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京燃扯了下唇角,忽然说:“一物降一物,听过没?”
辛子悦微愣:“什么?”
“你说的那些,我很早就考虑过了。”陆京燃烟眼神漆黑,隔着玻璃,直勾勾地看着病床躺着的雪烟,“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们确实不太合适,我知道,你怕我重蹈父母的覆辙。”
他讽刺一笑:“我妈最后疯成什么样,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觉得,不是她的错。我妈一辈子,都被两个男人拖累,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我爸借她平步青云,我更不用说了,从胚胎时就在索取了,归根结底,我和陆明峰不过是趴在她背上的吸血虫。”
“……”
“可她已经尽她所能,做到最好了。”陆京燃低头,眸光沉沉,低声说:“也因为这样的家庭,我觉得活着无聊透了,感情更是可笑的产物。我曾经认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喜欢上别人,但雪烟出现了,你可能不懂这种感觉,就像贫瘠多年的土地忽然有神庙升起,于是有了信仰。”
活着也有了盼头。
“她是个让我越过荆棘,鲜血淋漓,还愿意拥抱的人。如果她喜欢我……”陆京燃笑了下,语气温和,言有尽而意无穷,“那太好了,以后这条命就是她的了。”
他将成为她手中的剑,斩一切黑暗与来敌。
辛子悦看向他,眼神怔然,“你想清楚了?”
陆京燃:“当然。”
辛子悦深吐一口气:“行,我信你。”
她了解陆京燃的为人,话说出口,刀山火海也会坚守不渝,不过她还是感叹:“也许,雪烟这么脆弱敏感,正需要你这样的强大。”
陆京燃喉结微滑,无力地扯了下唇角,“其实你错了。”
“什么?”
“她就是太坚强,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陆京燃目光在雪烟身上分毫不移,眼神温柔,“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辛子悦瞪圆双眼,对他重新有了认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鬼能想到,你能变得这么彻底。”
陆京燃低下头,眼神又沉又寂静,半晌,他忽然出声:“子悦,多看看身边人吧。”
他的声音疲倦,却还是难得提醒道:“这世上不会有谁,永远站在原地等你的。”
辛子悦怔住。
……
陆京燃昨晚也没吃,三明治没什么营养。
辛子悦看不过他这么糟蹋自己,下楼买早餐去了。
一拐角,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少年靠在墙上,肩膀松散,站在光影下。
长腿微曲,神情疲倦,下颚弧线锋利削劲,眉眼温柔多情。
个子很高,穿件白色T恤,浑身骨骼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窗开着,无声,有风涌过。
吹得他白色衣衫飘蓬,像一群鸽子展翅齐飞。
他手上拎着个袋子,正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出神,眉心微蹙,若有所思,眼底是一片洪荒的漆黑。
这英俊忧郁的模样,不知惹得多少路过的少女芳心暗动。
辛子悦惊讶,走了过去,“怎么还没回去?”
“买早餐去了。”魏明知笑了下,扬了下手中的袋子,“你还没吃,对吧?”
“嗯。”她说:“刚要给阿燃买吃的,不然再这样,他自己也得折在那。”
“我买了。你等会一起给他。”魏明知冲她招手,指节分明,动作更是潇洒,“过来陪我吃点。”
他们去了外头,找了个石头桌椅坐下。
魏明知买了不少东西,豆浆、油条、叉烧包、茶叶蛋,全都是她爱吃的。
他把陆京燃那份分开,又把吃的一股脑推她面前,像要喂饕餮一样。
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相处。
辛子悦按住他的手,“行了,我吃不完这么多。”
魏明知笑了下,眼底却有倦意,“吃多少,算多少。”
辛子悦皱眉:“脸色这么差,你快些回去吧。”
“总不能早餐都没吃就赶我走吧?”魏明知伸长手,弹了下她脑壳,“怪没良心。”
辛子悦闭上了嘴。
她觉得魏明知今天很不一样。
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汹涌,暴烈,危险,不容置疑。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温柔、有风度、游刃有余。
像老狐狸一样狡猾。
辛子悦心里清楚,如果身为敌人,凭她那点小聪明,她是完全斗不过他的。
辛子悦斜瞥她一眼,想了下,试探性地问:“为阿燃和雪烟的事担心?”
“是,也不是。”
他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好揣摩。
辛子悦倒是没有追问。
两人很快吃完早餐,面对面安静坐着。
辛子悦烟瘾犯了,点了根吞吐起来。
她生得极美,轮廓鲜明的脸。
脂粉不施,也似带妆。
樱桃的腮颊,乌湿眉毛,蛛丝般的卷发在风中飘扬,水溶溶的黑眼睛永远透着三分似笑非笑。
她来得急,随意套件缎丝吊带裙,阳光下似紫,透蓝,像花丛生出的烟。
裙下的灵魂,每一寸都是活的。
魏明知看了她一会,不经意问:“上回你带来的小男孩,怎么样了?”
辛子悦皱眉:“哪个?”
魏明知哂笑:“半个月前,你说很清纯那个。”
辛子悦这才想起来,挑了下细眉,笑他:“人家和你一样大,叫什么小男孩。”
魏明知也笑了,嘴却不留情,“看着毛都没长齐。”
他说得倒也没错。
那男孩粘人得很,家里条件好,又任性不成熟,惹得她烦不胜烦,最后拉黑处理了。
但她吧,就是看不惯他藏不住的锋芒,经常想挫挫他的锐气。
毕竟他现在比她高那么多,即使穿了高跟鞋,也还得仰视他,再找不回小时候的场子了。
明明她以前才是他老大来着。
辛子悦惯性回怼道:“你毛也不见得齐到哪去。”
语气竟然理所当然。
魏明知动作一顿,猛地抬眼钉住她。
辛子悦抬眼:“怎么了?”
魏明从兜里摸出个烟盒,来回把玩着,勾了勾唇角,然后说:“大小姐,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辛子悦心脏猛地停了半拍。
她没想到他讲话这么直白,这么不收敛,很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她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辛子悦指尖轻弹,烟灰抖落,一点红光在风中涨大,“在我这刷泡妞段位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魏明知面无表情,倒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指节修长分明,手背青筋隆结清晰。
他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步伐很慢,动作潇洒又风流。
辛子悦莫名其妙:“你干吗呢?”
他叼着烟,在她面前蹲下,笑了下,“借火。”
辛子悦习以为常,刚要从唇边拿下烟,下一秒,他钳住她的下巴,猛地往下扣,紧实的手臂肌肉因用力而显形。
距离在一瞬拉近。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吞吐都是彼此的温度,男人身上暴烈的热气和荷尔蒙一阵阵烘着她,根本逃无可逃。
辛子悦瞬间僵住。
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眼睛又黑又亮,唇抿着烟,慢慢靠近她,烟灰飘荡间抖落两抹红色火光,浮在倒逆的风里。
男人深吸一口,微微眯起眼睛,唇间溢出一溜白烟。
辛子悦总觉得这动作很眼熟。
来不及细想,男人出声,声音是烟草浸过的沙哑。
“我认真的,和我试试。”
辛子悦有一瞬的震惊。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反问:“我们不是兄弟吗?”
这女人何其薄情,妄图用“兄弟”的名分来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可能,魏明知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攥紧她的下巴,低头呼出口烟,张牙舞爪地扑过她的红唇。
他的眼神温柔而多情,“你管这叫兄弟?”
辛子悦冷静道:“不然呢?”
他望进她眼里,那双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用指腹抹了下她的红唇,嗓音带笑道:“关羽和张飞可不这样。”
他指的是借火的事,语气拖腔带调,又暧昧,仿佛硬生生变了味道。
在他热切的注视下,辛子悦浑身都燥,鼻尖莫名冒了汗,她有些烦躁,“你别在这和我咬文嚼字。”
但她不知道,在男人眼里,她脸颊生晕,眼波也飘荡,十足十地勾人。
魏明知眼神转深,深邃一样的眼睛像是要吞掉她。
“从来不见你和阿燃星宇借火。”他偏头,卷起她的黑发,在指间绕啊绕,眼神无辜,“怎么?他们不算你的兄弟?”
辛子悦绷不住了,猛地扔开烟,目光尽是嘲讽,“少得瑟,下次我就找他们借火。”
说完,她推开他,拎着早餐袋走了。
隔着距离,她也逃不开他的存在。
她能感觉到,那道热烈的视线分毫不移,他还在身后看着她,炽热又极具压迫感。
想到这,辛子悦头都大了。
妈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2章 去见你
天蒙蒙亮时, 雪烟还是没醒。
但生命体征已经正常,从重症病房转出来,安排到普通病房。
辛子悦送来的早餐, 陆京燃勉强吃了几口, 期间,目光分秒不移锁在雪烟身上。
昨晚风声鹤唳, 一夕数惊, 他总是深怕一个眨眼,心尖上的姑娘就留不住了。
病房灯光惨白, 空气黯淡, 寂静得奇诡。
陆京燃就近坐在床边, 身体微倾, 两肘杵在腿上,十指轻轻扣在膝上,一个绝望又焦虑的姿势。
陆京燃直勾勾盯着雪烟看, 眼神沉寂,感到一阵绵密的心疼。
他曾经偷偷看了她无数眼,就算眼神在高傲地说谎,余光也永远诚实, 他熟悉她的腮颊的柔软与触感, 害羞时的温度和生气时的冷漠。
这张甜净的脸, 总是过分生动,现在除了苍白, 还是苍白。
陆京燃总是忍不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 她的眼神。
似乎鄙夷这世间的庸俗, 不屑沾染凡尘太多的浊气,坚定、干净、遗世而独立。
仿佛被烟霭与黑暗深锁的废墟上挣出的一株雪莲花。
这个千回百折的晚上, 陆京燃像自虐似的,禁不住反复想起陈念薇的话,字字泣血。
半大的孩子,大人就让她活在一个漂泊流落的环境里,人人都把她当做一个沉默的影子看待。
潮湿的童年,破碎的亲情,暗无天日的生活,似乎从出生就是错的,活人的世界好像没有她的位置。
他难以想象,雪烟是怎么独自熬过那些天黑的。
久坐有点僵硬,陆京燃抬起手,给她掖了下被子。
忽然听见门外有些骚动,辛子悦似乎和人起了争执。
陆京燃皱眉,起身出去了。
他关上门,目光落在病房外几人身上。
辛子悦正伸出双臂,拦住一个陌生狼狈的女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女生,急忙劝着两人,是林静怡。
眼前的女人虽然陌生,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雪烟的母亲。
眉眼脱不开血缘的影子,虽然眼角多了些皱纹,风韵仍旧十足动人。她似乎连衣服都没换,手上空落落的,匆匆忙忙就赶来了,发丝凌乱,眼角泛红。
明显才刚收到消息,惊慌失措地赶来了。
迟来的关心比草贱。
陆京燃感到一阵痉挛的恶心,到底勉强板住了。
女人这时也看见他了,高低是能拿下林季同的女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才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她马上调转话头:“您好,我是雪烟的母亲,谢谢您昨晚救了她,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陆京燃:“还没醒来。”
裴秀颖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被林静怡连忙搀住。
“妈,你小心别摔了。”
裴秀颖没搭理她,又急忙道:“我想进去看看她,”
辛子悦断然拒绝:“不行!”
她虽然不清楚雪烟和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概也听说过,裴秀颖抛家弃子的事。
这样的人是不配被称为母亲的。
陆京燃面无表情,又说:“现在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等她好了再来吧。”
辛子悦惊愕,想说的话被他的眼神吓回去了。
裴秀颖同样不可置信:“为什么?我是她妈妈,你凭什么不让我看她?”
说完,她立刻绕开辛子悦,抬手就去攥门把手。
陆京燃拦住她,面沉如水,沉声道:“林太太,请你自重。”
裴秀颖狠狠摔开他的手,她的耐心在和辛子悦纠缠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指着他的鼻子,手抖着,神色愤怒,忍不住骂他:“就算你是帮她的人,你也没有资格这样做。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医药费我稍后会和你结清,报酬我也会给你,现在!请你立刻让开!”
陆京燃克制着火气,下颚收得紧,冷冷道:“究竟是她需要你,还是你需要借此来证明你是个好妈妈,来缓解自己的愧疚感?”
裴秀颖身子猛地一僵。
陆京燃从未想过,会是由他来说这些话。
他擅长心狠手辣,要决斗便决斗,要见血封喉就封喉,厮杀便是到底,绝不嗦。
但命运擅长开玩笑,轻尘栖弱草。
他竟然会隐忍到这地步,在他极端的厌世主义里,雪烟成了他唯一的疏漏。①
他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陆京燃绷着腮骨,目光沉沉,沉声说:“林太太,我看在你是雪烟母亲的份上,今天的事我不和你计较。但没有例外了,你们之后的事,我不会插手。”
陆京燃死死地盯着她,情绪不佳,却勉强压住心里的不耐,“但在她好起来之前,请你不要再过来了。这种敏感时期,我怕你的出现,会刺激她的情绪,影响她的康复。如果你觉得不妥,尽可以报警,或是别的,任何手段我都等你。”
家世显赫的大少爷,气势惊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威胁都显得嚣张狂妄。
他微顿,目光又落在裴秀颖脸上,漆黑冰冷的眼睛,像幽幽深井一样,盯得人心头发憷。
“你事务繁忙,不用你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你能伺候好丈夫,也可以好好照顾你另一个女儿。”
被点名的林静怡,身子陡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