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抱歉,扰了各位雅兴。”这人的嗓音好听极了,又带着淡漠,像是清冷雪水从仙山来。
棠谙却埋着头腹诽,哪来的雅兴,这人是没长眼睛吗?她面带愠色地抬头,愠色却在面上凝固。
那人一袭白衣,衣料有些发旧,但洁净非常。他手中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衬得这人身形更加高大。
棠谙的眼睛在他与厉鬼之间来回打量,不敢置信,但全场似乎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疑惑――两个裴千烛?
厉鬼发觉棠谙在看自己,面上阴郁一下子消散几分,他手指微动,想要触上棠谙的腰,却被棠谙一巴掌打下。
棠谙可没空管厉鬼的心情,她现在脑中一团浆糊。除了周身气质,这两个裴千烛在外貌上完全相同。她分不清谁真谁假,或者,都是假的。
“匡先生,今日也来给小少爷上课吗?”秀云满脸堆笑,对着那位匡先生寒暄道。
“正是,今日要教些诗词,见院子里牡丹开得艳极,于是带着三郎出来逛逛。”
裴千烛面上如常,他看不见厉鬼,此番也是特意寻到院中,来见棠谙的。
“的确是个散心的好地方,秀云,你且将大少爷带去走走,指不定心情舒畅,便肯讲话了。”
棠谙收到裴千烛的眼神暗示,开口将秀云支走,作势要离开。
在外人面前,秀云即使心中不愿,也要对棠谙装得客气。她点头称是,将大少爷拉走,省得在裴千烛面前,丢了他们家的脸。
棠谙饶了一圈,又寻到裴千烛身边。此时,裴千烛身边孩童不见了身影,厉鬼也不知是何时消失。
“他走了吗?”裴千烛率先开口。
“谁?”棠谙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在院子里时,察觉出一股很熟悉的怨气。”裴千烛闭上眼,深深吐息后,又睁眼摇头,“现在没有了。”
棠谙抿唇不语,她不知道是否要将厉鬼的存在告诉裴千烛。
“不重要的人。”
裴千烛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开口告诉她,不必多想。
“这里是幻境吗?我们要如何出去?”棠谙不再纠结,一心只想破开幻境。
“这里是鬼域,你看到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时间与空间,在这里被切割开,随意排列组合。鬼魂会躲在暗处,将人的神智吓乱后,食取灵气。活人入了鬼域,极易迷失自己,成为鬼。”
第9章 鬼域花烛
“成为鬼会怎样,会死吗?”棠谙不解,难道不是先死亡再变鬼吗?
“我对此也了解不深,只知道曾经有两名修士中的佼佼者,自愿去破除鬼域。半月后,人们只在鬼域外围,发现了两具枯瘦如柴的躯体。人还没死,只是怎么都叫不醒。”
“哦,多半是丢了魂。“婆婆在世时,除了做纸扎之外,还会帮人看事。棠谙跟着她跑腿,见识过不少灵异神鬼之事。
“什么是丢魂?”裴千烛眉头微皱。
“魂魄因为一些特殊因素,离开人体,便是丢魂。”棠谙不明白为什么裴千烛,连这种常识也不知道。
“原来鬼魂竟是人的一部分,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人修之间可没有这个说法。”裴千烛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好似正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棠谙。
“什么!人修不知道人死后会变成鬼?”棠谙大吃一惊,但很快捂住嘴,只剩一对乌黑透亮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她自知失言,撇过头不看裴千烛,心中忐忑。
人修不知道?裴千烛是多敏锐的人,立即察觉出不对劲。但他看着棠谙这躲闪模样,却只张了张嘴,没有问出口。
“恐怕又要变换场景与时间了。”裴千烛望着天上那轮突兀的月亮,对棠谙道。
见裴千烛没有追根究底,棠谙送了一口气。她抬头看见一轮弯弯的弦月,疑惑道:“记得进来时也是弦月,你是怎么从不会变化的月亮中,知道这些的?”
“进来时是上弦月,现在将要变为下弦。我推测月相每变化一次,鬼域中的时间与空间都会发生巨大改变,也不知下一次,我们能否有机会见面。”裴千烛淡淡道。
棠谙的确忽视了月相,她瞟了一眼身旁颀长身影,心中赞叹,果然靠谱!
“鬼域时间流逝的速度,应当与外界不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在下一次上弦月来临前,找到出鬼域的方法。否则会有缺食缺水而亡的危险。”
“怎样才能找到出鬼域的方法?”棠谙抓住裴千烛的袖子,急切道。
月亮变得越来越细长,眼前姹紫嫣红,化作青烟逐渐消散。
但还是晚了一步,棠谙手中骤然空落,她只来得及看见裴千烛的嘴型......
“他竟然说不知道!”棠谙一巴掌拍在梳妆桌上,柳眉倒竖地吼道。
“茉夫人,出什么事了?”窗外女子低声询问。
棠谙随着声音看去,有繁复雕花的窗棂上,贴着大红喜字。床单与帷帐也是红色,只差没把“婚房”二字,甩在棠谙脸上。
“想起一些往事罢了,姑娘不必理会。”棠谙想随意搪塞过去,却没料到,丫鬟竟抓住“往事”二字,喋喋不休起来。
“既然嫁到了周家,秀云劝茉夫人,还是不要总回忆往事,安心伺候如今的夫君,这才是正事。”
秀云语气严肃,但话锋一转,变得略显柔和起来。
“我知茉夫人身世坎坷,可世间女子,哪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与其素日哀戚,还不如落到哪里,生在哪里,总归都是在别人家做事的命。”
但这柔和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一声冷哼,秀云又恢复常态。
“那剪刀我已经丢了,但愿你下次寻死时,不是我当差,谁想平白惹上一桩祸事。”
棠谙没想到窗外那人竟是秀云,她望着腕上血痕,久久不能回神。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男子憨傻笑声,夹杂着丫鬟们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茉夫人,大少爷又犯病了,你也莫再等,早些休息吧。”秀云匆匆留下这句话,便小跑着离开了。
棠谙坐在梳妆镜前,逐一将现有的线索理清。如今,时间回到她二嫁周家大少爷时。可为什么这场幻境,不直接跟在出嫁之后呢?又为什么,偏偏回到这个时间点。
棠谙直觉其中必有猫腻,但一时没有头绪,她决定先静观其变。
她从思虑中抬头,望见竖在眼前的铜镜,女子秀美面庞清晰可见,只是鬓边一抹赤红,格外惹眼。
怎么……这朵牡丹花还跟着她?
棠谙的心脏骤然收紧,她指尖颤抖,触上那抹艳色。
“嘶”花瓣竟如刀刃般锋利。剧烈刺痛从指尖传来,棠谙咬牙摘下花朵,将它狠狠甩在桌面上。
这朵厉鬼送给棠谙的牡丹,此时露出柔软花蕊,在烛光下无辜绽放,好似方才咬破棠谙指尖的,根本不是它。
棠谙没有妄动,只是紧紧盯着它。果然,有人先按捺不住了。
“你不是茉娘。”
厉鬼身影出现在镜中的棠谙身旁,棠谙有些讶异,朝身后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厉鬼。
厉鬼似乎读出棠谙心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冷声道:“不知为何,我们被分离到两个时空。”
也就是说,他无法来到我身边。棠谙从厉鬼的话语中,品出深层含义。她不由得喜上眉梢,伸出手指,挑衅般拨弄着牡丹花瓣。
然后……
“你对我做了什么?”冰冷触感从掌心传来,棠谙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自己动起来。
再看镜中,是厉鬼执起她的手,放在掌中随意摆弄。
他竟能通过操纵镜子里的影像,来控制自己。棠谙眸光微沉,生出将镜子打碎的念头来。
“呵呵,你又如何得知,镜中的自己,并非真实。打碎后,会不会和她一起去死呢。”
厉鬼森冷的气音在棠谙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这鬼东西不仅长得和裴千烛相同,就连洞察力,也和他一样敏锐。棠谙冷哼一声,撇过头不再看他。
“有人来了。”厉鬼抚着棠谙面颊对她柔声道。他的手顺着细腻颈侧,划开棠谙衣领,轻点在锁骨上。
“无论是谁,好好保管这副壳子,我会盯着你。”
厉鬼偏执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一同在镜中消失。
他想找的,真的是茉娘吗?棠谙放松下来,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夜深了,茉娘还未歇息,是在忧心我那大儿吗?”
OO@@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声音的主人竟然问也不问,径直推开门走进房间。
我倒是想问,夜深了,你怎的还在到处乱窜。棠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
走进来的男人与周家大少爷有几分相似,形貌保养得极好,但还是能从眼角察出岁月的痕迹。
他轻掩上门,笑得温和,缓缓踱步到棠谙身后,仪态倒是儒雅端方。
“大婚之夜,让茉娘独守空屋,我来替大儿赔个不是。”
棠谙看着镜子里那张正经面孔,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衣冠禽兽啊,她握紧袖中烛台,心里叹道。
棠谙单手抓住周老爷搭在她肩上的手,装得乖顺:“承老爷厚爱,妾本心中惶惶,如今见了老爷,才觉舒缓些。”
周老爷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没想到大儿新娶的妾,竟这样上道。周老爷面上不显,身体却已坐在了婚床上。
棠谙吹灭蜡烛,朝他走去。
“你!”
周老爷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字,便被棠谙用布团塞住嘴。她下手又黑又准,金属撞击头骨的闷响一声接一声。
棠谙也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她只是想试试。怪只怪像周老爷这种人,从来只能看见红粉佳人,看不见白骨骷髅。
棠谙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砸着,直到手中人头与烛台消失,她才停手。
“人之初,性本善……”
孩童清脆稚嫩的读书声,在耳边响起。
棠谙看着手中骤然出现的食盒,心中有个猜测。或许离开鬼域的关键,就是帮这个叫茉娘的女人,解决掉她恐惧的人或事。
棠谙顺着茉娘原本的步伐,朝身前书屋走去。但她刚迈了一步,便被吓得定在原地。棠谙低头望去,大肚隆起,遮挡住脚尖。
她抬起颤抖的手,隔着衣服掐了一把肚皮。
“嘶――”不是衣服,是她的皮肉。
“发什么神经,疯了吧!”棠谙捧着肚子,低声咒骂。她虽然没怀过孕,但这圆润鼓起的腹部,显然不是肥胖能达到的程度。
“我说过,小心看顾好你这具壳子,又没放在心上?”
冰凉手臂环上棠谙酸胀的腰,指尖轻点在她刚才掐过的地方。
又来了。棠谙叹了一口气,没有理会厉鬼的威胁,只淡淡开口:“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腰上那只手就已经拿开。“好乖。”棠谙赞道。
她松开眉头,看也没看身后厉鬼,迈着轻快步伐走进屋去。
棠谙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劳她挺着肚子,来送食盒。
“茉夫人好。”
短手短脚的胖娃娃,用脆甜童声跟棠谙打招呼。
“不好意思,可是打搅了匡先生授课?怪我,没看仔细便闯进来。”
棠谙满面歉意,但她才不是没看仔细,她根本就是懒得等。
棠谙这点心思裴千烛怎么会不知道,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棠谙的孕肚,对周家小公子温和道:“我与茉夫人谈事,三郎自行温书可好?”
“自然,先生尽管去商讨要事。”小公子抱着比他脸还大的书本,乖觉道。
裴千烛与棠谙一前一后朝僻静处走去,棠谙正想开口和他分享线索,却又被一股阴冷气息包裹上。
“呵呵,还敢来找这穷秀才,你可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第10章 鬼域默痛
棠谙暗自腹诽,本来是不知道,你一说,就知道了。她依旧视厉鬼如无物,将食盒递给裴千烛后,捧着肚子开口:
“你可知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
这下,就连向来毒舌的厉鬼,也说不出话来,更何况是裴千烛。
一抹绯红迅速爬上裴千烛的耳尖,他清咳几声,答非所问道:“你我只是维持了原本形貌,经历的却是茉娘和匡先生的一生。”
教科书般的回答,棠谙点点头,表示理解。她不再捉弄裴千烛,正色道:“我发现替茉娘解决困境,可能是离开鬼域的线索。”
裴千烛闻言,低头沉思片刻道:“的确,每当我看见茉娘度过危机后,场景都会发生变化。”
“看见?”棠谙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对,我并没有伸出援手,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裴千烛同样眉头紧锁。
“这便有些出乎意料了。”棠谙想起自己曾使过的那些疯狂手段,反而欣慰地笑起来。她习惯性抱臂,却发现手臂被挡住,根本放不下来。
棠谙轻拍肚皮,神色有些不满。但这几下轻盈无比的触碰,却勾出身体内部的滔天剧痛。
豆大汗珠瞬间从棠谙发际滚落下来,温婉面孔此时狰狞如恶鬼,她软倒在裴千烛怀中,指甲深陷在他手臂里,有气无力道:“我好像......快生了。”
裴千烛一贯的冷静自持消失不见,他满脸慌张无措,双唇抿成苍白直线,眼中只有棠谙痛苦□□的模样。
棠谙看着六神无主的裴千烛,忍痛无奈道:“你慌什么,这里是鬼域。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是让你快想线索,又不让你接生!”
这一长段话让棠谙险些闭过气去,她眼前也真的一点点暗下来。
景色变换前,棠谙听见厉鬼在她耳边低语:“唉,眼光太差,你那姘头显然不靠谱。”
棠谙陷入一片湿黏之中,耳边不断有哗啦水流声传来,还有长指甲刮磨金属的咯吱声,令人牙酸。
一个陌生女人在她耳边念叨着什么,但她来不及听清,便痛得晕厥过去。
棠谙浑浑噩噩的意识,被唇齿间甜蜜粘腻的液体唤醒。她勉强将双眼撑开一道缝隙,浓稠深红直直刺入她的眼球。
那是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中液体正有节律地晃荡。拖着碗的那只手,被黑中透红的淤泥样物体包裹,似乎是......血浆。
“可算是醒了,生孩子而已,竟痛成这样,你这女娃未免有些不中用。好在醒得及时,省了我吃斋念佛十余日。”
她缓缓放下手中闪着寒芒的巨大剪刀,将剩下液体一股脑灌进棠谙嘴里。
棠谙被呛得险些窒息,液体洒落满身,有几滴落到她的眼睛里,有些刺痛。棠谙想揉眼,却发现自己脖子以下,动弹不得。
好贴心的鬼域,为了不让我痛,竟连动作能力也一并抹去。棠谙咬牙切齿,她只能死死盯着身旁女人,试图用眼神吓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