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的质疑,并不能难倒宋时泽。他似乎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姝的奴籍在王城,按王城的律法判决,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的祖籍在王城,若是犯了事,也要遵照王城的律法不成?”
棠谙心道,不就是玩文字游戏吗?欺负谁没读过书啊。
宋时泽不慌不忙道:“王律规定,地方可依照自己的律法灵活判案。不过,这条规定,只保护像我们这样的人。”
“什么叫,像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说辞,让棠谙觉得毛骨悚然。
“奴隶并不是人,他们只是财产的一部分,与金银无异。”宋时泽有耐心地跟棠谙解释。
“人怎么能是财产!”棠谙的世界观被重重地冲击,这与她从前接受的教育,完全相悖。
宋时泽的脸上,反而露出疑惑神情。
“奴隶,除了会说话之外,与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他昂着头倨傲道:“你这种不问俗事的修士,自然不懂民生疾苦。如今,粮价可比人命贵,还有人愿意养着奴隶,不让他们饿死,已是仁慈。”
棠谙张了张嘴,想反驳宋时泽,但心中那股深深的无力感,又让她沉默。
她脑中浮现出与姝初见的场面,又或是后来,姝被驴拱倒的滑稽模样。
她认识的姝,是那样明艳鲜活。可为什么到别人嘴里,就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死物?
棠谙看见高处的那群人,突然间觉得,他们也不再是人。褪去人皮,烂成了一团泥。
“棠谙。”
耳边细微的呼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姝正轻摇着她的手臂,让她回神。
“你怎么了?”棠谙听见姝这样问她。
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因为就连姝,都不懂她的愤怒。
但姝又说:“你没必要为这种话生气,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直到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明白。”
她淡淡地道:“你为什么要求得到敌人的认可?尽力去打败他们,才是唯一值得做的事。”
泷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这边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大概人们总是倾向于求得认同,但又总是没用,谁打赢谁才有理。姝,打架的话,你随时可以叫上我。”
棠谙被泷摩拳擦掌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
她正觉心中畅快,扭头看见宋时泽,又开始头痛。
不过,既然出于某种原因,宋时泽不能动用私权直接将姝带走。
那么棠谙便有信心,赢下这场诉讼。
她抓住宋时泽话语中的漏洞反驳:
“凡天虞境内,奴隶与百姓普同一等。也就是说,姝在这里的身份是‘人’。王律为什么不保护她?”
若承认地方的优先权,那王律便要让步。但不否认,王律的核心原则,会优先于地方的情况。
不过显然,核心原则也不会特意规定奴隶的社会地位。于是姝在天虞的平民身份,是顺理成章的。
“她在说什么?绕来绕去的,有必要吗?直接跑不就好了?”
泷满脸疑惑地问姝,她早就想揍宋时泽那张小人脸。但姝不让。
姝小声回答:“诉讼就是这样,律法再严谨,也不过几段条例。有人就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人哑口无言。”
“所以我常常认为,律法这种东西,是王公贵族的专属。对于我这种没读过什么书的普通人来说,拿来当厕纸都嫌贵。”
她们本以为宋时泽会就此罢手,却不料他从容地说了一句:
“她是先作为财产进城,进城后自然也是财产。诸位,哪怕是律法,也不能让物品变成‘人’吧?”
“你!”棠谙气得火冒三丈,宋时泽这是诡辩。
她正思索该如何回应,姝却先一步开口:“宋时泽,我究竟是不是奴隶,你不比所有人更清楚?”
见姝将城主牵扯进去,陈青生忽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审理此案。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观察宋时泽脸色。
就在陈青生犹豫间隙,姝已将往事道来:
“当年你在南境任知府时,查抄了一户官员家。你为了讨好上级,便把包括我在内的五名家仆,私自登册为奴隶身份。”
“家仆本是良籍。宋时泽,我还没问你,改良为贱又是何罪?”
棠谙听完不由得叹息。她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个原因。也难怪,姝从不细说,只是徒劳地辩解几句,自己不是奴隶。
若是她敢说,恐怕会被巴结宋时泽的官吏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哦?原来宋城主过往,还有这般‘有趣’的经历?”
谢澜总是在关键时刻开口。
一山不容二虎,她与宋时泽早有不合。只是碍于体面,双方都没有表露得明显。
若是宋时泽滥用职权的罪名坐实,想必谢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被谢澜这般讽刺,宋时泽面上也不失风度。他似乎根本没把姝的指控当回事,淡淡道:
“你本来就是奴隶,又何来家仆一说?”
“你放屁!”姝的怒火不知被什么点燃。“我娘历尽艰苦,为我换来一个良籍身份,凭什么被你们这种人轻易抹去?”
“你娘?呵呵,我果然没记错,你娘也是个奴隶......”
宋时泽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看得棠谙十分窝火。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像把刀子,戳向姝的心。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奴隶的后代,永远都是奴隶。”
“无论她是用何种方法,将你登为良籍,都做不得数。”他笑道。
宋时泽走下台阶,站在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所以,你从出生到死亡,都当不了一个,‘人’。”
“来人,将这群罪犯拖下去。”宋时泽甩了甩袖袍,指挥官兵将棠谙三人围住。
“等等!”
泷突然开口。
方才官兵都见过泷的身手,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怎么了?”见泷喊停后许久没有说话,棠谙催促道。
棠谙怎么看都觉得,泷那张高冷冰块脸背后,好像藏了个爱发呆的迟钝灵魂。
她竟然在这当口发呆......棠谙胸口又隐隐作痛,是被气的。
泷终于开口:“好像不太对劲,姝是冯颐的奴隶,你不是姓宋吗?”
泷说话有多慢,出手就有多快。
她话音未落,手上的杀招,就已攻至宋时泽心窝,快得根本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
棠谙的胸口瞬间不疼了。
宋时泽急速后撤,但泷的身手显然在他之上,泷的拳头,重重地砸进宋时泽心窝。
棠谙捂住脸,唯恐宋时泽的血溅在自己身上。但她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动静。
不对啊,伤到心脏,轻则血溅三尺,重则当场毙命,宋时泽怎么会没事?
她定睛看去,发现泷一拳连着一拳,砸在宋时泽身上。
耳边只有锤肉丸子一样的闷响。
棠谙沉默地捂住姝的眼睛。
“棠谙。”泷终于停下动作。
棠谙很惊讶,谢澜和官兵干什么吃的,竟然还能让她说话?这不抓起来?
她僵硬地扭头......
“呀――”
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被泷提溜着举到棠谙面前。距离近到,仿佛能闻见血腥味。
等等,好像没有血腥味。
“你能帮我看看,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泷问。
“我怎么知道?你刚刚打了这么多下,把我当神仙吗!”
棠谙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泷平静道:“他早就死了。”
第52章 黄雀在后
“你疯了吗?他刚刚还在说话!”棠谙满脸不可思议。
“有人用这个东西, 在操纵他。”泷摊开手,里面躺着一只虫子。
“又是焰燃黑虫......”棠谙如今,已经有些害怕看见这东西了。
每一次都为她惹来祸事, 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
黑虫背后的人太狡猾, 将线索处理得一干二净, 叫棠谙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你是如何知道它的名字?”泷问。
棠谙突然语塞,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有位先生告诉我的,他博学多识, 什么都知道。”
泷盯着她的眼睛,肯定道:
“你撒谎。”
“那我还能从哪里知道?”棠谙反问。
“这是雪山的东西,认识它的,只有它的主人, 和偷走它的人。”
泷想了想,接着说:“或许还有一个人,记忆刻在她魂魄之上, 她生而知之。”
“说得这么玄乎。”棠谙不屑。
泷没再刨根究底, 她冷不丁道:“把归墟令给我。”
“你在和谁说话!”棠谙觉得她疯了。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归墟令此时应该在谢澜手上, 泷怎么敢这样对谢澜说话。
但谢澜竟然乖乖地,把归墟令给了泷。
见泷一声不吭就要走, 棠谙终于忆起自己来天虞城的目的。
她急忙追上去, “你要归墟令做什么?你看起来不像去秘境的修士呀!”
棠谙话说到一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碎瓦片噼里啪啦地落下。
有人从屋顶掉了下来, 以面抢地。棠谙看着, 都觉得脸疼。
那人砸在泷脚边,以泷的身手, 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人接住。
但泷不留痕迹地,往远处挪了挪。
“阿弟,谁能将你打成这样?”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被泷说出来,却自带嘲讽意味。
那人被这样摔下来,竟还有余力动弹。他翻过身,指着头顶道:
“二姐,他好狠的心,专打弟弟的脸呐!”
那张猪头脸看得棠谙胆战心惊,谁啊?下手这样狠......
她心里正想着,屋顶又落下一个身影。
月白色的衣摆四下翻飞,俊逸潇洒如谪仙。
如果忽略掉,他身上无数枚黑脚印的话。
棠谙“啧”了一声,领着姝就要走。
“棠谙......”
但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已经拉住了棠谙的手。
“裴兄你这又是何苦?得罪了人,又要她回心转意?”
谢子苓就算瘫倒在地上,也还要嘴欠。“要我说,你不如直接放手,痛快点。也好让人家姑娘另觅新欢。”
这下连泷都看不下去了,“你少说几句,至少我还能带个全尸回去。”
“二姐!”谢子苓不可思议地看着泷。“怎么连你也要帮着外人对付我?”
泷不想看他,似乎觉得很丢脸。
“其实......”一直沉默观察情况的姝,忍不住拉着棠谙道:“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有点道理。”
她防备地看了一眼裴千烛,将棠谙的手拉得更紧。
棠谙回握住姝,点头郑重道:“你说得对!”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她一个人,可打不过泷。
棠谙转头朝着裴千烛大喊,“归墟令在她手上,还不快抢!”
说罢,便拉着姝后退数十米。退到陈青生办案的桌前,棠谙才猛然发觉,那后面坐了一个人。
“谢将军。”姝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怎的,她看见谢澜就害怕到发抖。
此时堂上官兵与陈青生尽数逃离,谢澜带着宋时泽的尸体,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
“嗯。”谢澜竟然轻轻点头,回应了姝。
棠谙好奇得挠心挠肝,但当着谢澜的面,又不好问。
只听又一声巨响,前方的大战拉开了帷幕。
也不知是谁先拔的剑,他们竟真刀实枪地打起来。
泷的剑极为特殊,它晶莹剔透,就如寒冰雕刻一般。剑上甚至还透着丝丝,仿佛凝成实质的寒气。
两剑碰撞激起的震荡,险些将躺在地上的谢子苓掀飞。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战场,边跑边骂:
“两个莽夫!莽夫!”
裴千烛与泷从地上,打到天上。屋子已沦为大半片废墟,棠谙的眼睛也快看花,他们还没分出胜负。
“裴千烛,你行不行?”她高呼。
裴千烛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庞大的灵力,他的剑越来越快,快得连残影都看不见。
泷勉强接了数下,已额上生汗,隐隐觉得吃力。眼见着手上归墟令,将要被裴千烛夺过时。
她忽然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了那只焰燃黑虫。
谢子苓惊道:“圣虫不是早被人偷干净了吗?二姐,你从哪找来的?”
不知道泷用了什么秘法,她掌心的黑虫,竟然无火自燃起来。
一团黑气缓缓升起,缠绕在那柄寒冰剑上。
剑身瞬间爬满细密裂纹,随后崩裂开,透明的冰壳,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内部黝黑质朴的芯子露出来,那柄剑失去了润泽剔透的美感,变像一把......烧火棍。
谢子苓兴奋极了,他在一旁摇旗助威,“封印破了,二姐,你也将他揍得鼻青脸肿!”
泷看也没看谢子苓,她全身心都投入到战斗中。剑与人合为一体,刺跳腾挪间,好似蕴藏着某种天地间的无形法则。
裴千烛看不见那柄剑的刃在哪里,但他能感觉到,泷把剑的每一个部位,都当作剑刃来用。
霎那间,仿佛有无数柄利刃,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但他提剑去挡时,又发觉只是虚像。
“棠谙,纸人!”
裴千烛险险避开划向手腕的那道攻击,只差一厘,他这双手,就要不保。
裴千烛想不通,为何这姐弟二人对上他时,都毫不犹豫地用上了杀招......
棠谙从竹枝簪中抛出纸人,她看得心急如焚,“泷,何至于下死手?这归墟令我们不要便是!”
泷看见纸人,身形微顿。裴千烛也没有追击,他们拉开距离,分立两边。
“纸扎人?”泷与纸人过了几招,立即察觉出异样。
“还是用岫烟纸扎的?”
棠谙命令纸人停手,疑惑道:“你对纸扎很了解?”
泷没有回答,只笑道:“我果然没认错人。”
她话音未落,便提起谢子苓衣领,朝远方飞去。几个呼吸间,已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两句话。
“去雪山,拿归墟令。”
“谢澜,有劳你收拾残局了。”
“雪山?莫非......”棠谙喃喃自语。
“他们果然是时家人。”裴千烛不知何时凑到棠谙身边。
“嗯,取得归墟令,我们就去秘境。”棠谙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