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她在意的,便是姚嬷嬷将药汤端来的时机。
那药汤并非每日都要喝,可每回只要她跟裴源行同过房,第二日一早,姚嬷嬷便会端来一碗药汤劝她喝下。
也是她过于大意了,倘若她再多一点防备之心,早就该疑心到那碗药汤有问题。既然是用来补身子的药,又怎会忽而需要服用,忽而可以停用呢?
沉思间,马车已停在了侯府的大门外。
云初径直回了听雨居。
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她面色一白,加快脚步穿过院门进了屋。
刚进屋,便瞧见外间有几个丫鬟和婆子正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东西,许是已经翻找了有一会儿了,满屋的狼藉。
“你们在我屋里做什么?”云初问道,语气难得的严厉。
几个丫鬟和婆子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向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冯嬷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冯嬷嬷走上前来,朝云初福了福,脸上带着笑意,眉梢却带着几分讥讽:“回少夫人的话,盈儿姑娘今儿一早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开始嚷着腿疼得厉害,太夫人已差人去请了大夫过来,大夫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什么毛病来。”
玉竹气得手脚止不住地颤抖,再无暇顾及其他,忍不住插嘴道:“那你们便去找更高明的大夫来瞧瞧啊,跑来听雨居把东西翻得胡乱算什么意思?”
冯嬷嬷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玉竹姑娘这话就说得不好听了。这不是盈儿姑娘病得太蹊跷了嘛,有个丫鬟就说,盈儿姑娘的样子,看着像是被人扎了小人。”
她看了看云初,笑容里意味深长的意味更浓了,“少夫人,您也知道的,太夫人是一向把盈儿姑娘放在心尖尖上护着的,哪能容得下这种龌龊事,故而就派了老奴带了人过来,将整个侯府仔仔细细搜一遍。您呢也别见怪,不止是听雨居,别处只怕也要仔细搜搜,太夫人才能放心呢。”
丫鬟和婆子们没在外间搜到任何可疑物品,冯嬷嬷转而又目光投向了云初,道:“少夫人得罪了,您的内室我们也得查查才行。”
冯嬷嬷到底是得太夫人的吩咐,说话就是有底气,她拔高了声音道,“少夫人莫要怪我们造次,也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我们也只是听命办事。盈儿姑娘身份金贵,眼下又得了怪病,一日不解决此事,大家都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容老奴说句实心话,待事情查明清楚了,其实于少夫人也有利,少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所有的话像被梗在了喉咙里,云初无力地靠在门上,眼睁睁地看着一众人冲进内室,毫不顾忌地将她的所有私人衣物翻个遍。
冷不丁地,有个丫鬟低低惊呼了一声,引得所有人都纷纷探头看。
云初循声望去,衣箱大开着,一件薄如轻纱的寝衣被人丢在了地上,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几个凑在一块的小丫鬟们纷纷羞红了脸,捂着脸,或是捂着嘴,眼角眉梢却有掩饰不住惊讶和兴奋,窃窃私语声不断地飘入云初的耳中——
“啊呀呀,羞也羞死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侯府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也只有勾栏里卖的才会……”
“嘘嘘嘘,别说了,快别说了。”
议论间,一道身影出现在内室,云初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一双冷漠到没有半分情绪的眸子里。
男人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掠过掉落在地上的轻薄寝衣的那一瞬,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冷哼了一声。
云初心中警铃大作,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显苍白。
冯嬷嬷带着一帮人进屋搜东西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倒不怕冯嬷嬷她们能从她这搜到什么,只是藏匿在衣箱箱底的和离书还不能被旁人看到。
那日她写下和离书,是为了让自己能下定决心离开侯府。
今日之事,更是令她坚定了她的想法,只是眼下还不能让旁人知晓她的决定。
时机不对,她要做的事情还一桩都没做成。
云初的慌乱不安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底。
裴源行眉头微蹙,厌恶地别开了眼。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婆子忽然大声嚷嚷道。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掌心里的东西,快步走到裴源行的面前。
“世子爷,您瞧瞧这个!”
裴源行垂着眼睑,冷眼看着婆子递到他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布人儿。
令人惊骇的是小布人儿的腿脚上扎着一根针……
裴源行的眉头愈发拧紧了些,侧目朝她望来。
云初面上无半分羞愧,只静静地回视着他,道:“不是妾身做的。”
裴源行眯了眯眼睛,视若无睹地踩过一地狼藉,将手中的小布人儿扔回了冯嬷嬷的手中:“去祖母那里吧。”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说过他信她。
主子发了话,一行人等去了颐至堂。
一进屋,云初便瞧见侯夫人和五姑娘已坐在屋里了。
冯嬷嬷凑近太夫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展开右手,将躺在掌心里的小布人儿递到太夫人的面前给太夫人看。
太夫人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个不停。
她睥睨着站在她面前的云初,大声怒骂道:“好你个毒妇,给我跪下!”
没等云初反应过来,冯嬷嬷已压着她跪下,膝盖硬生生地与坚硬冰冷的青石砖地面碰撞,只觉得右膝盖骨都要磕碎了。
“那日罚你跪祠堂,我竟还想着,你吃了教训定不敢再作恶。谁知你见盈儿手脚健全,便起了残害她的念头。你自己有腿疾,便起了妒嫉心,看不得旁人过得比你好!
“你没能害成功盈儿,又恨极了我罚你跪祠堂,于是你便又动了旁的贼心思。你在小人身上扎针,恨不得盈儿也如你一般成了个瘸子。我们侯府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把你这种恶毒女人娶进门来,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蛇蝎心肠!”
云初垂眸望着地面,没有半点要替自己声辩的意思。
何必呢?
昨日是诬陷她害得盈儿姑娘上吐下泻,今日又气势汹汹地打发了婆子和丫鬟来她屋里搜东西。
她自己知道她没做下过任何恶毒之事,可众人却是在她内室里的衣箱里找到的那个小布人儿。
这桩罪名,已变得辩无可辩。
第十一章
能进入她内室的人不多,能避开她偷偷动她东西的人更少,只怕听雨居的某个下人早已被人收买了。
所谓的证据已摆在太夫人的眼前,即便她如何矢口否认,太夫人也绝不会信。
侯府里无人信她,仅因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布人儿,便坐实了她的害人之心。
她觉得有些惋惜,早知今日会经历这一遭,她该在医馆里再等等那位医术高明的倪大夫的,好歹让倪大夫帮她再施上两针,待会受罚时也不至于让自己太遭罪。
太夫人依然骂声不断:“云氏,我对你已经一忍再忍,你却愈发肆无忌惮。既然如此,今日我便叫行哥儿休了你,我们侯府可容不得你这个蛇蝎女人!”
云初倒吸一口凉气。
休了她?
她是起了和离的念头,可是被休……
侯夫人倏然出言道:“母亲,此事不妥,还望母亲三思。”
太夫人却充耳不闻,扭头询问裴源行:“行哥儿,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云氏?”
雨娴太过面慈心软,定会轻易饶过云氏,倒不如由行哥儿来定夺。
反正行哥儿从未将这个瘸子放在心上,想来也不会对她软下心肠。
裴源行的脸阴沉得可怕,走到云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云氏心思歹毒,罚她闭门思过两个月,禁足期间需得替祖母和杜姑娘各抄经书百遍,每日只许吃素,为祖母和杜姑娘祈福!”
云初由丫鬟陪着回了听雨居,还未进院门,便瞧见两个身形强壮的婆子恭肃严整地立在院门前。
想来是裴源行派来看门的。
云初暗暗叹了口气。
如此大费周章地只为了防着她,这是生怕她会溜去颐至堂对盈儿姑娘下毒手吗?
他倒真担忧那盈儿姑娘。
如此也好,有院门外的那两个婆子整日价地看守着,若明日盈儿姑娘再有个头疼脑热或是有个闪失,再如何也算不到她头上来。
进了屋后,云初吩咐青竹和玉竹留在外间,将那些被扔在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转身又进了内室。
无视一地的狼藉,云初走到衣箱前,打开箱盖,将手探…入箱底,摸到了她仔细折叠好塞在秋衣内层的和离书。
她长吁了口气。
还好这张和离书今日没被人当众翻找出来,否则又会平白多一层麻烦。
思忖着衣箱也不是个安全的藏匿之处,云初将那份和离书取出,小心地拾掇了一番。
还没来得及将被扔得一地的衣物放回箱子里,就有人撩了内室的帘子走了进来。
云初回头一看,是裴源行。
她稍微愣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屈膝向他福了福身子。
裴源行一进屋,便挥了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
青竹和玉竹也没敢走远,怕主子有事要吩咐她们,便立在屋檐下。
“青竹姐姐,你说世子爷这会儿来我们听雨居,会不会是他悔了,觉着今日不该在太夫人屋里当众罚少夫人禁足?”玉竹的语气里有着几分期盼。
少夫人在这侯府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世子爷就算平日里再不待见少夫人,总归也该在他人面前给少夫人留点颜面的。像今日这般,在众人面前罚了少夫人,岂不是让少夫人在这侯府更难做人?
更何况为的还是跟世子爷有过婚约的盈儿姑娘,多下少夫人的颜面哪,世子爷肯定是事后细细回想,觉着自己一时冲动做得不妥了,是以便来了屋里放下身段哄哄少夫人。
青竹眉头微蹙:“那扎小人之事绝非少夫人所为,可府里的人又怎会信了少夫人?莫说平日里府里的上上下下本就不把少夫人当回事,何况那小布人儿终究是在少夫人的衣箱里找到的,有那小布人儿为证,少夫人只怕百口莫辩,在寻得证据证明清白之前,少夫人也只能担了此污名。我寻思着今日世子爷当众发话说要禁少夫人的足,是不是也是无奈之举?”
玉竹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青竹姐姐,你的意思是世子爷也是知道少夫人是被人冤枉的?如此那便好多了。”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这般揣测。事实如何,也就世子爷自己心里清楚了。”
希望世子爷能如她所料的那样,如若不然,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便会愈发难熬了。
屋里,裴源行弯腰将被扔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团在手里朝床上一掷。
那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大红鸳鸯枕上。
云初眨了眨眼,是邢氏强塞给她的寝衣。那寝衣那么薄,连枕头上绣的鸳鸯都依稀可见。
她瞬间涨红了脸。
今日冯嬷嬷带人来听雨居搜屋的时候,那件邢氏送的寝衣被婆子丫鬟们搜了出来。
她想起那些人说的难听的话。如今这事传了出去,只怕以后还有更令人难堪的话说出来。
早知道会这样,那日她便该绞了那两件寝衣,免得像今日这般丢人现眼。
也是她疏忽了,光想着和离,便忘了寝衣一事。
裴源行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云初回瞪他。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看清他嘴角闪过的讥讽之色,她眼神一暗。
他和那些人一样,当她是勾栏里卖的。
她别过脸去不再去看他。
裴源行冷哼了声,攥住云初的下巴,逼得她与他直视:“今日我便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再耍任何心机,老老实实地待在听雨居抄写经书,好好闭门思过!”
“世子爷这是认定了是我扎的小人?”云初抿着嘴,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是不是你扎的小人,不是你最清楚?”他反问,眉宇间又冷了几分。
云初点了点头。
是啊,还有谁比她自己更清楚不是她做的。
只是,如今小布人儿是在她屋里搜出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源行撩帘而去,清冷俊朗的面容上一片阴翳。
候在屋外的青竹和玉竹面面相觑,不知屋里头发生了何事。
玉竹率先回过神来,忧心着莫非是世子爷恼了少夫人,忙掀帘进了屋,青竹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穿过外间进了内室,两个丫鬟便看到云初正端坐在床上,下巴处红印明显,手里还拿剪子绞着手中的寝衣。
寝衣已被绞得不成样子,碎布散落了一地。
玉竹心下一紧,支支吾吾道:“少夫人,您……您这是……”
云初柔声打断了她的话头:“玉竹,我有些饿了。”
她来回看着玉竹和玉竹,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你们去小厨房帮我下碗面吧,记得多放些笋和香菇。”
平日里就没什么人进出的听雨居,如今因禁足一事听雨居变得愈发冷清。
云初哪都去不了,被困在听雨居里,每日安静地伏案抄写经书。
免去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不用再忍受太夫人和五姑娘那些阴阳怪气之言,也无需再为了盈儿姑娘被人指着鼻子骂阴险,云初反倒觉得眼下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心多了。
她倒有点巴不得能这么一直禁足下去。
提起笔在宣纸上落下一字,便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道女声,是听雨居的一等丫鬟玉兰。
“哎,你们是没瞧见盈儿姑娘的生辰宴办得有多热闹哪,怕是大半个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都来赴宴了,盈儿姑娘收下的贺礼多到数都数不清,光是将东西搬进库房就忙活了大半天呢。
“还有太夫人送她的那副头面,可是全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呢,那一颗颗的红宝石都有那么大,太夫人是真心疼盈儿姑娘啊,就连孙媳妇也没那份体面!”
玉兰将“孙媳妇”这三个字咬得极重,显然意有所指。
站在一旁替云初研墨的玉竹动作一顿,搁下墨条,走到窗前猛地阖上了窗子。
听不见心不烦。
为了那个动不动就身子不适的盈儿姑娘,少夫人已被世子爷罚了禁足在屋里抄经书,侯府里的那些势利眼怎地还不消停,三天两头地跑来拿话戳少夫人的心窝子,少夫人素日里哪对不住她们了?
但凡世子爷能待少夫人好些,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也不敢这般待少夫人。
玉竹折回桌前,拿起墨条继续研墨。
“少夫人,您别理会玉兰那小蹄子,她就是个嘴贱的!”
云初愣愣地直视着前方,下意识地回想起她刚嫁进侯府后过的第一个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