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状似轻松道:“不过他们能容我这个眼盲之人留在门派,还保有首席之位,已经够慈悲了......”
棠谙:“那你定有过人之处。”
她面无表情地安慰纪流青。
棠谙早过了几句话就与人推心置腹的年纪。
今日称兄道弟,他日被埋骨路边,这种事她见了太多。
纪流青似是听出棠话中未尽之意,沉默地垂下头,不再出声。
竹筏绕过一座小山,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水域在青山脚下交织成网,群山簇拥着直插云霄的青漓山。山与山之间,皆有半透明通道连接。
有山瀑一落千丈,细看来竟似后天开凿而出。还有岛屿悬在半空中,也不知是哪位炼器师的手笔。
棠谙不免惊叹,这敬玄宗竟有改天换地之能。
她还以为其它宗门,都像堆蓝学府那般......
竹筏已经靠岸许久,但纪流青耐心地等棠谙观察完,才开口:
“注意脚下,省得沾湿了鞋。”
岸边熙熙攘攘,棠谙跳上岸,一时没站稳险些被撞倒。
纪流青虽眼盲,反应却比寻常人更要迅捷。他准确无误地伸出手,将棠谙半揽在怀里。
“抱歉,一时情急......”没等棠谙发作,纪流青很快收回手。
棠谙只能顶着众多修士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沉默。
她也不能和一个瞎子计较什么,尽管纪流青一言一行,没有半分像看不见的样子。
纪流青正要引着她向登记处走去,棠谙却发觉有些不对。
少了一个人。
棠谙扭头看向竹筏,果然,叶蝉衣正枕着块石头,睡得昏天暗地。
“不把她带上?”棠谙问。
纪流青:“叶老打过招呼,等下会亲自来接她。”
登记处弟子忙得脚不沾地,但看见纪流青来,急忙行礼。似乎没有人敢对这位修为尽失的大师兄不敬。
后方是上下山的枢纽,比人还高的白鹤悠闲站着,梳理自己的羽毛。
棠谙有些不敢靠近,她躲在纪流青身后问:“这是妖兽吗?哪有鹤长这么高!”
纪流青摇头,牵着她抚上白鹤羽毛。
掌下触感坚硬无比,没有丝毫属于活物的温度。
棠谙尴尬地收回手,“这炼器物倒真是栩栩如生。”
她心中犯嘀咕,往日堆蓝学府师友,看见她的纸扎都觉惊叹。
但敬玄宗却能将高阶炼器物,当车马用......
白鹤背上有个特制平台,能坐下不少人。但以纪流青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与他人同骑。
这样好的独处机会,纪流青竟然没来烦棠谙,这让她松了口气。
后来棠谙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你说这是我的住所?”
棠谙和纪流青面对面坐着,桌上茶具一应俱全。
纪流青亲手替棠谙泡茶,水雾将他如画面容,熏得亦真亦幻。
“姑娘可是不喜?还有其他住所,要不要......”
“不用了。”棠谙打断他。她的确不喜,却不是因为屋子。
这栋双层小楼处处透着雅致,堆蓝学府最好的屋子,都不及这里万分之一。
棠谙直言:“我是想说,既然是我的住所,你为何呆着不走了?”
这话问得太直白。
但纪流青毕竟是纪流青,他面色没有丝毫改变,连倒茶的手,都不见抖。
片刻后,他敛眸道:“棠姑娘连杯茶也不让我喝完吗?”
棠谙想一杯茶泼他脸上。
她冷哼一声,“喝茶便喝茶,只怕有些人恨不得从种茶开始。”
纪流青只当听不懂,他一壶茶泡了两个时辰,期间对棠谙旁敲侧击,详细得像查户口一样。
见棠谙情绪缓和些,纪流青又开始了。“棠姑娘,我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旁人皆是两人同行,可你的身边,为何......”
“知道冒昧就不要问。”棠谙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神色不耐。
纪流青抿紧嘴唇,面色突然变得严肃,“棠姑娘,请你配合。要知道敬玄宗不会放底细不明的人进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早在进城就被拦住。”
“我的面子?”棠谙觉得奇怪。
纪流青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又温和地笑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冷若冰霜的人根本不存在。
纪流青:“棠姑娘未免太轻看自己了,在堆蓝学府时,你便展现出极强的炼器天赋。是最有可能炼制出仙器的人。”
棠谙:“呵呵,我炼器考核次次垫底,学到现在,连入门基础都不了解。全靠着搭档才能夺得归墟令。”
纪流青浅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所以姑娘一路上都与搭档相伴,那名叫时子苓的青衣人又是谁呢?”
“时这个姓,可不多见......”他食指搭在茶杯竹纹上,反复摩挲。
棠谙看了眼纪流青,“你知道得不少。”
她锤着坐麻了的腿,气定神闲道:“我从烟花巷捡的姘头,从前叫大壮。时子苓这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好听吗?”
纪流青:“......”
他似乎对棠谙无可奈何,但又说不出重话,只能轻轻摇头道:
“姑娘别捉弄纪某了,烟花巷的人,怎么会有那般身手?”
“怎么不会?纪公子可不要有职业歧视。”棠谙探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变得晦暗。
她实在懒得再跟纪流青周旋,反正这人也不信她,多说无益。
“他出自落魄的修真家族,这个理由怎么样?”棠谙端起纪流青的那杯茶,一把扬出窗外。
她笑眯眯地说:“纪公子的茶喝完了,请吧。”
纪流青没有动怒,却也没了笑意。他沉默起身,向屋外走去。
他边走边道:“棠姑娘,将在下赶走,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啊。”
棠谙才不惧他,待她与裴千烛汇合......
“该死的纪流青,放我出去!”棠谙锤着门上那道透明屏障,愤怒高呼。
但纪流青早已走远。
棠谙背靠大门,无力滑坐在地上。以她那半吊子水平,自然解不出阵法。
这时,她终于想起子母符。
裴千烛还是可靠,没过多久,他便循着子母符赶过来。
只不过身后还跟着条“尾巴”。
“你手上抱的什么东西?”棠谙怪道。
裴千烛两手空空,时子苓却捧着小山高的物件。
细看来尽是香囊、折扇等物。
时子苓似乎没听见棠谙的问话,他还沉浸在兴奋里,语气轻快:
“棠谙棠谙,这趟下来,我可打听到不少消息!”
他将裴千烛从窗口挤开,眨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向棠谙邀功。
“真的吗?你真厉害!”棠谙也哄着他。
时子苓更开心了,他身后那条无形的尾巴,快要摇成螺旋桨。
“叶蝉衣要倒大霉啦!”
棠谙:“谁能让她倒霉?”
“当然是她祖父呀。她祖父当着众多修士的面,把睡得正死的叶蝉衣拉起来,抽了一顿。”
时子苓边说,还自己在那拍手称快。
“听闻你是炼器宗师,能炼制出举世罕见的仙器后,他还放话出来,要带不肖子孙上门赔礼。”
棠谙吓得两眼瞪圆,大骂:“谁在这造谣啊!”
第67章
时子苓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棠谙, “这可能就是三人成虎吧。总之,在我们那批排队的修士间,都传遍了。”
棠谙感觉胸口有团郁气, 正翻涌不止。
时子苓见她脸色如此之差, 忙安慰道:“或许这也并非坏事, 至少上门挑刺的人, 会少很多。”
棠谙却不这样想。“如果只有普通修士知道我手握仙器也罢,但......”
棠谙指了指天, “若是事情闹到那群人耳朵里,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
时子苓:“这是为何?分明那个叶老,表现得如此守礼。”
棠谙冷笑一声, “他们惯会做面子。”
“他们会对你怎样!”时子苓终于觉出些紧迫感,他趴在窗沿上,却被无形屏障阻拦。
“可恶, 竟然把你关起来!”时子苓这才明白棠谙为何不出屋子。他气得双眼通红, 怒骂:
“难怪姐姐们总说,外面人心肝都坏得发臭。”
在时子苓喋喋不休的骂声中, 棠谙淡然道:“不过还有一种情况会稍微好些。”
时子苓闭上嘴细听。
棠谙:“那便是让他们以为,我是个爱慕虚荣的骗子。所谓仙器现世, 不过是我亲手策划的骗局。”
“可你分明有炼制出仙器的能力!”时子苓为棠谙鸣不平。
棠谙自嘲道:“我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修士, 拿什么跟他们这群, 积攒了数千年资源的大宗对抗?”
时子苓闻言更加忿忿, “若是有时家做后台呢?”他问。
棠谙的目光瞬间凝在他脸上, “那更不行。你可知道, 有多少宗门盯着时家这块肥肉?”
“他们围剿时家,只缺一个理由。”她说得很慢, 似乎想让时子苓一字一句地记清楚。
其实时子苓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就是气不过。初出世的少年郎,还不懂得什么是暂避锋芒。
棠谙见时子苓垂头丧气的模样,于心不忍。她轻叩窗沿,将时子苓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你这个样子,就不好看了。”棠谙浅浅地笑着,语气温柔。
时子苓为了回应她,从嘴角挤出一抹笑容。比沮丧时还丑。
“噗――”棠谙笑得脸颊都在痛。
时子苓感到很受伤,“你竟然还笑我,有这么难看吗......”
棠谙忙捂住嘴,连连摆手。
被她一打岔,时子苓的心情,也变得没那么差。
他看见裴千烛从远处走过来,奇怪道:“裴兄这是去哪儿了?”
裴千烛没说话,他看着时子苓,面色不虞。
棠谙轻唤裴千烛的名字,“找到阵眼了吗?”
时子苓这才反应过来:“不愧是裴兄,心思如此细腻。”
他难得夸起裴千烛来,裴千烛却不领情。“算不得细腻,只是不爱闲聊罢了。”
时子苓一时语塞。
裴千烛没再理他,转头对棠谙道:“这阵法有些诡异,我从未在书上见过......”
棠谙安慰他:“若是这样好破,敬玄宗天下第一的名号,也该拱手让人了。”
时子苓又凑了过来,但他满脸为难,迟迟不肯开口。
“有事就说。”裴千烛很是看不惯他。
时子苓终于开口:“破阵后,棠姑娘也得在敬玄宗地界晃悠。这不会让他们更加忌惮吗?”
棠谙赞道:“你比以前进步了不少啊!不过......”
她话锋一转,“不出去,和不能出去,这是两码事。”
时子苓眼睛一亮,似乎悟了。
他的语气有些得意,“棠姑娘怕是忘记了一件事。”
棠谙:“什么事?”
时子苓:“时家,可是玩阵法的祖宗。”
一点荧光在他指尖凝聚,他用手指轻点某处,只见小楼四周白光闪过,阵破了。
“姑娘若是想,我还能将阵法复原。”时子苓看了眼裴千烛,好好一张风流倜傥的脸上,竟显出小人得志的意味来。
“......你不早说。”棠谙的手又有些痒了,她想给某人一巴掌。
一大早,纪流青便踏着早课的钟声而来。这回,他还捎回了两个人。
好在,裴千烛与时子苓已经双双出去打探情报。
“叶老,这边请。”
纪流青伸出手臂,为一名发丝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引路。
老人手中拎着的人,便是叶蝉衣。
叶蝉衣满脸不情不愿,双眼还微微红肿,想是刚来时,大哭了一场。
“纪公子探望得倒是勤快。”棠谙阴阳怪气。
或许纪流青修为是末流,但心态定是一流。
他不紧不慢地打开阵法,姿态恭敬道:“姑娘是贵客,纪某怎敢怠慢?”
“什么贵客?谁家贵客被关房子里的?”叶蝉衣窝了满肚子火,这会儿可以说无差别攻击。
棠谙笑骂:“净说些大实话。”
纪流青见叶老面色不虞,忙打圆场,“我们也是为了保护棠姑娘。这阵法坚不可摧,以防别有用心之人,危及棠姑娘的安全。”
棠谙冷眼看他,用嘴型骂道:满嘴鬼话。但她忘了纪流青是个瞎子。
叶老刚一坐下,就按着叶蝉衣,要给棠谙行礼。
叶蝉衣哪肯?又是一番挣扎,但终是拗不过她祖父。
姿态作足,叶老直入主题:“不知姑娘的仙器,是从哪里得来?”
叶蝉衣抬头,满脸不解,“您不是说她是炼器宗师吗?怎么又......”
叶老面色微变,轻咳一声,示意她闭嘴。
棠谙早知道这群人都没安好心,在众人面前将她高高捧起,到时候再狠狠摔下。
棠谙准备了一套说辞:“在寻归墟令的路上,我遇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垂钓老人。可那条水渠里哪有鱼?我见他可怜,便买来几条鱼放入水渠......”
叶老听得不耐烦,“我老了,没有精力听太多话,姑娘可否说重点?”
棠谙只笑笑,继续道:“后来我陪着他钓起了一条鱼,却是条纸鱼。”
“纸鱼?”叶老目光锋锐。
棠谙:“对。然后他把鱼送给了我。拿到手后,我只知是法器,却不知是仙器。”
叶老仔细打量棠谙,想鉴别她话中的可信度。但棠谙是什么人?她惯会装相。
别说用眼睛看,就算弄来一台测谎仪,恐怕都拿她没法。
叶老看不出端倪,只能说:“姑娘可愿将仙器借老朽一观?我毕生钻研炼器,阖眼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炼制出仙器......”
他苦笑道:“只是仙器大多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以老朽的天赋,恐怕......”
这话没感动棠谙,倒是把他孙女忽悠得声泪俱下。
叶蝉衣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棠谙,“棠姑娘,只看一看而已。这么多人在这,你还怕我们将它抢了不成?”
棠谙:“......”
真是亲孙女啊,张口就把她祖父那点心思,揭了个遍。
棠谙装出迟疑的模样,让他们求了几个来回后,才慢悠悠从储物袋中,拿出她先前用普通纸张和竹片,扎好的纸鱼。
叶老拿在手里细瞧,满脸疑惑,“棠姑娘怕是在寻老夫开心,这纸鱼确是炼器物,但与仙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