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男人好似笑了笑,只是笑声落得极轻,云初没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云初凑近门缝又瞧了一眼。
裴源行还端坐在门前,挺直着身板,半点没有畏寒的样子。
也不知他打算在门外待多久。
青竹走上前来,说道:“二姑娘,奴婢又灌了新的汤婆子,天色已晚,您还是赶紧回屋歇息吧。”
她可顾不上是不是对世子爷失礼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家小姐继续在雪地里吹冷风,若是感染了风寒,那便糟了。
云初看向她,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隔着大门传来了裴源行的声音:“你的丫鬟叫你二姑娘。”
云初眉目柔和地提醒道:“世子爷,我们已经和离了。”
第五十三章
闻言, 裴源行眸光暗了暗,静默不语。
是啊,他们已然和离, 她不再是他的妻子, 不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 变回了原先的云家二姑娘。
寒风凛冽,裹着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朝他们袭来。
云初仰头看了看天色, 柔声劝道:“世子爷, 雪下得大了,外头太冷,您还是快回去吧, 再不见您回去, 风清和月朗便该担心了。”
倘若裴源行染了风寒, 身边伺候的风清和月朗少不了要被太夫人和侯爷责罚了。
裴源行清浅地勾了勾唇, 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你回屋歇息去吧,不用管我, 我再待一会儿就走。”
云初没再开口劝他。
他待她一向是霸道蛮横惯了的, 只怕是听不见劝的。
她该说的都已说尽, 余下的也只能由着他自己了。
隔着一道门,裴源行听到云初轻轻的脚步声, 知道她离开了。
他微阖上眼,倚在门板上。
云初回了屋, 室内暖意盎然, 疲意层层叠叠地席卷而来, 不消片刻她便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沉, 过了寅时才因嗓子发干悠悠醒转过来。
口渴得厉害,她下了床, 连喝了两盅茶才觉得好受点了。
云初放下茶盏,不经意地瞟了眼窗外。
外头依然飘着雪花,没有半点像要停歇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了被面上,上面绣着几朵牡丹花。
她心念微动,想起了坐在大门外的裴源行。
那日他将那块刻有牡丹花花纹的玉佩塞给了她。
她知道,他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她亦不想看到他过得不好。
她对他,从未心悦过,是以也不曾怨恨过他半分,只是感到过失望,仅此而已。
他们本就是因为一场误会和父亲的私心才被迫结为夫妻。如今,他已将前世的种种解释清楚,她的心里更是不再有任何疙瘩了。
几个时辰了,他也合该回去了吧。
她眉头微微蹙起一个弧度,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万一他还没回去呢?
总归还是去瞧一眼比较好。
她踌躇了几息,终是披上斗篷推门而出。
院子里细细密密地飘起了雪粒子,树枝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寒风肆虐,将她从屋里头带出来的暖意吹散得一干二净。
西侧厢房的屋门口闪出一道身影:“二姑娘,这三更半夜的,外头又冷得很,你跑出来做什么?”
云初脚下一顿,循声望去。
是青竹。
青竹一向警惕,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得响起一道开门的声音,唬得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宅子里就她们几个女人,夜深人静的,该不会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歹人偷偷摸摸溜进了屋子吧?
她出来的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一股冷风钻进来,冷得她直打哆嗦。
云初弯了弯眉:“没什么事,你赶紧回屋睡吧,莫要着了凉。”
青竹兀自不放心地道:“奴婢这就回去。那您呢,二姑娘?”
“我不过出来走走,这便回去了。”
青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点了点头回屋里去了。
云初抬手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弯下腰透过门缝瞅了一眼门外。
裴源行竟还坐在原地没走。
他不是说,他过一会儿便要回去的吗?
云初抿了下唇,出声唤道:“世子爷?”
倚在门上的男人无任何反应。
她略微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他一声。
裴源行兀自端坐着一动不动。
云初心下一跳,顿觉不妙,怕他出什么事,连忙轻轻推开半扇门。
裴源行倒没被她闹出来的动静惊扰到,阖着双眼靠在另外的半扇门上,呼吸声平缓绵长,睡得格外香甜。
也不晓得他做了什么好梦,眉目舒展着,一改平时眉头紧锁的模样。
云初垂下眸子,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肩上还积着细小的雪粒,将化不化的,他竟没觉得冷!
自那日杜姑娘被侯爷下令赶出了侯府,太夫人便受了打击一病不起。
这几日更是了不得,以后恐怕都不能自理了。
冯嬷嬷更是整日大呼小叫。
可不,这会儿她又拿了帕子捂住了口鼻,对着屋里头的几个丫鬟怒骂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帮太夫人换身干净衣裳,还有那被褥,也赶紧换掉!”
颐至堂的丫鬟们一时忙做了一团。
几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替太夫人换下身上的脏衣服,找了套干净衣裳服侍太夫人穿上,撤下被脏污了的被衾和床单,铺好了床,又将太夫人抱回到床上躺好。
冯嬷嬷站在一旁紧盯着丫鬟们,嘴里仍不停地埋怨丫鬟们做事毛手毛脚的,半点不利索,丫鬟们听了,虽满心不快,畏惧于冯嬷嬷的厉害,也只能忍着不还嘴。
冯嬷嬷见一时没什么事了,凌厉的目光从丫鬟们的脸上扫过,命道:“你们几个好生留在屋里伺候着,我这便去禀明了侯爷,若是等我回来发现太夫人有什么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丫鬟们哪敢说什么,只得垂手乖乖应下了。
冯嬷嬷前脚刚出了院门,后脚太夫人屋里的一等丫鬟春兰便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伸手推开窗户,让屋里的气味消散些,随即又拉着丫鬟竹桃去了外间。
春兰掏出帕子在鼻尖前挥了挥,方才道:“全天下就冯嬷嬷忠心耿耿吗?她既是那般忠心于她的主子,怎地不见她来伺候太夫人?自从太夫人病倒后,我们几个,哪个不是日日夜夜忙个不休,莫说睡个好觉了,便是连饭也不曾好生吃过一顿。冯嬷嬷不就仗着自己在太夫人面前得脸吗,整日只会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哪回不见她在躲懒?”
她可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何等的体面,便是府里的姨娘,见了她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哪如今日这般,被冯嬷嬷那个老东西使唤着做这些脏活累活,还受了她好一番责骂。
大家都是当奴才的,谁又比谁低贱了?
竹桃柔声宽慰道:“春兰姐姐这几日有多辛苦,咱姐妹们都是亲眼瞧在眼里的,春兰姐姐不如先歇息片刻吧,太夫人这边有我看着就行了。”
“你一个人留在此处,真忙得过来吗?”
竹桃点了点头,道:“春兰姐姐,你日日在太夫人跟前服侍,妹妹便是再笨,多少也学会了些,趁眼下冯嬷嬷不在,春兰姐姐赶紧回自己屋里歇着吧,等冯嬷嬷回来了,春兰姐姐便是想要喘口气,怕是也不能够了。”
竹桃句句都说到春兰的心坎上了,春兰挑了挑眉梢,心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笑吟吟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屋里的另外两个丫鬟见竹桃自告奋勇愿意留下照顾太夫人,也巴不得趁机偷个懒,遂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找其他同伴嗑瓜子闲聊去了。
竹桃目送众人离开,回了里间,在床榻前坐了下来,伸手替太夫人掖了掖被子:“太夫人,奴婢听太医说,您现如今虽躺着不能动,却是能听见我们几个说什么的。”
她朝太夫人的耳畔凑近了些,一字一语道,“奴婢就想问问太夫人,方才那湿漉漉的被子和衣裳裹在身上,您觉着可还舒服?”
太夫人瞪大了眼。
竹桃见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加深了些:“看来太医果真是有几分能耐的,太夫人既然能听见我说的话,那便更好了。
“奴婢倒也没别的什么想问的,奴婢就想知道,当初太夫人那般待木槿姐姐,可有想到过今日的报应?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轻易定了人的生死,你们可有想过‘宅心仁厚,待人宽和’这八个字怎么写?”
竹桃捏紧了手下的被角,“那日木槿姐姐跪在您面前苦苦哀求您的时候,太夫人您可曾软过半分心肠?”
竹桃起身关上了窗户,捏着帕子在自己鼻尖下扇了扇,嫌恶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您总嫌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是些低贱东西,污秽得很,奴婢倒想问一句,您自个儿就干净了吗?”
居仁斋。
风清两手捂在嘴前哈着气,两脚不停地在门外走来走去。
徘徊了总有上百个来回了,才瞧见裴源行进了居仁斋。
风清垂下手,忙迎了上去,嘴里念叨着:“诶哟我的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世子爷,您这是去了哪里,好歹递个口信回来吧,可把小的给急死了!”
裴源行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啰唆!你……”话只说了半句,冰冷的夜风从口鼻涌入,喉咙痒得厉害,他一时压抑不住,接连猛咳了几声。
风清心里咯噔一下,紧跟在后头问道:“世子爷,您可是觉着身子不适?小的这就帮您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那日侯爷罚了世子爷二十鞭,世子爷背上的伤才养了几天哪,听月朗说,世子爷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今日先是主动邀了韩公子一道在酒楼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了侯府,刚回屋躺下没多久,便又一言不发地出了门,还命他不许跟着。
这下好了,也不晓得世子爷在哪待了半宿,带着一身的寒气回来,竟还咳嗽上了,背上的伤还要不要好了?
裴源行单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哑声道:“不必喊大夫过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风清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虽满心不愿,也只得应下了。
自家主子性子有多倔,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吗?
他不敢再多劝什么,跟在裴源行的身侧进了书房。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便听见裴源行又咳了几下,也不知在外头吹了多久的冷风,貂皮斗篷上的雪皆化成了水,湿哒哒的一片,格外狼狈。
进了屋里,风清赶忙捧着一件干净的衣裳过来,道:“世子爷,您赶紧把这干衣裳给换上吧,若是着了凉便不好了。”
裴源行任由风清服侍着脱下他身上的湿斗篷,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一贯阴鸷冷肃的眉眼竟不自觉地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风清没心思理会这些,心里着急得很,就怕自家主子冻着了。
大概是心急手脚不利落了,隐隐就听到了一声皮肉撕扯的声音,他心知不妙,动作一顿,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裴源行后背上的伤口又裂开来了。
前几日,侯爷得知了世子爷和少夫人和离一事,气得将世子爷喊去他书房好生责罚了一顿。
风清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
侯爷哪是真在乎世子爷,不过是觉得丢了侯府的颜面,怕外头的人在背后对侯府指指点点,认定侯府对不住救命恩人吗。
世子爷倒是个有担当的,半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咬着牙受下二十鞭。
侯爷下手真狠,扬言要鞭打世子爷二十鞭,还真眼睁睁地瞧着世子爷受了罚,那王寒也没半点恻隐之心,每一鞭都下了狠手。
风清端来一盆热水,绞了块帕子细心地替他擦洗伤口:“世子爷,这背上的伤口都裂开来了,真不要小的去喊个大夫过来?”
裴源行摆了摆手:“无妨,一会儿替我上点膏药,养个几日便好了。”
风清抿紧着嘴不作声。
行吧,世子爷说什么都对!
清洗完伤口,风清又是好一顿忙活,为裴源行涂抹了膏药,待膏药吹干,遂又服侍他换上了干净衣裳。
裴源行刚要睡下,风清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进了屋里。
裴源行眉峰微拧了一下,风清忙道:“世子爷,求求您多少喝一口吧,算是心疼小的,不然明日您若是感染了风寒,侯爷定会打断小的这条腿的!”
侯爷不把世子爷放在心上,便是连姚嬷嬷和少夫人,也接连离开了侯府,他若是再不关心着些,还有谁会在乎世子爷哪。
今夜裴源行倒是好说话得很,只说了一句“啰唆”,便接过汤碗喝光了碗里的姜汤。
风清接过空碗退下了。
裴源行双臂枕着脑袋,两眼盯着帐顶。
方才在年家胡同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困意全无。
最近他总是睡不好觉,每夜至多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今晚吹着寒风,又是倚靠在硬邦邦的门板上,没有家里暖软的床铺和被褥,他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睡地过去了。
自那日和离,云初带着她东西搬离侯府后,这还是他头一回睡得这般香甜安心。
第五十四章
裴源行从年家胡同回来后, 次日便彻底病倒了,风清虽机灵,见他一回来, 赶忙熬了一碗姜汤劝他喝下, 可裴源行终究在这雪天在外头睡了几个时辰, 寒气早已侵入身子里,是以姜汤虽好, 还是没能起到太多的效用。
偏生前些日子他又惹恼了侯爷, 被抽了二十鞭又被罚了跪,后背上的伤口迟迟没见好,如今又是喝了酒受了寒的, 伤口再度裂开, 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就突然起了高烧,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风清吓得六神无主,怕裴源行真有什么好歹, 赶紧遣人去找了大夫过来, 随后又去兰雪堂禀了话。
大夫给裴源行诊了脉, 起身向侯爷和侯夫人回道:“此次世子爷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侯爷拧了拧眉:“大夫这话是何意思?”
“世子爷虽身子骨强健, 但先前曾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来又调养得不够精细, 难免落下了一些病根。”大夫叹息道, “世子爷身上本就带着旧伤, 如今添了新伤, 又感染了风寒,这才会病倒不起, 现如今唯有细心调养,方能度过眼下这一关。”
侯爷脸色一变,以为自己许是听错了,忙又问道:“落下了病根?”
“回侯爷的话,正是如此。”
“严不严重?可会影响他有子嗣?他如今这情形,往后还能再去打仗吗?”
裴源行虽昏迷着,却也没迷糊到什么都听不见。
大夫走后,屋里一时变得寂静一片,侯夫人和侯爷久久无语,过了半晌,侯爷看着仍昏睡不醒的裴源行,恨恨埋怨道:“这个糊涂东西,整日里到底在瞎琢磨些什么,身为世子,却不知道为侯府着想。当初要他娶云家姑娘进门,他虽应了,却满心的不甘愿,如今和离了,偏又摆出这副深情的模样是给谁看!简直是蠢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