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青。”
淡淡的两个字,从屋外传来。
棠谙看见,纪流青如面具一般的温和面孔,突然间裂出道深痕。
但很快,纪流青就恢复常态。
他起身,向门口恭敬行礼。
“师父,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只听一阵轻响,云初迈着步子踏进来。棠谙发现,就算自己再见到他,也还是觉得无比陌生。
若不是他袍角绣的金纹,棠谙根本记不起,这人是敬玄宗掌门。
云初第一眼看向的不是纪流青,而是棠谙......
棠谙只觉入坠冰窟,刺骨冷意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她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撇开眼,才没有被云初剖析干净。
云初冷哼一声,开口:“若我还不来,你猜这颗九转续魂丹,会进谁的肚子?”
他捧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但从盒中源源不断传出的药香与澎拜灵力,都在告诉棠谙,此丹绝非凡品。
棠谙望向云初身后。果然,先前那名侍卫正唯唯诺诺地躲着,唯恐叫纪流青发现自己。
见云初面色不善,棠谙只能抢先开口:“纪公子,这合该是我命里的劫。我说过,从不怨任何人。”
她见云初脸色不改,急忙说:“拿这种丹药来救我,未免太浪费了些。”
纪流青却好似没听懂一样,他面向云初:“是弟子办事不利,让棠姑娘在我宗保护下,中了枯月草毒。弟子认为,倾力救她,实属职责之内。”
云初眯起眼,眼中透出一线精光。
“她的确中了枯月草毒,这点你没有看错。但......”
他看向纪流青,缓缓开口:“下毒之人,也是她自己。”
第71章
棠谙用被子将自己蒙得死紧, 如果给她一个地洞,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她突然有些庆幸纪流青眼睛看不见,这样就不用直视他的双眼。
但庆幸完, 又深觉自己真不是东西。
“唉――”
棠谙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纪流青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
他用手背紧贴棠谙的额头, 过了一会儿, 他说:“也没有发热,怎么就糊涂成这样?”
“若是想见朋友, 只消说一声便是,何必废如此周章?”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棠谙闷声道。但她心里还有些郁闷,她才不认为说一声, 纪流青就会放她出去。
谁料,她的心思被云初直接拆穿:“流青,我说了有些人不值得救。你忘了当年那些人?他们可是将你反咬一口。”
“便是她, 心中还在怨你。”
棠谙心跳得飞快, 她没想到云初竟然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纪流青似乎发觉了棠谙的异样,他还在为她辩解:“师父, 是我们先将她关起来,她怨我也是人之常情。”
云初的脸色却因为他的话变得更差, 他语气冷厉:“我总劝你不要滥发好心, 这可是你救命的药!”
“救命的药?”棠谙望着纪流青,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纪流青笑容有些苦涩, “姑娘放心, 这药已经对我无用。放着也是在架上生尘。”
棠谙却没有被这话安慰到。她直言:“我从不是那孤注一掷之人, 自然有解枯月草毒的办法。”
“可你这人实在奇怪,你我素未谋面, 怎么就值得拿出这样宝贵的东西,来救我?”
纪流青被问得愣住,一旁的云初冷声道:“你这人倒是心口一致,这点胜过绝大多数人。”
“不过,你今日使诈骗我弟子,害他从千里之外的郢川赶回,错过了青葙花开。”
棠谙正想问青葙花是什么东西,云初就像知道了她的想法一样,接着说:
“失了这味药引,即便有九转续魂丹在手,也救不了他的眼睛。这下花开,又在百年之后......”
棠谙听后头脑一片空白,满腔惊怒与不解化作的质问,刚到嘴边,又被她吞下去,唯恐伤了纪流青的心。
棠谙心里难受极了,若是亲近之人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尚能拍着胸脯许诺他,自己定有挽回之法。
可这人偏偏是纪流青,只见了数面,对她来说只比陌生人稍熟悉些的纪流青。
棠谙颤着嗓音问:“他为何说,你快死了?”
“你们难道还没打听清楚吗?”云初背过身去,似乎不想再看她。
“那场战役,令流青伤了眼睛,也伤了根基。”
纪流青无奈地望了师父一眼,虚虚环住棠谙的手安慰:“棠姑娘,你不必如此自责。就算有药引,也不过多给我十年光阴。”
“它并不能使我恢复修为,这十年活着,与死人无异。”
“纪流青,你真这样想?”棠谙一字一句地问。
纪流青脸色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恢复原态。“我......”
“是同门当着你的面,嘲讽你的眼疾?还是被人追到家门口侮辱?又或是修为不恢复,就会被赶出宗门?”
棠谙越说越激动,偏偏受枯月草毒影响的身体又不争气,分明是段有气势的质问,声音却软绵绵的,像是受了委屈撒娇一样。
纪流青替她拭去眼角,被呛出的泪水。他转头对云初说:“师父,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云初点头,转身离开,没多说什么。
纪流青却将他叫住,“师父,九转续魂丹......”
“砰!”
一方木匣砸在纪流青耳边的的墙壁上,看得出,砸东西那人应该很生气。
纪流青没再耽搁时间,他取出丹药,趁棠谙不备,就塞进了她嘴里。
还怕她吐出,又掐着棠谙下颌,灌了一口水。
棠谙还没看清丹药长什么样,就觉精神一振,药力随着灵力流转周身。
顷刻间,她已好了大半。
“竟有如此奇效?”棠谙不由得发问。
纪流青虽双眼皆盲,但他的脸,始终朝着棠谙方向。好像一直在认真听着,她在说什么。
纪流青笑着开口:“就算只有一口气,它也能将人救回来。”
棠谙:“可为何治不好你的眼睛?”
纪流青微愣,他拧着眉,似乎在想怎么与棠谙解释。
棠谙换了一种方式问:“要如何才能治好你的眼睛?”
纪流青:“需脱胎换骨。”
棠谙:“这是何意?重新投胎吗?”
纪流青被棠谙逗笑,“倒也差不多。人自己长出来的东西,是一切异物都无法比拟。更何况是我这颗,与全身经脉相牵连的......灵瞳。”
他仿佛很讨厌“灵瞳”二字,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棠谙很清楚他在想什么。
“眼睛和修为都是你自己的,你没必要因为旁人的期许,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背负什么重要使命似的。”
纪流青呐呐道:“原来......还能这样想吗?”
“不然呢?”服用了丹药的棠谙变得生龙活虎,她从床上坐起来,一脚踢开缠着自己的被子。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在像什么,连被子都要盖得严丝合缝。”
纪流青只望着她,笑而不语。
棠谙坐在床上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
她面色很严肃,让纪流青也不由得肃然。
“或许我有个法子,可以治你的眼睛。”见纪流青面露不可思议的神情,棠谙急忙补充:“但我不保证一定会有效,你不要报太大期待。”
“无碍,多谢棠姑娘给纪某一线希望。”纪流青嘴唇紧抿,似乎在尽力克制自己。
“但我得在从归墟境出来后,才能替你医治。据我所知,那个最重要的药引,就在归墟境中。”棠谙的表情高深莫测。
这句话纯粹是棠谙胡诌,她也不想把人想得那样坏,但云初此人,不得不防。
纪流青郑重点头,他也不问这是什么方法,更不问棠谙是如何得知。
他仿佛将所有信任都交给了棠谙,让棠谙心中生出一丝愧疚。
棠谙摇摇头,很快将这丝愧疚挥散。
她趁热打铁,扯着纪流青衣袖求他:“可否带我去见朋友一面?我怕他们遇险......”
“不行。”
纪流青深谙变脸精髓,他也不将棠谙挥开,反而贴得更近些。但语气却是那样无情。
“你!”棠谙发觉自己被耍了,她气得眼角泛红。“你方才不是说想见朋友,说一声就行吗?”
纪流青按住她的肩,把她压回床上。他表情很无奈,“骗你的呀。”
纪流青说话轻声细语,像是在哄小孩。
“流青。”是云初在唤他。
“是,弟子这就来。”
纪流青将棠谙安顿好,就匆匆离开。
离开前他似乎察觉到棠谙忿忿的眼神,纪流青笑着摇摇头,说:“但我保证,他们不会有事。棠姑娘还是安心休息吧。”
棠谙气得对他背影大喊:“你这个卑鄙小人,我再不会信你!”
就在同时,她发现裴千烛竟然传来了消息。待云初二人走远后,棠谙才拿出来瞧。
上面只有裴千烛向她报平安的内容,裴千烛是提也不提,下午为何突然失去联系。
棠谙追着问,也问不出答案。
难不成......棠谙不由得怀疑,裴千烛和时子苓是否真的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那些“修二代”的聚会上,能发生什么?
棠谙拍拍脑袋,反复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去打探消息。
对,一定是。
此时,纪流青已经跟着云初行至掌门居所。
在得知棠谙或许能够治好自己的眼睛后,纪流青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
相反他垂着头,好似心思重重。
“她答应了吗?”云初突然开口。
即使云初的话如此含糊不清,纪流青却是瞬间明白,他在问什么。
纪流青闷声回答:“说是出归墟境后......”
云初:“为何?”
纪流青将“药引”之事解释一番,云初听后目光更加晦暗。
“哼,拙劣伎俩。”
纪流青试探着问他:“那师父的意思是......”
“也不急于一时。”
傍晚,棠谙和纪流青赌气,直言自己被他气得倒胃口。
这话被侍卫传到纪流青耳朵里,他二话不说,断了棠谙的粮......
“棠姑娘,您再闹也没用。纪公子是奉掌门之命看管您,他总不能越过掌门,将您放出去吧?”
侍卫拦住拆防护罩的棠谙,试图跟她讲道理。
“你放屁!”棠谙哪管那么多,在她看来,敬玄宗上下是蛇鼠一窝。
“我慕名而来,却天降牢狱之灾。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觉得我冤!”
“棠姑娘......”
侍卫拦不住她,索性任她砸去。
棠谙累得头昏,忽然想起,“他真不给我送晚饭来了?”
侍卫胆战心惊地回答:“纪公子说一颗九转续魂丹,可保寻常人十日不饥。所以若是姑娘不想用膳......”
“呵,好一个我不想。”棠谙讥讽道。
侍卫突然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他便带着一个消息回来。
“棠姑娘您别气了,纪公子说明日归墟境开启,再不会关您了。”
第72章
纪流青果然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就把棠谙放了出去。
不过棠谙还是感到奇怪,为何归墟境开启的消息, 裴千烛不及时和她说?
但她昨晚又联系不到裴千烛了......
“你在想什么?如此愁眉不展。”纪流青突然问。
棠谙惊讶极了, “你这都知道?莫非长了第三只眼不成?”
纪流青低低地笑起来, 指着自己眼睛说:“我看不见, 难道还猜不着?”
棠谙被他笑得不自在,沉默地垂下头。偏偏纪流青还要靠得更近些, 在她耳边轻声道:
“更何况,棠姑娘心思澄澈,比起那些包藏祸心的奸人,不知道干净多少。”
分明是夸人的话, 但棠谙听着心里总不是滋味。
她细细品味,然后恍然大悟。
“你是在说我蠢!”棠谙指着纪流青,面庞染上愠色。
纪流青连声否认:“我可没这意思。”
棠谙又问:“那你口中的‘奸人’, 具体指的是谁?我倒要看看, 他们究竟是坏,还是聪慧。”
棠谙忽觉指尖一片温热, 原来是她指着纪流青的手指,被那人环住。
纪流青柔声道:“姑娘正指着的人, 便是。”
“好哇!”棠谙作势要打他, “你还说没那个意思, 原来是拿我衬托自己来了。”
“那棠姑娘是觉得, 我并非奸人?”纪流青一眼看穿棠谙的潜意识。
棠谙闻言愣住, 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个问题。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这不争气的性子,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她骗过去。
“就是,你竟然软禁我, 一看就不是好人!”棠谙装出气恼的语气,却骂得很苍白。
也不知纪流青听没听出,但如今心事重重的人,反倒变成了他。
棠谙原本期待着归墟境的真貌,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像是凭空撕裂出的大洞,又或是空中,蜃楼般的亭台楼阁。
但她就是没想过,传说中的归墟境,竟然看起来这般......儿戏。
它就像小孩过家家的玩具一般,巴掌大的立体山水模型,简陋到颜色都没抹匀。
但就是这样一个玩具,被高台供起来,又被无数热切目光仰望。
瞧着有种荒诞的滑稽。
白鹤将棠谙与纪流青送至广场中央。
刚一下地,棠谙就发觉有数道阴沉目光,扫过自己。
“哼――”
纪流青忽然冷哼一声,只见他指尖微动,就有数名敬玄宗弟子,奔向他所指的方向。
“你怎么知道......”棠谙仰着头,满脸好奇。
纪流青只道:“如姑娘所见,软禁之事,实属无可奈何。只因他们这些人,防不胜防。”
棠谙:“他们是谁?”
“只知他们的目的,是抢夺修士们手上的归墟令。其它就......”纪流青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棠谙皱眉,“敬玄宗身为东道主,就没有加以遏制吗?”
纪流青笑得有些苦涩,“遏制不了,因为这种事在修道界,是被......”
“是被默许的!”
一道清脆嗓音突然插入。
像是死气沉沉的乐声中,突然冒出声唢呐响,令人陡然一震。
只听纪流青无奈道:“蝉衣,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突然打断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