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源行端起酒盏的动作一顿。
上回跟韩子瑜相约,还是为了云初的四弟跟蒋大人一叙。
不过数日,云初便已跟他和离了。
只一瞬,他便又恢复如常,扬起脖子将酒盏里的酒一口饮尽。
韩子瑜两眼一错不错地打量着他。
裴源行眼窝深陷,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韩子瑜暗暗叹息了一声。
源行这哪是诚心请他喝酒,分明是自己来此处借酒消愁的。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沿,想从裴源行的嘴里掏出些真心话,却又觉着不妥。
源行好好地突然就跟嫂子和离了,眼下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他还是识趣些,少在源行的伤口上撒盐巴吧。
两人默默无语地喝了几口。
韩子瑜夹了一筷子酥炸小鱼送到嘴里,咀嚼了几口咽下。
他越吃越觉得憋得慌,索性放下筷子,转而提起了一桩不相干的事。
“前几日我陪我母亲去云济寺上香,你猜怎么着?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姑娘,我瞧着,倒是个可怜人儿。”
裴源行自斟自酌,没有半点想要搭腔的意思。
韩子瑜拿起酒盏晃了晃:“云济寺不是有棵菩提榕嘛,据说是一棵顶灵验的老榕树,好多姑娘慕名而来,就为了心想事成呢。说来也是巧了,我去的时候,便听见那位自称沁儿的姑娘在菩提榕下许愿。”
裴源行好看的薄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半眯着眼看着酒盏。
心想事成……
世上哪来那么多心想事成的好事!
韩子瑜兀自说个不停:“那姑娘一面小声啜泣着,一面对着那棵菩提榕许愿。可怜的姑娘,两岁时亲娘就去世了,不过数月,她父亲便又娶了继弦,那夫妻俩见她一天天长大,便动了歪心思,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个纨绔弟子,若不是她的二姐姐拼命帮她,她早就落得个所嫁非人的境地了。”
韩子瑜长叹了一口气,唏嘘道,“说起来女人活在这世上,当真是不容易,她的二姐姐一心护着她,自己在夫家日子过得甚是艰难,却也隐忍着,直到前些日子了结了她的终身大事,她的二姐姐才跟夫君和离了,知道娘家定是容不下她的,现如今正一个人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在外头住着呢。”
裴源行脊背一僵,足足顿了两息,才哑着嗓子喃喃道:“二姐姐?”
他两眼紧紧盯着韩子瑜,“你适才说,那姑娘叫沁儿?”
韩子瑜被他的神情和语气骇住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转念又有些不安,忍不住想要维护那姑娘,“不是,你跟嫂子刚和离,你就开始打人家姑娘的念头了?那姑娘看着像刚及笄的样子,你少对她动什么歪念头!”
裴源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黑:“你瞎嚷嚷些什么?我岂是你说的那等龌龊之辈!”
韩子瑜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暗暗道,就裴源行方才那模样,他能不如此揣测吗?
裴源行不耐地拧紧了眉:“你到底偷听到那沁儿姑娘说了些什么?!”
韩子瑜啼笑皆非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有偷听什么,是那沁儿姑娘自己在菩提榕下许愿,我那会儿刚好经过那里,便凑巧听到了几句。”
裴源行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你当真听见她说,她的二姐姐在夫家隐忍着,直到前些日子才和离?”
韩子瑜点了点头,道:“这事哪还有假,自然是真的。”
裴源行捏紧了手中的酒盏,眼眶红了红:“她可有说她二姐姐的夫家是哪户人家?她二姐姐的夫君姓甚名谁?”
韩子瑜愈发觉得摸不着头脑:“我哪会知道这些,那都是人家家里的私**密事,又怎会在外头大声嚷嚷!”
他静默了几息,忽而问道,“不是,你问这些做什么?”
裴源行双目微阖,淡淡道:“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他突然没了任何闲聊的兴致,转而又斟满了自己的酒盏。
难怪那日她对他说——
是妾身对不住世子爷,逼得世子爷不得不硬着头皮娶了妾身。
原来当初她是真的不愿嫁进侯府的,若不是为了护住她的三妹妹,她又怎会甘愿跟他有丝毫的瓜葛。
脊背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他知道身上带着伤,是不该来酒楼喝酒的,但他还是喝了,一盏接着一盏。
背上的伤再痛,也及不上细细密密的锥心之痛。
那二十鞭,原是他该受的。
哪怕是二百鞭,也救不回前世的她。
若非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她能重活一世,他便是想弥补她什么,也弥补不了半分。
现如今从子瑜的口中知道了云初愿意嫁给他的真相,他更是觉得心痛。
她是利用了他,但她过得不苦吗?
不说她的父亲、继母、太夫人、杜盈盈还有五妹妹,便是他这个夫君,又有哪件事做得好了?
撇去平日的冷淡忽视,她被冤枉了,他可有替她主持公道?
没有。
他还罚了她,明知道她是无辜的。
她冻得发抖,还要替那个该死的杜盈盈抄经书的时候,他在哪儿?
对,那个时候他在替圣上卖命,但那又怎么样,男人在外面拼搏,为的不就是家里人能跟着沾光吗?初儿又沾了他什么光?
……
这样护不住自己妻子、不能替自己妻子主持公道的夫君,又有什么可让她留恋的?
第五十二章
裴源行兀自埋头喝闷酒, 最后还是韩子瑜瞧不过去,伸手夺走了他捏在手里的酒盏,喊来伙计会了账, 扶着裴源行坐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着, 裴源行闭眼倚在车壁上。
韩子瑜也不去烦他, 只留意着他可有觉着不适。
老婆都丢下他不要他了,他这个好兄弟要是再不多关心关心他, 他怕是真要苦闷死了。
马车停了下来, 韩子瑜掀开车帘,搀扶着裴源行下了马车,小厮月朗赶忙小跑着过来, 从他手中接过裴源行, 一连迭地向他道谢。
韩子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今日他喝得有点多, 你还是赶紧扶你家公子回屋去吧, 回屋后,记得叫小厨房熬碗醒酒汤给他喝下, 免得明日起来遭罪!”
月朗点头应下了, 搀着步履蹒跚的裴源行朝居仁斋走。
这几日裴源行都睡在书房里, 再没回过听雨居。
月朗亲手替他铺了床被,又出了屋子端了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进来。
裴源行抬手揉了揉额头, 伸手接过醒酒汤,吩咐道:“你下去吧。”
月朗深知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心想着反正已回了屋里了, 他又端来了醒酒汤, 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便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喝完醒酒汤,将空碗朝小几上一搁, 躺回了床榻上。
他单手搭在额头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床帐。
自那日和离后,他在听雨居不过住了一宿,便搬来了书房长住下来。
他没法再回听雨居,那屋里满是云初留下的痕迹。
花瓶里还插着她从院子里摘回来的梅花,呼吸间,便能闻到一屋子的梅花香。
他命人将那梅花扔了。
但扔了又如何,她跟他共同度过的点点滴滴,便也能跟着一同忘掉吗?
他试过,但他做不到,所以他搬来书房住下。
裴源行只觉得有些烦躁。
喝醉了怎地还是睡意全无?
近日他时常彻夜难眠,总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便是偶尔睡着片刻,待迷迷糊糊间摸到身侧时,只触碰到一片冰凉,便霎时惊醒过来再也没了睡意。
他起来换了身衣裳,便推门出了书房。
守在屋门外的月朗迎了上来:“世子爷,您这是……”
他抿紧着唇,道:“出去走走。”他脚下一顿,又命道,“你睡去吧。不必跟着!”
夜里本就比白日里冷,又临近过年,吹在身上的寒风愈发冰冷刺骨。
裴源行漫无目的地走着,回神间,才察觉到自己竟又来到了年家胡同。
仅迟疑了一瞬,他便进了胡同里。
走到宅子前,他抬起手抚过宅门,低头苦涩一笑。
她也合该睡下了吧。
他收回手,撩起衣袍下摆,转身坐在了门外。
四周一片静谧,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起头看着夜色,心里的烦躁和慌乱终于消散了些。
顺利逼迫父亲和邢氏签了字,又摆脱了侯府,云初每日都睡得极好。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素来乖顺安静的雪儿骤然间吠叫个不停,云初一向睡眠清浅,立时便被它惊醒过来了。
雪儿的吠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她顿时起了疑心,掀被下了床榻。
鲍掌柜虽说过年家胡同是个顶幽静安全的地方,但眼下宅子里并无男丁,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凡事还是警惕些的好。
她推门到了屋外,便瞧见青竹抱着雪儿安抚着它,玉竹手中正捏着一根木棍站在院子的中央,脸上满是惶然不安之色。
见云初走来,玉竹嘴角嗫嗫嚅嚅了半天,肩膀颤抖着。
云初走过去,伸手从她手中抽走了木棍,脚步轻缓地走到宅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张望。
难怪雪儿如此反常,外面果真有个人。
云初抿了下唇,朝大门凑近了些,想要将那人的样子瞧得清楚些,换气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盈在她的鼻端,是她早已闻惯了的。
两世皆与裴源行结为夫妻,她岂会闻不出来,那是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这大晚上的,天又冷,他来此处做什么?
她弯下腰,将木棍搁在了一旁:“世子爷,是您在外头吗?”
隔着一道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息后,才听见他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寒风卷着飞絮般的雪花扑面而来,云初紧了紧衣裳,隔着门缝又看了眼仍端坐在门外的男人。
“下雪了,外头极冷,世子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裴源行垂下眸子,敛去眼里的情绪。
她担心他冻着,他又让她遭受了什么?
“那年过年,听雨居短缺炭火。”他的声音听着莫名的苦涩,“云初,那会儿你是不是也觉着很冷?”
云初怔忪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裴源行说的是前世她被禁足期间,杜盈盈故意克扣了听雨居的炭火。
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再埋怨又有何用,再如何也减弱不了分毫那时候受的苦楚。
“世子爷,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婉柔和。
她性子素来淑静乖顺,和离后他才知道,其实她在大事大非上也是有自己的主见的。她在府里不争不抢,处处忍让,不过是不屑于去在意府里的那些人罢了。
云初见他纹丝不动,遂又开口劝道:“世子爷,回去吧。”
既已和离,他就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该在寒夜里坐在屋外受冻。
裴源行充耳不闻,只垂首呢喃了一句:“其实除了身子冷,心也跟着凉透了吧?”
他苦笑了声,继续道,“我罚你跪祠堂、罚你禁足、罚你抄写经书。那时候,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云初微微摇了摇头:“恨吗?那倒也说不上。”
他紧捏住衣袍的下摆,指节已然泛了点白:“不恨?那便是对我失望了吧?”
“不瞒世子爷说,失望的确有过。先前我总以为,纵然世子爷厌恶我,却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
闻言,他弯起唇角,笑容里透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你这是在说我眼瞎。”
周遭有片刻的静默。
裴源行顿觉了然。
她是真的认为他眼瞎,不过是顾着他的颜面没直言罢了。
他微微偏过头去,隔着大门朝她靠近了些:“云初,不管你信我还是不信,那时候我便已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派你的丫鬟去打听那位吃了什么,我便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后来小布人儿的事,不过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段罢了。你从未起过害人的心思,罚你也是我无能,我没有借口。”
他喉咙发涩,眉眼间透着点无奈。
“你说我厌恶你,我自己做过的事,我断不会否认。那时候我听信了外头的传闻,以为你对我心生爱慕,误以为当初你费劲了心思也要嫁给我。”
他信了她爱慕他的那套说辞,又见灯会上她拼死也要救下他,后来更是以伤了一条腿的代价嫁进了侯府。
如此心机深重的女人,却要陪伴在他身侧一辈子,叫他如何不恨?
如今,他才知道,她从未对他生过半分情愫,所谓的救命之恩,更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后来,我见你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可你刚受伤那会儿,我便遣了大夫去云家给你治伤。我就在想,大夫的医术不可能有错,既是得了大夫的医治,你不该伤得那般重,我忍不住开始疑心,你故意摆出这番作态,就是为了博得我的怜惜。”
她认为他眼瞎,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他罪无可辩。
云初忽而开了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世子爷您定是记错了。前世我伤了腿后,并不曾见过您派来的大夫,只有我三妹妹请过一位大夫前来替我治伤。也不知是何缘故,就连三妹妹请来的大夫,也只来过云宅两回,便再也没来过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他遣去探病的大夫竟从不曾踏足过云宅,云初的三妹妹请去的大夫统共也只去了两回。
难怪前世她的腿疾总是治不好。
事到如今,他哪还会再疑心她说的是真是假。
裴源行的一席话,让云初陷入了沉思。
若他说的皆是真话,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那个时候,父亲故意拦着大夫不让大夫进门替她诊治。
由此看来,父亲当初是铁了心地要她嫁入侯府,哪怕代价是要废掉她一条腿,他也丝毫不曾犹豫过。
许是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薄凉,得知此事,她竟一点不感到意外,亦不曾觉得难过。
雪下得更大了,夹着雪花的寒风一阵阵吹过来,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人的肩头上,不消片刻便又化成了水。
云初低头看着近乎被雪水染湿的鞋子,柔声道:“下雪了,世子爷您还是回去吧。”
曾经有过的误会都已然说清楚,是时候对过去的一切释怀,努力朝前看。
坐在门外的裴源行却问了句:“云初,你在此处同我说话,可冷吗?”
云初垂首看了看方才青竹塞她怀里的暖手炉,微微弯了弯唇:“也不觉着怎么冷,我手里抱着暖手炉呢。”
“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