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虽有眼睑遮挡,但仍澄净无双。
似是察觉到棠谙的窥探,云初微微抬眸,看向棠谙的方向。
霎时间,棠谙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定在原地。她脑中有无数记忆片段闪过,最后止于一帧,比琉璃还要璀璨夺目的双眼。
“棠谙!”
耳边一声厉喝终于将她的思绪拉回,棠谙回过神,发现常枕溪正看着她,眉头紧皱。
“我刚才......”棠谙抚上自己手臂,发觉一片冰冷。
“你万不可直视云初的双眼。”常枕溪面带愧疚,他只恨自己少说了一句。
“问心剑修的是忘形、忘心、忘己,只留一双慧眼,识人、识己、识世间。”
见棠谙似懂非懂地点头,常枕溪又附在她耳边道:“但我觉得,云初似乎快要控住不住自己这双眼睛了......”
“棠姑娘。”
棠谙闻言急忙与常枕溪拉开距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看向纪流青。
只见纪流青面带愧意,“抱歉,师父邀我典礼结束后一聚,恐怕不能送棠姑娘回去了。”
棠谙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纪流青似乎发现棠谙面色不对,他搭上棠谙手腕,发觉略有些冰冷。
他皱眉道:“棠姑娘怕是又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什么话?”棠谙满脸疑惑。
只见纪流青又靠了过来,棠谙正想推开他,就听见他说:“我曾见过许多因失温而亡的修士,但我不想棠姑娘成为其中一员。”
他说完,便很守规矩似的坐好,让棠谙挑不出差错。
没给棠谙思考的世间,纪流青指着身旁肤色黝黑的青年说:“届时就由言师弟送棠姑娘回去。”
他趁言渊不注意,叮嘱棠谙:“言师弟可不比我,他眼里只有师父的命令,从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姑娘若是弄伤自己,纪某可是会伤心的。”
棠谙:“一丘之貉。”
纪流青笑了笑,假装没听懂。
棠谙可不受这窝囊气,她扭头就向常枕溪告状:“山长,你管不管?”
常枕溪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就在棠谙以为他会为自己出头时。
常枕溪:“多谢贵宗对我这弟子的保护。她娇纵惯了,说话没什么分寸,还请各位海涵。”
纪流青很满意常枕溪的审时度势,他温和回应:“哪里,能够保护棠姑娘,才是在下的荣幸。”
说罢,他拉着满脸不可思议的棠谙,走向言渊。
言渊一把将棠谙扔在了白鹤背上,棠谙欲哭无泪,这是赤裸裸的绑架!
在白鹤展翅之前,棠谙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方才想告诉我什么?”她大声喊。
纪流青没有出声,只笑着用嘴型说了五个字。
“守好归墟令。”
棠谙的问句还没说出口,只见忽然涌起一股气流,是白鹤在扇动翅膀。
纪流青站在崖边,长风呼啸,卷得衣衫飘举。
他眸光幽深,仿佛在眺望去不到的远方。
白鹤将棠谙带走,渐渐地,也看不清地上人群,只能听见耳旁天风,如泣如诉。
言渊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棠谙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那栋小楼?”
言渊没有反应。
棠谙以为他听不见,便靠得更近些,“这么多修士,你们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只见言渊耳郭微动,但他还是不答。
棠谙心道,这言师弟果真和纪流青不一样......
她忽然打了趔趄,是与当初乘纸鸢,飞过天虞山时一样的感觉。
但这次带给棠谙的不适感,更要强烈。她眼前天昏地转,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身体正向言渊倒去。
“他......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棠谙捂着头,觉得头快要炸开。
横空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免去她直直摔落地面的结局。
那只手很烫,烫得像火焰,哪怕轻触即离,也在棠谙皮肤上留下灼烧感。
迷迷糊糊中,棠谙听见自己说:“言师弟练的什么功法,这火气未免太旺了些......”
“棠姑娘,你莫不是出现了幻觉。”言渊冰冷嗓音一出,就将棠谙冻得清醒。
棠谙揉揉脑袋,她觉得自己也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砰!”
门被言渊毫不留情地带上。
棠谙守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她试着通过子母符与裴千烛传信,但那边一直没有回应。
她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
深夜,急风骤雨将棠谙惊醒。
棠谙试图重入梦乡,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此时,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棠谙这才发现,她没有关窗。
雨水直直打进屋子,窗前地面上的积水,快要流到棠谙脚边。
棠谙也顾不得困意,急忙起身去关窗户。
“咯吱――”
窗户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怎么也拉不动。
棠谙心下一横,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打算把卡住窗扇的东西掏出来。
暴雨瞬间将她浇透,但除了雨声之外,耳边还有个很诡异的声音。
像是有人瓮声瓮气地在说话。
那声音就从棠谙身下传来,棠谙这才发现,自己的窗沿下,蹲着一个人。
那人老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牙齿尽数落光,嘴唇深陷进去。
他以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着脑袋。颈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勒痕。
棠谙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直起身子,尽力不惊动那东西。
她还心有余悸,也不知道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嗬――嗬――”
拉风箱一般的声音,突然逼近她耳边。
棠谙猛地后退,险险躲过那张穿过窗户,贴上来的脸。
那张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一颗破碎眼球脱出眼眶,在暴雨的冲刷下摇摇欲坠。
他的舌头也长长地耷拉下来,或许这是他不能说话的原因。
棠谙判断,这是一只吊死鬼。
她等了一会儿,却发现鬼静静地趴在窗沿,好像在写着什么。
棠谙又看了看,确认鬼没有恶意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
吊死鬼用手指沾上污血,但他一边写着,一边被雨水冲刷干净。
棠谙实在看不过眼,她拿来放茶杯的托盘,替他挡雨。
窗台上的字迹渐渐清晰。
“他们......都......不是......人?”
第70章
棠谙正想细问, 却发现吊死鬼早已消失不见。
棠谙忍不住抱怨:“总来些没头没尾的消息,真让人头疼。”
她重新去关窗,起初倒是很顺利, 但快关上时, 又出了问题......
“怎么又关不上了。”棠谙使出吃奶的劲儿, 把卡住的窗扇往回拉。
只听“咚”一声响, 在有节奏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明显。
有个东西从顶上掉了下来,正巧掉在窗台上。黑乎乎一团, 看不清楚。
棠谙伸手去抓,拿眼前才发现那是一只断脚......
干枯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下白骨,被破败黑布包着。
饶是棠谙也不禁低叫一声, 急忙将它抛出去。
“什么东西在作怪!”她怒喝道,手上已掐起驱鬼诀。
棠谙将窗扇微微打开些,谨慎抬头。
她又与方才那只吊死鬼对上眼......
吊死鬼身体僵硬, 被一根无形的绳子, 吊在高处。他的脚垂下来,正巧落在窗框内, 这才被棠谙夹下来。
“是你骨质疏松了。”棠谙先声夺人。
吊死鬼说不了话,那颗垂出来的眼珠子盯着棠谙, 滴溜溜地转着。
棠谙无奈, “好好好, 等下就跟你安上, 保管不留下痕迹。”
吊死鬼没再看她, 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
棠谙顺着看去, 那是处树林。但不知是不是棠谙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个黑影, 从林间一闪而过。
不是人,只有指甲盖大小,倒像只虫子......
等等,不是人!
棠谙忽然想起吊死鬼给的消息。
但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棠谙百思不得其解。
她正想细问,抬头便看见空荡荡一片,吊死鬼早已不知所踪。
这夜,棠谙睡得不太好。
她做了一个极其嘈杂的梦,像是有无数人,围着她的耳朵在吵架。
棠谙静下心来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且,她肩上还有处地方疼了整整一夜,像是被火焰炙烤一样,但那里并没有伤口。
天还没亮,她又被怀中子母符烫醒......
这个觉睡得棠谙想打人。她掏出子母符,脸色黑的像炭。
“棠谙,棠谙!在吗?”
棠谙紧了紧手中玉牌,她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时子苓偷拿了裴千烛的母符。
见棠谙不回,时子苓竟也没了声音。
棠谙咬牙切齿,“有事就说,别废话。”
“一大早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我们打听到了纪流青失明的原因。”
棠谙眼睛一亮,心知定是裴千烛抢回了母符。“你向谁打听的?”
“......”
棠谙等了许久,对面也没有回应。
她拿着玉牌翻来覆去地瞧,不对啊,裴千烛不是话说到一半,就抛下不管的人啊?
棠谙换了一种方式问:“消息可靠吗?”
几乎是瞬间,裴千烛就回话过来:
“七成。”
这细微变化可瞒不过棠谙,她轻点桌沿,心道:有蹊跷。
裴千烛接着说:“纪流青的眼睛是为救人而受伤。”
棠谙:“救什么人?”
棠谙不知道的是,此时裴千烛和时子苓正蹲在墙根下,向棠谙传信。
时子苓还不时东张西望,似乎在防着谁,姿态竟然有些猥琐......
时子苓见裴千烛不慌不忙,急得用手肘撞了下他,并用嘴型示意:“你放风。”
他夺过玉牌,心念动得飞快:“还记得十年前的渡厄岭一战吗?百余名修士里,仅有与他同去的几名修士回来。”
“他们一致认为,是纪流青在最后关头,献祭出双眼,救了他们。”
棠谙:“眼睛而已,怎能有如此威力?”
时子苓见周围暂时安全,忙低头回答:“他们说纪流青天生灵瞳,一双眼中蕴藏的灵力,普通修士修行几百年,都未必能达到。”
“他是修问心剑的天才,被当作下任掌门培养。”
棠谙忽然想起云初看自己的那一眼,直透人心。棠谙怀疑,若是云初有心,可以看破自己的一切秘密。
她问:“除了灵力之外呢?纪流青那双眼睛还有什么不同?”
时子苓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他还没搜到答案,玉牌就被裴千烛夺过去。
“一切假象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假象吗......
棠谙灵光一闪,但她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你们可知道当初,和纪流青一起回来的人,都有谁吗?”
但她的消息,却像石沉大海,再也没得到回应。
屋里没有漏刻,棠谙只能看着窗外日头,推算时间。
太阳渐渐地,快要爬到头顶上。
棠谙再也坐不住,她得想个办法,去找裴千烛。
于是她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半刻钟后......
棠谙躺在床上面色青黑,奄奄一息。她声音虚弱,对闻讯赶来的纪流青道:
“我听你的话,乖乖呆在这里。我信任你,才没有做任何防备......”
纪流青身上还带着些许灰尘,看起来略显狼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查出来了吗?”
纪流青冷声问带来的侍卫,而他本人,正亲自为棠谙号脉。
还好棠谙为了保险起见,下的是真材实料......
“是枯月草,剂量偏大。”
侍卫头也不敢抬,唯恐触怒纪流青。
原来,纪流青在小楼周围,暗藏了眼线。是监视棠谙,也是保护。
纪流青瞥见一抹枯黄,爬上棠谙指尖。从来处变不惊的他,竟也慌张起来。
“快去拿解药!”
他见侍卫还愣在原地不动,气得低吼。
“可......”侍卫却显得有些犹豫。
纪流青抬起那张覆有白绸的脸,脸上明显是被压抑着的怒火。
但他始终忍住,没有在棠谙面前爆发出。
侍卫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再没多问,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纪流青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那碗被下了枯月草的茶。
枯月草毒就像它的名字,中毒者皮肤会慢慢变成暗黄色,身体也会缩水、干瘪,死亡时就像一轮干枯的月亮。
而且,当看见黄色时,就意味着毒已攻心,无药可解。
纪流青却牵着棠谙的手,认真道:“我差人去拿解药了,不用担心,吃了药就会好。”
棠谙回他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知道此毒无解。”
她也没想到纪流青会来的这样晚,硬是捱到她毒入心脉才来。
棠谙望着自己发黄的指尖,好似任命般地说:“人各有命,我的路,就走到这里了......”
纪流青关心则乱,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对劲。
他脸上带着无尽自责,柔声道:“谁说此毒无解?姑娘莫怕,我定能将你医好。”
棠谙:“你不用安慰我了。在最后一段时间,我还想与我的那两名同伴说说话。”
纪流青思索片刻,“你说的那两人,可是叫裴千烛和时子苓?”
“正是。”
纪流青却摇摇头,“恐怕这会儿,他们正在宴会上与叶蝉衣她们聊得正欢。”
“你若是有事,我可以帮你转达。”他看向棠谙的表情,略带同情。
棠谙:“什么宴会?”
纪流青:“叶蝉衣与她姐妹们举行的私人聚会。她们的帖子只递给了两名男子,听说这两人接得很爽快。”
棠谙惊得都快从床上坐起,只听纪流青接着说:“那些女子皆为各大宗门的掌上明珠,你日后还是......”
纪流青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
“还是自愿退出,保全自身为好?”棠谙替他说。
纪流青不语,似是默认。
棠谙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无限惆怅,“可我哪来的以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