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烛紧攥着手中母符,郑重道:“搭档之间有传讯方式,的确便捷些。但日后你若想交给别人,随时找我来拿。”
棠谙漫不经心地答应,裴千烛见状点头,转身去给她熬药。
她躺在床上,目光却一直在裴千烛腰间打转,久得到连裴千烛本人都忍不住,朝棠谙投来问询目光。
“你腰间那墨玉葫芦是哪来的?”棠谙抢先开口。她就说子母符这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如今见了葫芦,才想起来,原是在奖品单子上见过。
裴千烛头也没回,若无其事道:“天一阁,见着有趣,便买了。”
呵,棠谙在心中冷哼。她没想到裴千烛这正人君子也会说谎,还说得面不改色,有理有据。可惜,遇到棠谙这个骗人的行家。
“我那日挑中的奖品,好像也是一个墨玉葫芦。裴千烛,你我可真有缘。”棠谙阴阳怪气。
裴千烛扇炉火的手顿了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反应。他缓缓开口:“碰巧罢了。”
棠谙没想到裴千烛这般油盐不进,任她怎样敲打就是不承认。她被气得咳嗽起来,白皙面庞瞬间涨红。
“常卿诀说这药治咳嗽效果不错。”裴千烛听见声音,忙停下手中事务,倒出药丸,递给棠谙。
棠谙用帕子捂着嘴,也不伸手来拿。她眼角咳出泪花,模样似乎很痛苦。
裴千烛只好凑到床边,一手送药,一手扶头,动作倒是比上次熟练。
棠谙就着裴千烛的手喝完药,咳嗽立即止住。裴千烛起身欲走,却察觉腰间一松,他低头看去,墨玉葫芦已不见踪迹。
“裴千烛,这里面的水,闻起来竟有股香甜气息。”棠谙手中把玩着葫芦,脸上满是得意。
换别人抢了棠谙看上的东西,她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但这次不一样,抢东西那人,是裴千烛。棠谙知道,定是出于某种极特殊的原因,裴千烛才这样做。
“你若想要,拿去也无妨。”裴千烛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他转身继续熬药。
“我只是想看看,你为何会选它,这就还你。”棠谙没料到裴千烛会这样说,她看着眼前高大背影,心中顿时有些慌乱。棠谙挣扎着起身,想将葫芦递给裴千烛。
“单子上没有我可以用到的物品,你说这葫芦特殊,我便拿了。”裴千烛端着熬好的药回头,正巧撞见棠谙侧跪在床上,摇摇欲坠的模样。
裴千烛的眉头霎时拧紧,他匆忙将药碗放在桌上,汤液洒出几滴,在他的手上烫出点点红斑。
裴千烛看也没看那点烫伤,他大步上前双手拖住棠谙的肩,将她扶稳。
“诶?”棠谙递葫芦的手,恰好卡在裴千烛腰间,她急忙收回手臂,有些没反应过来当前处境。
“若有事就叫我,你这病,尽量不要大幅度动作。”裴千烛为棠谙盖好被子,他的发尾垂下来,有几缕落到棠谙锁骨上,带来些痒意。
棠谙抬手挠了挠,细腻肌肤上顿时现出几条红痕,在一片白玉无瑕中,格外惹眼。
裴千烛目不斜视,接过葫芦,别在腰间后,便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倒是忘了,即便请你进来,我这里也没有椅子可以坐。”棠谙为缓解气氛,自嘲道。
她见裴千烛不说话,也没嫌无趣,继续说:“你知道我患的是什么病?”
裴千烛万年不变的平静神情,在听见这句话时,起了些波澜,但又很快消失。“不是什么重病,是你没有好好休养的缘故。”
“哦......”定是重病。后面这四个字,棠谙没有说出口。她心中有些无奈,没想到自己前世因病而死,今生换了副壳子,竟也是这样的结局。
不过,偷得一日是一日,棠谙已经很满意了。她又轻松起来,嘴角带着笑意。裴千烛看着棠谙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神情却不太好看,他将手下衣摆攥得更紧。
“裴千烛,可否请你帮我买些东西?”棠谙忽然开口,见裴千烛点头,她掰着指头数道:“纸张、浆糊、竹篾、细绳......”
反正躺着也是无事,不如再扎个纸人出来。只不过这次,要仔细在纸人身上写好驱鬼咒,防止鬼上身。
想到这里,棠谙的眼眶又有些泛酸。待身体好些,她定要施术问神鬼,茉娘究竟在何处。
养病的时光总是过得极慢,棠谙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裴千烛的一举一动,毕竟,这屋中只有他一个活物可看。
棠谙注意到,每当裴千烛经过桌角时,都会下意识护住葫芦,防止它磕碎。可既然这么宝贵这东西,为何不将它放在怀里?又为什么会轻易开口,要将葫芦送给她?棠谙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裴千烛,东西挂在腰间多易碎,放怀里不好吗?”棠谙忍不住开口。
裴千烛闻言愣住,他取下葫芦放入怀中,眼睛里也有一丝疑惑,“我倒是没这样想过。”
棠谙有些担心,但她并未察觉到裴千烛身上有鬼魂作祟。许是这人忙忘了,棠谙安慰自己。
天刚暗下来,裴千烛就向棠谙道别,仿佛多呆一刻,就会被食人女妖吃掉。棠谙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
裴千烛面上显出些无奈,他拿起药渣道:“明日常卿诀有要事,我会将你要的东西带过来。”
棠谙笑着向他告别,待裴千烛走远后,脸色又垮下来。原来明天还是他......这无聊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她悲伤极了。
后半夜,月光变得暗淡,狂风大作,推着乌云走来。一场瓢泼大雨骤然降下,雨水从瓦缝间滴落,将睡梦中的棠谙惊动。
她迷迷糊糊伸出手,摸到一床冰凉雨水。棠谙立即清醒过来,她卷起铺盖就要下床,躲避雨水。却发现,雨水已将被褥浸透。
棠谙别无他法,她冷得发抖,又浑身无力,只好钻进床尾衣柜中,将就一夜......
“棠谙!棠谙!”裴千烛等到日上三杆,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他怕棠谙出事,于是敲门大呼她名字,但没有人回应。
裴千烛抱着满手纸扎用具,站在门前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要破门而入。“得罪。”他一脚就将新换的结实木门踹倒。
“棠谙?”裴千烛环顾一周,却没有发现棠谙的身影。床上雨水积成水洼,裴千烛暗呼不好。
他将东西放下,快步走向闭着门的衣柜。果然,脸颊通红的棠谙,蜷着身子缩在小小衣柜里。
裴千烛望着不断渗雨的屋顶,湿冷空气也顺着被踹开的房门,不断灌进来。他的手攥紧又松开,终于在棠谙无意识叫了一句,“裴千烛,好冷”之后,做出个艰难的决定。
“抱歉。”他轻声道。
裴千烛脱下外衫,用它将棠谙从头到脚裹住,他俯身抱起棠谙,大步冲向屋外暴雨中。
棠谙烧得神志不清,只觉得自己突然被放进一间温暖房子里,四周都是熟悉的气息,令人安心。
裴千烛全力奔跑的速度极快,顷刻间便到达一处独栋屋舍。雨水沿着利落下颌线流下,裴千烛撇头,不让其滴落在怀中外衫上。
他站在屋檐下想要开门,却发现钥匙系在外衫中。裴千烛将衣服掀开一角,却看见有双清亮眼睛,正望着他。
那双眼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瞧着似乎有泪水要往外流,可怜极了。
“我的寝舍什么时候翻修?”棠谙一张嘴,那点惹人怜惜的模样,全散了。
第16章 谈不动了
棠谙醒来看见眼前衣料纹路,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但鼻尖熟悉气息提醒她,梦不会有气味。
她没敢吭声,一路等到裴千烛掀开衣角,才敢说话。其实棠谙也想好好说话,对裴千烛道声谢,但在这情况下温言软语,总显得有些怪。
可躺在床上的棠谙,望着裴千烛忙碌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谢:“今天的事,谢谢你。”她的鼻音很明显,似乎有些鼻塞。
裴千烛心细,默不作声地递给棠谙一方干净帕子。他正忙着煎退热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布料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肌肉。
分明是长手长脚的一个人,却因为棠谙的大堆纸扎材料,被迫蹲在逼仄角落煎药。
棠谙不忍再看,她也没想到裴千烛会再出去一趟,将她的东西都抱过来。
“你去换件衣裳吧,我不看。”棠谙突然开口。她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头。
裴千烛望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表情。他很快换好衣服,又蹲回去。“好了。”低沉嗓音透过棉被,传到棠谙耳朵里。
棠谙默默拉下被子,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屋内空气有些稀薄,否则怎会让人感到窒息。
之后他们俩除了喂药喝药,再没人开口说话。裴千烛似乎在翻看剑术秘籍,棠谙手里编着纸人,望向窗外。这雨何时才能停啊,棠谙不由得叹息。
可是雨连着下了几日,都不见停。好在,这日裴千烛说他要出去,让常卿诀过来照顾棠谙。
棠谙听见这个消息,还是凭着对裴千烛那些愧疚劲儿,才忍住没把欣喜表露在脸上。
“咦,这屋子里熏的什么香?这样好闻。”常卿诀鼻翼微动,嗅闻道。她拎着满手瓶瓶罐罐走进来,瓷瓶碰撞得叮当响。
“快让我瞧瞧,是哪个狐狸精,睡在堆蓝学首席剑修的床上?”常卿诀笑着调侃棠谙。
“放心吧,这事一传出去,你就会瞧见一只死狐狸精了。”棠谙答得有气无力,她从未觉得睡在床上的生活,这样难熬。
常卿诀被棠谙逗笑,她边给棠谙喂药,边说:“放心吧,那被狐狸精引诱之人,定会出手解决问题,否则,他的名声就不会有损失吗?”
“大概不会,万一他也恨狐狸精呢。”棠谙闷声道,但这细微声音还是传到了常卿诀耳朵里。
常卿诀秀眉微皱,神色变得有些严肃,她盯着棠谙眼睛道:“那也还有我们。棠谙,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棠谙被常卿诀这话说得愣住,她闭上眼沉默片刻,柔声道:“我倒不是担心同门议论,我只是觉得,自己将裴千烛带坏了。”
“带坏了?”常卿诀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她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但她的疑惑转瞬即逝,常卿诀指着棠谙大笑道:
“你怕真是烧昏了头,裴千烛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才与他呆了几日,又何来‘带坏’一说?更何况,人的性情行为,本就易受身边人影响。而你,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
棠谙觉得常卿诀说得很有道理,原来她将裴千烛这些日子的怪异表现,归结于自己的行为,简直可笑至极。
“你倒是会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位惯会教导人的先生。”棠谙调侃常卿诀。
常卿诀听见这话,面上笑容却一下消失不见,她转身熬药,沉默不语。棠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是我说错话了吗?”
常卿诀摇着手中扇子,控制炉火,叹气道:“没你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棠谙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几乎没有安慰过人,通常情况下,她张嘴就是要骂人。
药液在陶罐中咕噜咕噜响着,药材的浓重气味传到棠谙鼻子里。常卿诀在水汽缭绕中幽幽开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父亲是堆蓝山长,你应当知道吧。”
棠谙点头称是,常卿诀继续道:
“但他四处云游,从未抚养过我。是周师娘将我一手带大,她是章先生的发妻,是名阵法宗师。可惜在我及笄那年,发生了一场变故,几乎将所有门派都卷了进去。这场浩劫之后,有许多人突然消失不见,但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似乎他们从未存在过。”
“师娘便是失踪人员之一。那段时间,章枕溪正巧云游回来,我念及他是山长,应当是个明理人。于是傻傻跑去,想让他查明师娘的下落。我在他面前苦苦劝说,他却说,‘不愧是我的女儿,果然很有当先生,教书育人的天赋。’我呸,他一出山便数年不回,教的哪门子书!”
常卿诀越说越气,她将扇子摇得飞快,炉火扑起,几乎要燎上她的发尾。
棠谙从未听过这段故事,想来也是周围人讳莫如深的缘故。
“咚咚咚”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屋内两人一齐望向门口。会是谁?棠谙用嘴型对常卿诀道。常卿诀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裴师兄,在吗?”是名年轻男子的声音。常卿诀和棠谙对望一眼,默契地熄灭烛火,藏身到阴暗处,装作屋内无人的样子。
她们懒得解释,况且也解释不清,想来也不会有人敢踹门,闯进裴千烛的寝舍。
“唉,找不到裴师兄,也不知有谁能处理这事。”男子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失望。
“何事?”清冷嗓音穿过雨帘,传到棠谙耳边。她心中讶异,裴千烛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裴师兄!是这样,镇上钱富商的女儿,好像被鬼缠上......”
男子絮絮叨叨了许久,大意就是钱家独女每夜入梦,梦到自己与一名男子幽会,醒来后总念叨着要和他走,身体也每况愈下。喝了许多安神药都不见效,便怀疑是鬼魅作祟。
裴千烛听完只淡声道:“待我前去查看后,再定夺。”
过了一会,似乎那名陌生男子已走远,门外才响起开门声。裴千烛望着屋内一片黑暗,陷入沉思。
棠谙和常卿诀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各自点燃手边灯烛,棠谙开口就是胡诌,“我们方才正要休息。”
裴千烛点点头,不欲戳穿她。他似乎只是回来拿东西,留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你在我这里休养的事,我已禀明学府,不用担心他们。”
棠谙听完,并没有感到轻快,反而心如死灰。她在裴千烛走远后,对着常卿诀问道:“禀明学府的意思,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常卿诀也回答不上来,她强装镇定,安抚棠谙道:“莫担心,我来之前,并没有听见他们议论。”
她的确没有听见议论,因为她在丹室中闭关了数日,哪里碰见过什么人。
棠谙不信也得信,她躺会床上,安心养病。
一连几日,裴千烛都没有回来,棠谙等得病都快好全了。这日天好不容易放晴,她躺得浑身难受,正下床走动。
棠谙在养病其间扎好的纸人,在踩着她的脚步,在后面慢悠悠走着。短手短脚,配着两团喜庆腮红,格外憨态可掬。
“棠谙,你这纸人竟能自己动?”阮乐乐不知从哪冒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她围住纸人,左看右看。
棠谙被她吓了一跳,脚下险些没踩稳,还好被纸人扶助。
“她竟然还能动得这样灵活!”阮乐乐不禁惊呼。“棠谙,能自主活动的人形炼器物可不常见。说,你这段时日又去哪里进修了?”
棠谙被阮乐乐故作严肃的模样逗乐,她指着身后寝舍道:“当然是去这里了。”
别以为她没看见那群躲在竹林中的人影,恐怕阮乐乐只是他们派出的“斥候”。既然大家都已知晓,棠谙也破罐子破摔,反正说实话也会被当作是在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