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脑袋好沉重, 仿佛要将脖子压折。陈沐忙坐在梳妆台前,用手支着头,不让它垂落下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脑袋还是止不住地下沉, 就连撑着头的手指,都变得痿软无力。
陈沐惊疑地望向铜镜, 看见......
“啊――”陈沐两对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框外。镜中的他, 面色惨白, 好似被抹上了厚厚一层铅粉。
陈沐扭头向婚床看去, 钱珏不知何时醒来, 正侧躺在床上, 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他。
“别闹了珏儿, 你在与我开玩笑对不对?”陈沐强笑着,用哄孩子的语气问钱珏。
钱珏不说话, 连呼吸的动作也无。她仍用那双深黑眼瞳,盯着陈沐。
一股强烈的怒意,涌上陈沐心头。“说,是不是你干的!”
他抱起铜镜,粗鲁地摔在地上,试图恐吓钱珏。陈沐心道,这死女人难道还要他哄第二遍?
陈沐缓缓逼近钱珏,钱珏却面不改色,她伸出手指了指地面。陈沐顺着她的手看去,发现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
他的手颤抖起来。这不可能,分明自己用了极大的力气,可它为什么没有碎......
狂风呼啸着袭来,狠狠地将房门撞开。两名陌生丫鬟打扮的女子,凭空而立,乘着风飘至婚房中。
陈沐紧张起来,他怀疑自己中了正道修士的圈套。但怎么可能,那人分明说......
“陈沐,昨夜睡得可好呀?”棠谙笑眯眯道。眼前的陈沐,再没有丝毫威胁性。
“你是谁?”陈沐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人,就连声音都有些陌生。
“不认识她,总该认得我吧。”钱珏看着那个,搅得钱家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只恨不能将其就地伏诛。
“贱人,竟敢算计我!”陈沐立即认出这是钱珏,他两眦欲裂,单手成爪,掐向钱珏的脖子。
钱珏早料到这人会狗急跳墙,她挪步侧身,挥手想要将陈沐的手臂打落。
两臂接触并无太大响声,但钱珏与陈沐两人,皆一脸错愕地望向地面。
地上躺着四根孤零零的手指,切口处新鲜红润,却无血液渗出。再看陈沐的手,只剩连着拇指的光秃手掌。
“啊!我的手!”陈沐抓着手腕,不断惨叫,那声音比午夜^鸣还要凄厉。
钱珏捂住耳朵,嘴角有些抽搐。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这样大的力气。
“不用怕,陈沐现在只是一张纸。沾了水后,自然一碰就掉。看,他的脑袋也快掉了。”
棠谙语气平静,但话中内容,却足以令陈沐疯狂。
“那......他这就死了吗?”钱珏觉得有些可惜,竟让陈沐死得这样轻易。
“纸片怎么会死?粘起来便又活了。只有魂魄消散,才是真正的死亡。”
陈沐的头颅彻底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响。他一双眼睛还恶狠狠地瞪着棠谙,大张着嘴,却连尖叫声也无法发出。
但那具无头躯体,竟还想往棠谙身上撞。棠谙不躲不避,重重一拳砸在陈沐胸前。
轻微的扑哧一声后,棠谙发现自己的拳头,在陈沐身上砸了一个血洞。
“你怎么把水洒得到处都是?”棠谙不满道。
纸人没有痛觉,但陈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回来,这比人砍头还要绝望。
“陈沐,你捉鬼是卖给了谁?”棠谙蹲在陈沐头颅前,缓缓开口。
陈沐脸色剧变,显然没想到棠谙连这个都知道。他紧闭上嘴,一副死都不会说的模样。
棠谙也没指望陈沐能如实交代,她将手掌置于陈沐头顶,合眼催动术法。
这是搜魂术,轻则让人痴傻,重则魂飞魄散,棠谙也是第一次用。
陈沐连痛苦的声音也发不出,他目光变得呆滞,隐秘的记忆被迫展现在棠谙面前......
“是迷路了吗?走,叔带你回家。”陈沐用和善笑容,与手中麦芽糖,彻底获取了眼前小儿的信任。
他将那名孩童带到树林深处,便显露原形。一条鲜活的生命,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陈沐掐住脖子,变成一具冰凉尸体。
陈沐平静地取出怀中囊袋,打开一个小口,将仍徘徊在自己尸身上的,迷茫幼童鬼魂收入其中。
“最后一个了。那人也真是难伺候,叫人给他捉鬼就算了,竟对年龄还有要求。若不是......我上哪给他找够这些鬼。”
陈沐忿忿道。但他却不敢多抱怨,因为今日,是那人亲自来。
“不错,还是你会办事。那群废物,连一个鬼童都找不到,竟还有脸抱怨。”站在陈沐身前的人,穿着与那日棠谙在显影术中看到的一样,巨剑劈山纹。
但他的面容却看不清晰,仿佛蒙了一层雾。棠谙加大搜魂术的力度,试图从陈沐脑海深处,将对这人的记忆挖掘出来。
棠谙掌下陈沐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额上冷汗涔涔。但棠谙没办法顾及这些,因为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即将离开。
“啊――”
棠谙被脑中尖叫声吓得一颤,是陈沐的魂魄在尖叫。
她本以为这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但重新望向陈沐记忆时,却发现,那面容模糊的人抬起头,脸直直地朝着棠谙方向,仿佛能看见她一样。
“一只不听话的虫子。”那人的声音很轻,却强硬地涌进棠谙耳中,让她的心跳声如擂鼓。
他不知做了什么,棠谙只觉掌心灼烫。垂头看去,发现陈沐的头颅,已变成一颗燃烧的火球。
“呀!怎么会起火!”钱珏的声音将棠谙唤醒,她抄起茶壶,却发现壶中空空如也。
“快出去!”火舌从陈沐身躯上,蔓延到每一处角落。纸张,是火焰最好的燃料。
那个人选择用火来攻击,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而已?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棠谙怎么也想不通。
“棠谙,你的手!”钱珏竟试图扑上去,将点燃棠谙手掌的火焰压灭。
幸好棠谙反应快,一把将钱珏推开,直接发动术法,将她送了出去,否则她们两个人都得葬身火海。
棠谙却不急着出去,她眼也不眨,直接将自己半条手臂撕下。她觉得,那人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棠谙!”钱珏骤然回到自己身体,精神还有些恍惚,她嘴里不断呼喊着棠谙的名字。
直到她看见桌上熊熊燃烧的纸屋,看见代表棠谙的纸人,还在陈沐身边徘徊......
“快,快,快拿水!”钱珏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但她转头发现钱金银端了一盆水,要往纸屋上泼时,又伸手拦住。
“不行,棠谙还在里面,她不能碰水。”钱珏想起了陈沐的遭遇。
她陷入两难之境,着了火,却不能用水扑灭。钱珏急得团团转。
纸屋中的棠谙忽然静止不动,她仿佛丧失了行动能力。眼见着火舌马上要将她席卷,钱珏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伸出手,试图用血肉之躯,为棠谙挡住火焰。
“铮――”
她这飞蛾扑火般的行为,被一把通体莹白的剑止住。那把剑仿佛自虚空中斩下,划过锐利弧度,横亘在纸人棠谙与烈焰之间。
裴千烛不知从何处赶来,他后背的衣衫,已然被汗水浸透。怀中玉牌发热滚烫,仿佛与子符一起,正受火焰炙烤。
他挽剑,在空中写下一个古老晦涩的文字。有源源不绝的寒气,从那枚文字里涌出。裴千烛用剑尖,将其推入纸屋中。
火焰骤然凝固,仿佛被寒气冻住。它们一点点地消散,棠谙也渐渐地恢复意识。
棠谙僵立的身体动了一下,她险些昏倒在地,但被裴千烛稳稳接住。她的右手中紧攥着什么东西。
“钱小姐,陈沐死透了,你日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话还没说完,棠谙便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她为了寻找线索,在火海中待了太久。被炙烤的不仅是纸人,还是她的魂魄。
裴千烛始终沉默不语,他招呼都没和钱金银父女打,便抱起棠谙,往堆蓝山方向跑去。
裴千烛刚走,护院便一脸焦急地来找钱金银。“老爷不好了,有贼人闯进来,我们拦不住!”
钱金银擦了擦额汗,应付完护院,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他得去准备谢礼。
“阿珏,去库房把那支千年血参取出来。”
钱金银走了一会,没有听到回应,他扭头看去,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阿珏?钱珏?”他疑惑地叫了两声。
钱金银好似想起什么,他气得将拐杖摔在地上,对着门口大喊:“死丫头,你去了就别想再回来!”
第31章 搭档
“怎么又搞成这样!裴千烛, 我记得这回,是你带棠谙过去的吧。”常卿诀将手中瓶瓶罐罐,摔得震天响。
显然, 她此时的心情非常糟糕。
“阿诀, 我相信裴兄并非有意......”易淮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这一句话, 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常卿诀冷笑一声道:“恐怕再这么‘并非有意’几次, 你的好裴兄,就要去阴曹地府里找搭档了。”
钱珏张了张嘴, 没有说话。还好她方才没有习惯性地应声。
棠谙在常卿诀对屋里两个男人,单方面的抱怨声中醒来。她的脑袋好像被人用脚碾过一样,哪哪都疼。
“水......”棠谙嗓子快冒烟,这大概是被火熏过的后遗症。
乖乖立在角落里的钱珏, 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水递过去,比忙着处理药材的裴千烛,还要快一步。
裴千烛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默默收回, 只面无表情地看了钱珏一眼。
“哟,真厉害, 不知道避险,倒还知道醒啊。”常卿诀不冷不热地嘲讽道。
棠谙不敢回嘴, 她环顾四周, 发现这是自己的寝舍, 但要比以前显得簇新许多, 想是学府翻修过的缘故。
小小的屋子里挤了五个人, 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棠谙这个破房子, 还是第一次迎接这么多人。
许是看出了棠谙的心事,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裴千烛望向钱珏冷声道:
“学府报名处就在山脚,你若不清楚具体位置,我可以叫人带你过去。”
钱珏“哦”了一声,知道裴千烛这是在赶人。尽管她还想和棠谙说几句话,但还是有眼力见地往门口挪。
“等等。”棠谙忽然出声,将钱珏叫住。“你可与你父亲商量好了?拜入学府并不是一个人的事。”
钱珏默默摇头。
棠谙就知道是这样,她叹息道:“你独自回去太过危险,钱老爷过几日定会过来一趟。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我这住下。”
钱珏自然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她当时头脑一热,就跟着裴千烛来了堆蓝山。待冷静下来,想起一个人留在家里的父亲,又心生不舍。
但即使她不决定修道,最终也是要嫁人。父亲嘴上说得好听,若是有了合适人选,照样要将她嫁出去。
毕竟所有人都觉得,嫁人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
“棠谙的病需静养,待这里事毕后,我带你去学府客寝可好?”裴千烛话说得有商有量,语气却不容拒绝。
钱珏也不欲打扰棠谙休息,立即应了下来。
“咦?裴千烛这出去一趟,竟还懂得体谅人了?”常卿诀讶道。整个屋子,恐怕也只有她,才敢这样打趣裴千烛。
裴千烛沉默以对,泰然自若地坐下,继续处理手上事务。那姿态,好像自己才是屋子的主人。
一旁的易淮却再也站不住,裴千烛来叫常卿诀时,他恰好也在。便帮着拿了些药材跟过来。
如今屋中气氛有些微妙,他留在这里只是徒增尴尬。于是易淮对钱珏道:“裴兄忙着照顾棠姑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还是我将你送过去吧。”
见易淮要走,棠谙冷不丁开口:“易兄,可否帮我从案上拿张纸过来?”
“棠姑娘叫我易淮便好,”易淮满脸不解,但还是给棠谙递了过来,随后便带着钱珏离开。
棠谙紧攥手中白纸,盯着易淮背影,看了许久。她右掌心的灼烧感,在易淮靠近时达到顶峰,又随着他的离开,渐渐减退。
棠谙将拳头打开了一道细缝,那里面躺着一具昆虫尸体,是她在钱珏梦中遇见过的,焰燃黑虫。
这黑虫被人刻下神识,平时应当潜伏在陈沐魂魄中,那日被人操控着爬出来,引燃了纸人。
虫子上的神识对谁都没有反应,可偏偏......
“阿诀,你怎的与易淮关系这样好?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棠谙状似不经意提起。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常卿诀疑惑道。但她大概也是闲得无聊,便与棠谙唠起嗑来。
“他是我那便宜爹带回来的。当时,他一身的伤,脑子好像还出了问题,有些懵懂痴呆。常枕溪嘱我照顾好他,我虽不喜常枕溪,却也不至于跟他过不去。结果治好后,这人就赶不走了。”
常卿诀摊开手,神情有些无奈,但并不似嫌弃易淮黏人的样子。
“听起来他也不是自小练剑,短短数年就能有如此成就,天赋实在不错!”棠谙赞道。
常卿诀却看着裴千烛笑起来,揶揄道:“他那点天赋哪能跟裴千烛比?这位才是真正的天才,连那些浸淫剑道半生的先生们,都自叹不如啊。”
棠谙却没心思接常卿诀的话,她虚握着黑虫,陷入沉思。
“阿诀,你父亲他,为什么要去远游呀?”棠谙小心翼翼地问。唯恐触及常卿诀的伤心事。
“......他说他要去找一个人,还说,只有她能救得了苍生。”常卿诀每每说起这个理由,都觉得常枕溪在给自己的不负责,找借口。因为实在太过离奇。
常卿诀看着一脸严肃的棠谙,急忙道:“他的话,你听听就罢了,不必信。”
棠谙却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否则谁会忍心扔下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漂泊在外,无以为家呀。”
常卿诀眼眶微红,立即背过身去,羞恼道:“你少拍马屁!”
这时裴千烛突然插话:“药凉了,现在可要喝?”见棠谙点头,他端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给棠谙。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常卿诀站在这,总觉得不太自在。
“我先走了,明日考完试再来看你。今晚就先让裴千烛呆在这照顾,疾病通常会在午夜加重,我怕你出岔子。放心,他规矩得很,若实在不喜,让他出去守着便是。”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棠谙闻言险些被药汤呛到,让裴千烛待在这一夜......她也不怕自己被闷死。
待棠谙喝完药,裴千烛拿出帕子,仔细地替她将嘴角药液拭去。淡雅的草木香气,从他手上散发出来,钻入棠谙鼻腔中。
手指干燥温暖,不经意间蹭过她的鼻尖。裴千烛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