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雪烟不肯让人管着,脚步却是往公寓门口走,倒是没逃跑的意思,不算太笨。
陆京燃没了法子,只能跟在她身后,结果刚进门,雪烟不管不顾,就往卧室去。
她浑身狼狈,裙摆凌乱,手掌还脏兮兮的。
“你去哪?”陆京燃看不过眼,皱眉拉住她,“先把手洗干净,再换身衣服,才准上床。”
雪烟抬头,睁着一双泪意汪汪的黑眼眸看他,像不明白。
年级第一怎么忽然变成小笨蛋了。
陆京燃气笑了:“难不成你想和满床细菌螨虫一起睡?”
雪烟现下是反应迟钝,但不笨。
她抿着唇,没说话,但一张小脸透着不悦,明显对他刚的话有异议。
陆京燃想牵她去厨房。
雪烟不肯动。
陆京燃睨她一眼,声音漫不经心,轻飘飘的,“你想弄脏我房间?”
他把卧室让给她住了。
主卧大,住着舒服,出院前他就让周姨换了被套,摆上了鲜花,准备了足够的换洗被套。
大少爷养尊处优,表面波澜不惊,语气却透着一股嚣张跋扈的威胁感。
雪烟身子一僵,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小姑娘手腕纤细,肤色白皙,根根手指青葱似的,在水流中更显剔透。
陆京燃心里后怕,又用眼睛检查一遍她全身,确认她真没半点擦伤。
落水器盖着,水槽渐渐水位上涨。
沉默着,她洗得简单粗暴,像学渣在应付老师。
陆京燃看不过眼,刚伸手帮她,她就猛地躲开,像极厌恶他的碰触。
他忍住心头的火气,攥住她的腕骨,克制道:“不是这么洗的,洗手液放那是摆设?”
雪烟低着头,忽然打了下水槽,水花四溅,飞溅在他身上,手上,甚至些许还溅进了他的眼睛。
像一种沉默的抗议。
陆京燃:“……”
他自小锦衣玉食,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莫名的鸟气。但眼前是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就算有气,对着她也撒不出来,只能认命。
陆京燃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背揩下了眼睛。
他的皮肤偏蜜色,手背骨根凸起分明,指节修长,刺眼的是,手背上几块擦伤,摔得不轻,很红,泛肿,渗出血丝。
触目惊心。
雪烟也看见了那些伤痕,眼光微微颤动了下,又很快低下头。
水声哗啦啦响着。
雪烟摊开掌心,按下洗手液,动作很慢,这次洗得很科学认真。
陆京燃已经处理好身上的狼藉,手撑着流理台,很耐心专注地看着她。
雪烟用纸巾拭净水珠,转过身,抬眼看着他。
这是一张野性英俊的脸。
五官深刻,眉骨硬朗,下颚削劲,举世无双的线条,没有一丝多余。
似乎一夜之间,他成熟了。
光华内敛,曾经毫不掩饰的,深浓的戾气如今微敛,被藏进深井般的眼睛,但还是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就算笑着,那眼神里的力量也让人不可逼视。
下颚也有擦伤,更显野蛮凶狠的英俊。
雪烟目光不躲不闪,举起了手,轻声唤他:“陆京燃,你看。”
“邀功呢?”陆京燃睨她一眼,挑眉笑了,“我以为你连手都不会洗了。”
雪烟不计较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绷着小脸,深吸一口气,抖着嗓子说:“我不脏。”
声音因洗胃而发炎,还有些沙哑干涩。
陆京燃,我不脏的。
她委屈地想。
陆京燃微怔,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抿着唇,已经回到卧室了。
他赶紧跟了上去。
雪烟不声不响,钻进了被窝,连个头都不露出来。
陆京燃:“……”
他对她毫无办法。
陆少爷并不那么擅长照顾人,而且,醒来之后,小公主的气性就出奇得大。
可能是气他刚恶劣的态度,更可能是记恨他以前做的混账事,当然两者都有也未尝不是。
想到告白失败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
陆京燃的心又痛又追悔莫及,难免觉得自己刚才老毛病又犯了,好好地吼她干什么?
陆京燃感到棘手,哄女生的经验并不算多,为数不多的以前都使她身上了。
被窝里没半点动静,起伏微小,呼吸声都听不见,像睡着了。
但陆京燃不敢走,怕没看着她,就借机做傻事。
他干脆拉出张凳子,坐在床边,思索起来。
整整三个小时,脑子像生锈了,半个对付她的点子他都没想到。
在深浓的夜里,关于怎么哄她,他束手无策,但他却真真切切地想了她三个小时。
长时间熬夜,照料着一个人,铁打的也受不了,陆京燃开始感觉到疲倦。
他弯下腰,头趴在床边,想先眯一会,结果眼皮越来越重,他没抗住,直接睡了过去。
……
雪烟并没有睡着。
好安静的天黑,被窝但并不完全黑。
灯亮着,光从纤维缝隙钻进来,似乎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形轮廓。
一团黑影趴在床头,有安静的呼吸绵长着。
雪烟没有困意,委屈地睡不着。
以前就听邻居姐姐说,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即使有事,也能沾床一秒就睡着,只剩女人独自生闷气,攥紧被角,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雪烟现在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她翻了个身,闻到了手上洗手液的味道,陆京燃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总在她脑海里轮播。
你想弄脏我房间?
她眼眶一红,他嫌弃她脏。
雪烟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的事。
洗澡的时候,即使那些淤青和红印消失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来回搓,像强迫症似的,拼命折磨皮肤,她也嫌自己脏。
那些画面,只要一闪过脑海,胃里就会翻江倒海。
雪烟不敢再想下去,浑身发抖,无声地落泪,渗进被单里。
可她是没资格怪他的。
她曾经当众狠狠拒绝过他,将他的自尊打落至谷底,甚至在隔天,还厚着脸皮让他去接她。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雪烟,我是你的狗吗?”
雪烟绝望地想,他大概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人,居然这么软弱,还以死来让他产生愧疚感,现在还有脸冲他发脾气。
多可笑。
她跌跌撞撞成长,一路走得艰辛,渴望被人全然偏爱,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
她勇敢伸出手,以为能触碰到黎明的日出,上天却不成全她,甚至还成了他的负担。
她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雪烟哭得双肩直抽,正在情绪完全无法控制住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手上和下颚的擦伤。
――她还有正事没做。
雪烟忽然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揩掉她的眼泪。
从被窝里偷偷探出个头,向外张望,像只洞口惴惴不安的仓鼠。
少年熟睡着,五官轮廓深邃,眉宇松散,鼻子俊挺。
黑发微乱,温顺垂着,遮住半张脸,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没处理伤口,任由自生自灭。
他居然不打呼噜。
睡着看起来好乖。
雪烟凑近,盯着那些伤口,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点甜。
这些伤,是为她才受的。
就算她对这世界毫无眷恋,也得先帮他上完药。
雪烟睫毛微颤,眼眶红红地想。
第65章 去见你
陆京燃的生物钟一向很准。
即使睡得少, 一般睡够四小时,也会准时醒来。
凌晨七点,窗外鸟叫得欢。
他混混沌沌地睁眼, 朝阳灿亮, 满园鲜翠的树影,在风中摇晃, 烘出一派新鲜的朝气。
他眯起眼睛, 被阳光刺得视线模糊。
窗户半开着,风缕缕泼进来, 空气清纯, 肺叶轮转, 每次呼吸都像一次完整的新生。
视野恢复, 陆京燃才感到浑身麻木,关节僵硬。
刚想伸个懒腰,手却碰上了一个带着温度, 毛绒绒的脑袋。
陆京燃惊愕地低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床上,腰间还挂着半截被单。
雪烟窝在他怀里,侧脸安静,唇色微红, 整个人看着又乖又软。
床上乱成一团, 陆京燃晃了晃头, 甩掉脑子里不太干净的东西。
他低眼,她蜷缩着身子, 像只毛绒绒小动物, 挨在他怀里, 他们像长在了一起。
脸抵着他的脖颈,呼吸间, 微湿滚烫的气息源源不断,熨过薄薄的T恤,磨得他心尖直发颤。
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眼眶一烫,刚想落手抱她,眼神一怔。
手背上的伤口都擦了碘伏,还上了药膏,未干,微黏,触感并不是太舒服。
下颚的伤口也结痂,不疼了。
陆京燃像意识到什么,低头去寻,小姑娘肤白的指尖,沾了点深色的碘伏。
不远处床头柜,小药箱被打开,没放回原位。
她半夜偷偷给他上药。
这瞬间,陆京燃的心几乎快化成水。
要命。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
但她在他怀里。
陆京燃僵硬抬起麻木的手,轻轻将她拢进怀里,叹息一声,像抱住了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他低下头去,两人距离拉得近,鼻息纠缠,深深盯着她。
这阵子,他将她养得很好,那唇瓣血色饱满,像夏日玫瑰殷红,柔嫩,似乎载不动一滴晨露。
她浑身都软,香气淌在空气里,很勾人。
他有些意乱情迷,鼻尖相抵,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他很想亲她。
他迷恋她唇瓣的柔软。
不过尝过一次,就让他流连忘返,梦里练习过无数次。
但不行,陆京燃强自克制住了。
趁人之危,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她本来就讨厌他,恨不得躲他远一点,现在帮他上药,不论是愧疚,还是其他,总归说明她心门开了个口子,开始愿意接受沟通。
他应该还有些机会。
反应过来后,陆京燃失笑,他竟然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可到底还是不甘心。
陆京燃凑近她,呼吸炽热,伸出两指,印在自己唇上,不过两秒,他伏在她侧颈,将滚烫的指腹轻轻蹭在她唇上,温柔缱绻。
他低声笑了,嗓子哑得厉害。
“盖个章好了,其他先欠着。”
他们肤色差异大,蜜色的手,白皙的小脸,绯红的唇,这三种色差反而冲撞出极端的欲.色。
浑身的火非但没下去,反而更横冲直撞。
陆京燃甚至坏心眼地想,如果他将指尖探进她嘴里,去翻搅,去挑.逗她的唇舌,这小混蛋应该也不会知道。
陆京燃很快撤开了手,再抱下去,他快自燃在这床上了。
他轻柔将雪烟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下了床。
他憋得浑身难受,急切地往浴室走。
很快,浴室传出了水声,开得大,哗啦哗啦,似乎想刻意掩盖什么。
-
雪烟很快也醒来了。
她半夜才睡,睡眠不充足,人也迷迷糊糊的。
洗漱完毕之后,就捧着杯水,在客厅发着呆,一整天都没精神。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
陆京燃将所有尖锐物体都收起来了,睡觉前,甚至会将厨房的门锁起来,玄关的门也加了把锁。
可人要是想死,方式是有很多的。
比如咬舌自尽,但雪烟神经敏感,很怕疼,割腕那次就让她印象深刻了。
那一头撞死呢?
也很疼吧,还不能一次性奏效,连死去都显得拖泥带水。
雪烟思绪飘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可怕。
她转头看着小庭院,思绪飘忽,很想念医院那片火焰兰。
要是能像它们绚烂一夏,生命短促如夏蝉,又有何不可?
雪烟将额角抵在扶手,沙发的皮肤皱了下,温水晃荡,淋湿她的锁骨,蜿蜒往下流,浸润吊带裙,她似乎一无所觉。
风泼进来,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蓬,迷了她的眼。
视野光影晃荡,对身历火宅,心陷悬崖的她来说,这人间也是如此,不过一片白茫茫、荒唐的水波光影。
永远是看不清方向的。
陆京燃洗完碗,出来就看到这副场景。
她缩在沙发里,瘦骨伶仃,那张脸总是苍白微茫,不见往日的生气与笑容。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人间消失。
这一瞬间,陆京燃才回想起,陈念薇曾经冷冷警告过他的话。
――“陆京燃,你会受伤的。”
――“雪烟玩不起,你也抓不住她的。”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
对雪烟来说,活着,是一场死生战役。
想到这,陆京燃呼吸一滞,有种被海水溺毙之感。
有些生命,千里迢迢来人间走一趟,不满意,便只能沉默回去了。
如果从未遇到她,他可以像原来岿然不动地活着。
表面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内里五味乏陈,悲观厌世,活得心灰意冷。
不眷恋过往,不期待未来,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可有可无的人间蜉蝣。
自从胡云真去世后,他早在城市里失去了心跳。
可现在,有人在人间无意为他点了盏灯。
她善良、干净、温暖,不过是对他笑了下,就成为他死灰生命中的一星萤火,照亮了凛冬。
人生是一程又一程的错过。
他终于找到血液里流淌的宿命,无论她爱不爱他,人生的天气如何,他都不离不弃。
陆京燃回过神,注意到她眼神的方向,“总看外面做什么?”
他总怕她想逃跑,在偷偷规划路线。
雪烟听见,侧头看他,“你喜欢花吗?”
陆京燃微愣:“什么?”
“有种花很像你。”
“什么花?”
陆京燃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说他。
男人像花,他失笑,真不讨喜的形容,换做以往,谁敢这么在他面前讨嫌。
但她说起来偏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