆寰笑了下:“你又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再怎么样也查不到你头上。”
“这倒是。”馨儿点点头,“奴婢也觉着东厂的大人不会草菅人命, 那奴婢应当是无须害怕的。”
她们从廊上走过,望着下面脚步带风的太监们, 馨儿眼睛亮晶晶:“还真别说,穿上那身衣服可真威风,他们现在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听说今天还要摆宴席犒劳他们呢。
“唉,可是和阉人混在一起,恐怕皇上又要被人骂了。”
自古以来从没有皇帝亲信太监而名垂青史的,馨儿读书不多,这点道理却懂。
“馨儿!”陆寰急忙捂住她的嘴巴,“你说太多了,谁让你胡说八道。”
宫女吐吐舌头:“奴婢错了嘛,您别生气。”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宫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让人抓住把柄,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要说。”
馨儿愣了下,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宫里的娘娘人都很好呀,应该不会…”
陆寰无奈叹口气,心说:我有罪,我对宫人们太放纵了,竟然将他们教成现在这副天真的模样。
虽然贵为德妃,但陆寰很少对宫人动怒,连重话都没说过。
但为了馨儿的安全着想,她不得不出言提醒:“难道宫里除了她们便没有其他人了吗?你自己想想,若此话落在太后耳中,落到皇上耳中,可有你活命的机会?”
宫女这才觉得害怕,往后缩了缩脖子。
她缓和了语气:“知道怕就好,下次不要再这样口无遮拦。”
馨儿小声道:“诺。”
见她真的知道错了,陆寰轻轻舒了口气,心底却又浮现出刚刚宫女说的话――晚上赵问会摆宴席吗?那他是不是也会去?
入夜以后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宫里却四处张灯结彩。
“陆寰,我说你今天是疯了吗?你以前从来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今天竟然自己要求过来。”薛文婉看了旁边一眼,满脸都是震惊。
陆寰眼中尽是无辜之色,她咬了口桂花糕,嘟囔道:“我就不能过来凑凑热闹嘛,一个人在宫里多无聊呀。”
啧,这是赤果果的炫耀。
每天都在陪皇帝赴宴的淑妃娘娘表示该死的羡慕。
她酸溜溜地说:“行,无聊!那以后这种事儿都你来,正好我还不想干了呢,这么累。”说完薛文婉忍不住翻个白眼,表示完全不理解她的行为。
在她看来陆寰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来参加宴会?
“皇上和你一样奇怪,非要叫我来接待东厂的人,东厂和我有什么关系…喂,陆寰!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文婉说得正来劲,转头却发现她的姐妹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仿佛被什么勾了魂似的。
陆寰回过神来,急忙露出讨好的笑容:“在听在听,文婉说话我哪里能错过。”
“对,皇上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
见她附和自己,淑妃‘哼’了声:“这还差不多。”
薛文婉看着脾气暴躁,其实很好安抚,只要顺着她的毛毛捋就能让她消气。
两人交谈间赵问也入了席,席间觥筹交错,仙乐袅袅,好不热闹。
繁华散尽后,众人依次离席。
薛文婉懒洋洋准备起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到坐在身旁的德妃像兔子似的,一股脑冲了出去。
“陆寰,你去哪儿啊?”
陆寰已经跑远,声音从远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她冲薛文婉挥挥手,一边挥一边快步疾走:“我回去还有点事儿,先走一步,明天再~见~”
“……”
眨眼的功夫已经看不到人影。
薛文婉简直看呆了,自言自语道:“不对劲,太不对劲。”
血液仿佛凝固一般,她的脸色迅速苍白,唇瓣忍不住颤了颤。
“完了完了,德妃姐姐肯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我得赶紧找位大师来驱邪。”
陆寰完全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眼里已经有被邪祟附体的危险,看起来她跑了,实际上又没有完全跑。
“主子,这里蚊子好多,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儿呀…”小宫女一边挠手臂,一边弱弱问道。
陆寰脸上看不出任何蹊跷,神态自若:“堵人。”
“喔,堵人啊…堵人?!”馨儿差点跳起来。
“娘娘您终于物色到心仪对象啦?”
她们宫女间少不了沟通,谁不知道各位主子都是奔着爬墙去的。德妃受宠是受宠,无奈皇上他不肯留宿啊。
这干田还得浇点水呢,成天不下雨算怎么回事,这不就是守活寡吗。
反正她双手双脚赞成主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