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前些日子听闻你跟北定侯府的裴世子闹了和离,此事到底是真,还是外头那些人嘴碎,故意散播些没影的谣言?”
云初收回思绪,微垂下眼睫:“并非谣言。”
“果真?!可是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云初摇了摇头:“我跟他本就身份悬殊,绝非门当户对的佳偶。”
“依我看来,倘若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倒是没必要和离。有时候门当户对未必抵得过情投意合。”晋王妃眯眼看着远处,“不过若是过不下去了,离了便离了吧,大可不必继续苦熬着,相看两相厌。”
她缓缓收回目光,笑道,“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改日姐姐帮你介绍几个更可心的郎君。”
顾礼桓这厢,前几日便收到了建安长公主遣人送来的请帖,邀他参加此次的赏花宴,他虽疑心,却因着长公主的身份不好拒绝,只得佯装不知地前来赴宴。
来了长公主府里不过半个时辰,心中的猜测果真得到了证实,他找了个不得罪人的由头,在园子里逛了片刻,寻了个空无一人的亭子坐下。
刚坐下,就有人进了亭子。
顾礼桓眼皮一跳。
来人浑不在意他脸上的神色,泰然自若地落了座。
两人一时无话,静默片刻,裴源行方才开口道:“顾郎君刚当上大理寺右寺正不久,还是圣上破格封了你此位,你位置尚未坐稳,便拒绝了昭华郡主的示好,你可知道,现如今你得罪的不光光是昭华郡主,还有昭华郡主背后的建安长公主。”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你这般行事鲁莽,不计后果,更不知半点官场的险恶,我倒是很想问顾寺正一句,你如此行事,真以为自己能护得住你想护住的人?”
顾礼桓斟酌了几息,淡声道:“你听见了?”
裴源行面上冷肃一片,下颔线紧紧绷着,不置可否。
顾礼桓心下了然。
适才他在玉蝶园里巧遇昭华郡主,本想装作未瞧见的样子适时避开,岂料昭华郡主竟追了过来,小脸虽羞得通红,却仍是壮胆主动向他倾吐衷肠。
他虽知建安长公主很是看重他,却没料到昭华郡主早已对他芳心暗许。
他避无可避,婉拒了她。
四下无人,他替昭华郡主松了口气,他虽对她无任何情愫,却也不愿她因此事在背后遭人耻笑。
看来当时并非当真只有他们二人,他跟昭华郡主之间的私密话,终是被人听了去。
顾礼桓谦虚地道:“裴世子有些话提醒的是,往后顾某自会小心行事。”
他依旧是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只是眼底透着点冷意。
“只是今日昭华郡主一事,顾某无路可选,只能得罪昭华郡主、得罪建安长公主。”
他越过裴源行望着远处,目光放柔了几分,“其实云初妹妹,一直都是我想娶回家的女子。”
裴源行似是被此话刺了一下,脸色微变,垂在身旁的手紧握成拳。
半晌,才语气极冷地说了句:“你配吗?”
顾礼桓收回目光,视线缓缓落在裴源行的脸上:“我不配?难道裴世子就配了吗?”
他笑了笑。
“云初妹妹和裴世子不是已经和离了吗?这不正说明裴世子曾有过机会,却没能把握住机会、没能让云初妹妹为裴世子动心吗?”
第五十六章
裴源行越发攥紧了拳头, 指尖在掌心扣出深深的红印,密密麻麻的疼自掌心处蔓延至心口。
想反驳,可他又能反驳什么?
顾礼桓未察觉到他的异样, 继续道:“裴世子怪我行事鲁莽, 顾某只能认了, 只是顾某明白,倘若今日顾某在昭华郡主面前显示出一丁点儿的迟疑, 焉知日后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嚼云初妹妹的舌根, 认定是云初妹妹夹在中间搅和了昭华郡主的姻缘?”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女子生活不易,顾某堂堂一个男子汉, 怎能如此没有担当, 让旁人误会了云初妹妹?”
裴源行紧蹙起眉头, 戾气止不住地往上翻涌:“我断不会让你娶云初进门!”
言罢, 他只觉喉咙发涩,接着便是一阵急咳。
他身子本就没好全, 今日本是硬撑着前来赴宴的, 眼下因一连咳了几下, 后背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隐隐有了裂开的迹象。
他以拳抵在唇侧,压抑地轻咳着, 不肯在顾礼桓面前显示出分毫的虚弱。
顾礼桓看着他,眸子里染上一层冷意, 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
“不让我娶云初妹妹?!”他反问道, “敢问裴世子一句, 当初若不是因为灯会上的那场意外, 云初妹妹又怎会嫁给裴世子?”
外头传闻云初对裴源行心生爱慕,才会在灯会上拼死救下裴源行, 甚至不惜伤了腿脚。
旁人皆信了这番谣传,可他却是不信的。
裴源行嘴唇抿得紧紧的,眼底虽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意,却无从反驳。
“裴世子既不愿云初妹妹嫁给旁人,又从不曾好生待过云初妹妹,在裴世子眼里,云初妹妹到底算是什么?”
顾礼桓望着裴源行,直问到他脸上,“既已和离,合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世子为何对云初妹妹如此执着?裴世子这般待云初妹妹,究竟意欲为何?”
裴源行愣了一瞬,所有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口。
顾礼桓两眼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哪还会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裴世子对云初妹妹并无情意,还请裴世子高抬贵手,就此放过云初妹妹,让她从此过上安稳宁静的日子。北定侯府绝非云初妹妹的安身之地,她在府里多待一日,便永远没法过得舒心自由!”
裴源行扯了扯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看着像是在笑,却分明有种讽刺的意味在其中。
“难怪顾郎君能深得圣心,还惹得昭华郡主芳心暗许,我竟不知顾郎君如此能说会道。”
他静静地看着顾礼桓,一双清冷的眸子分外阴沉,“你口口声声说着侯府不是云初的安身之地,那顾家又该如何说?难道顾郎君就此认定,顾家定是云初的好归宿吗?”
顾礼桓依然面色如常,淡声道:“我们顾家跟云家,本就有着多年的情分,家母和孟伯母,早在多年前便已约定了我和云初妹妹的婚事。”
裴源行面上虽仍保持着镇静,眼尾却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倘若真如顾郎君所言,顾云两家早已定下婚约,顾郎君又为何迟迟不去云家提亲迎娶云初为妻?如今在此提起多年前的陈年老账又有何意义!”
分明是顾郎君自己白白蹉跎了时间,眼睁睁地看着云初嫁给了旁人,却在他面前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深情模样,当真是可笑至极!
顾礼桓浑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坦言道:“当初我不曾上门提亲,是想等我有了功名后,风风光光地娶云初妹妹进门。”
云伯父如何瞧不上眼商贾之家,他又怎会不知?
他不能让云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以他苦读诗书,决意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堂后再去求娶。
有了官职在身,谅必云伯父也不至于拒了他的提亲。
他敛了敛眸,掩去眼底的无奈:“北定侯府和云家定下婚事的时候,科举在即,家里人怕扰了我情绪,便死死瞒住了你们的婚事不让我知晓。”
他闭了闭眼,遂又睁开了双目,“倘若当初我一早便知道云初妹妹会嫁入侯府,我定会放手去搏一把!”
即便最后云伯父还是不答应他的提亲,起码他试过了,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后悔莫及。
裴源行半晌无话。
“裴世子只是心有不甘。容顾某直言一句,难道为了你的心有不甘,你就忍心让云初妹妹一辈子都过得这般悲苦吗?
“自孟伯母病故后,这些年来云初妹妹已然过得极苦,还望裴世子不要再让她继续苦下去了。纵使再不满云家,也请裴世子能体谅云初妹妹,还她自在。”
裴源行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一时亭子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礼桓眸光微闪,忽而问道:“还是裴世子心悦云初妹妹,所以才不愿放手?”
人来都来了,没道理不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在公主府里的梅花园好好赏梅。
晋王妃本想着跟云初一道逛园子的,偏巧被席上的一位贵妇耽搁了,云初知道自己杵在一旁怕是不妥,很识趣地朝对方微微颔首,便先带着青竹离席了。
长公主府上的吟梅园果真名副其实,梅花开得正艳,有几株红梅开得格外好,虽非什么特别名贵的品种,却看着分外别致,云初上前几步,微微阖眼轻嗅着梅花的香气,须臾,她的大氅上仿佛都沾染上了红梅的浅淡香气。
裴源行负手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园子里开满了各色的梅花,可在他鼻尖萦绕的还是那股淡淡的、早已熟悉的黄梅香,清新淡雅,带着她独有的温婉。
他有片刻的失神。
青竹倒是警觉,忙低声提醒道:“二姑娘,世子爷过来了。”
云初睁开双眼转过头去,见他朝她走来,云初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见过世子爷。”
裴源行轻轻颔首,静默几息才回了句:“好久不见。”
云初的嘴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世子爷,自那日雪夜,不过过去了十来日。”
她记得,那晚下了雪,他坐在她家门前,隔着一道门跟她谈心。
裴源行心里一阵恍惚。
她并不晓得,逛夜市那日,他也在。
如此算来,他也就两日不曾见过她,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已多日不曾跟她见过面了。
云初见他沉默不语,礼节性地问道:“适才听晋王妃提起,今日前来赴宴的郎君们会比骑马射箭,世子爷不过去瞧瞧吗?”
裴源行自然清楚她说的那些郎君为何而来。
建安长公主明面上邀请了宾客来赏花,还布置了场地说是要让郎君们切磋一下他们的骑马术和箭术,实则不过是为了儿昭华郡主相看一个如意夫婿。
云初不会以为他也是为了此目的而来的吧?
裴源行敛眸掩去了心思:“这风头还是让他们去出吧,毕竟他们愿意过来,也是知道长公主今日摆宴就是为了替昭华郡主招婿的。”他顿了一息,泰然自若地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云初愣了一瞬,弯了弯唇,道:“原来世子爷也听说了啊。”
到底还有人没看透建安长公主的心思么?
裴源行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笑颜上,也跟着清浅地勾了勾唇:“我自是知道的,毕竟今日这赏花宴的请帖,还是韩子瑜送于我的。”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道,“韩子瑜从他父母的口中得知了长公主的心思,说什么也不愿过来了,最后才便宜了我,让我平白得了这张请帖。”
至于他过来是为了见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虽说得含蓄,可云初素来聪慧,哪会听不明白韩子瑜为何不愿赴宴,不禁感叹:“韩公子的父母倒是开明。”
据闻昭华郡主的容貌,家世和才情皆是拔尖的,且难得的是性子爽朗,一派天真浪漫,实在很难想象会有做父母的肯以自己孩子的心愿行事,放弃这门亲事。
裴源行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道:“韩御史凡事看得比较通透,想要夫妻和睦,感情才是基础。若是没有感情,纵然门当户对,也是枉然。”他看着她,目光专注,问道,“云初,你说是不是?”
居仁斋。
早过了掌灯时分,裴源行依然没有一点想要用膳的意思。
丫鬟端着托盘站在书房门前,苦着脸看着风清:“风清大哥,这都戌时了,难不成世子爷还不用饭吗?”
风清撇了撇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行了,你把饭菜端回小厨房里去吧,待会儿世子爷若是饿了想吃些什么,再将饭菜热一下端过来吧。”
今日世子爷去了建安长公主府赴宴,回府后径直去了居仁斋,进屋前还特意叮嘱他,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进屋打扰他。
世子爷都这么说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便进去哪。
“话虽如此,可前些日子世子爷才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眼下他都一整日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风清被说得额头突突地跳:“行了行了我的姑奶奶,你就少说几句吧,先把饭菜端回小厨房,我若是逮着机会,自会劝世子爷好生用饭的。”
书房里,裴源行打开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一对小泥人,就着案桌上微晃的烛火,垂眸看着被他放在掌心上的小泥人。
那日逛夜市的时候,他从摊位上买了这对花好月圆回来。
做小泥人的师傅手艺极好,两个小泥人看上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手中的女娃娃,修长的指尖缓缓勾勒出她的眉眼。
那日玉竹曾说过,这个小泥人跟云初长得像。
像吗?
他眉梢不自觉往上扬了扬。
如今瞧着,和云初果真是有几分像的,尤其是那对眉眼。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病榻前,侯夫人问过他的那句话——
他如今的悔,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心悦她,又有几分是心有不甘?
还有赏花宴上顾礼桓问他的——
裴世子为何对云初妹妹如此执着?裴世子这般待云初妹妹,究竟意欲为何?
他当时不置一词,因为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他对她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感。
他们并非因两情相悦而成亲,若不是有着所谓的救命之恩,以及父亲的顺水推舟,他和云初怕是不会结为夫妻。
前世,他对她有的更多是轻视,自然,如今他也清楚了,他的轻视其实来得毫无依据。
哪怕是有这个错误认知的时候,在他的心底,他对她,是不是还有别样的情意呢?
第五十七章
他不得不承认, 在感情上,他是笨拙的,笨拙到今生父亲要他娶云初时, 他都未察觉到, 他对云初其实早就有了男女之情。
早到云初被罚跪后, 派青竹去颐至堂打听杜家那位回去后还食用了什么;
早到小布人儿被找到时,她面上无半分羞愧地回道:“不是妾身做的”;
早到他把寝衣扔给她时, 她回瞪他, 反问:“世子爷这是认定了是我扎的小人?”
……
云修挟恩图报又怎样,父亲逼他娶亲又如何,倘若他不是心甘情愿, 以他的性子, 他断不会答应娶一个他所轻视的女子为妻。
前世还能勉强说云初为了他伤了腿脚, 嫁不了好人家了, 他为了恩情不得不娶她;可重活一世,她的腿伤已痊愈, 义务也无从说起, 他为何答应娶她呢?
其实他下意识地就认定, 他的妻子只能是云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