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报丧的乌鸦盘旋在半空,哀哀鸣叫。
第45章
是夜,萧元一踏进佛堂,就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他脚步一顿,忙不迭地要往外退去,但那女子听到响动,已经回了头。
“陛下来了。”江听雨声音很轻,一双大眼睛亮得惊人,“好久没见您了。”
“是。”萧元进退两难,拣着好话答道:“朕怕刺激你,所以一直不敢现身。令弟之死,朕也很遗憾,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朕每每想起都好生难过。”
“我弟弟命苦,不关陛下的事。至于孩子,是臣妾身子弱,怨不得旁人。”
江听雨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柱香,连半截香灰落在腕上都不觉得烫。
萧元松了口气,发现江听雨好像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才继续说下去。
“听雨,你识大体,懂规矩,一向是为朕分忧的。塞北战事吃紧,不是朕不想派兵,是用兵的地方太多,不止雁门关一处。”
“我知道的。”江听雨点点头,“你总这么说。”
她忽地露出个哀伤的笑容,恰如雨打梨花,叩开了萧元的心门。
“不知陛下是否记得,那年臣妾第一次进宫赴宴的情景。陛下当时年幼,被几位稍长的哥哥轮番欺凌,不慎掉入了清江池,是臣妾的弟弟跳入湖中将您捞起来的。”
“朕怎么会忘。”萧元汗颜道:“若不是你,朕哪有今日。朕已下旨追封你弟弟,你还想要什么就一并说了。”
江听雨莞尔一笑,就着萧元搀扶她的手站起来,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道:“臣妾什么都不要,只要陛下遣退左右侍从,陪臣妾在佛堂里待上一晚。一来为我们逝世的孩子祈福,二来告慰我弟弟的在天之灵。”
“这——”萧元有些犹豫,“朕晌午就答应了今晚去皇后宫里一趟。”
他对上江听雨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眸,态度立马软了下来,于是扭头对身后的一干太监道:“既然是爱妃的恳求,朕自然不会推却,你们都退下,告诉皇后朕要陪湘妃念佛,去不了凤仪宫了。”
“臣妾多谢陛下。”江听雨挽着萧元的胳膊,“陛下稍等片刻,臣妾为您点个熏香,静静心。”
一股奇特的香味萦绕在萧元身侧,使他有种飘飘欲仙的混沌感。他闻着愈发浓郁的甜香,眼前的种种都开始扭曲、旋转、变得模糊不清,包括江听雨那张端正秀丽的面容。
“听雨!”萧元惊恐地喊了一声,随后归于沉寂。
香气缭绕,江听雨举着蜡烛,戳了戳地上的萧元,见他失去了知觉,才从袖中拿出一段白绫,环在了萧元的脖子上。
“升米恩,斗米仇。”她望着萧元沉睡的脸庞,自言自语道:“都是报应。”
她和萧元定亲前,选良辰吉日时,家中照例请了算卦先生卜一卦,结果算出萧元此人命硬,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无一不克。
江听雨流着泪,悔不当初。
“我改不了你的命数,反而让我的家人遭了殃。你欠了我弟弟一条命,该还给他了。”
她握着白绫两端,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长街上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大冬天只披着块破布,裸露在外的手脚都是青紫的。她把那个缩手缩脚的孩子领回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是姐姐对不起你,别怕,姐姐来陪你了。”
白绫收紧了。
凤仪宫里,叶凝然坐立不安,偏偏此时上官蔚来访。两个平日里根本算不上交好的人冷冰冰地坐着,一壶新泡好的茶水都凉了。
“蔚妃是有什么事吗?”叶凝然终于忍不住开口送客了,“如果闲来无事的话,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上官蔚抚了抚鬓发,毫不在意地笑道:“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臣妾仰慕您的雍容华贵,想在您这多待一会。”
“行,蔚妃自便,本宫出去走走。”叶凝然扔下帕子欲走,上官蔚起身跟上。
“臣妾和您一道。”她强硬地缠着叶凝然,为的是江听雨突如其来的嘱托。
上官蔚心里划过一丝担忧,她不清楚江听雨要做什么,必须得支开所有妃子包括皇后,甚至不许她接近。
“随便你。”叶凝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宫打算去佛堂拜拜,除去一身的晦气。”
上官蔚跟在她身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屏退了侍女,一前一后地走下了台阶。
佛堂四周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诡异,常年供奉的一盏盏长明灯依旧散发着团团暖光。
叶凝然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上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就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一歪,倒在了上官蔚身上。
上官蔚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凛,顾不上旁边快要晕倒的叶凝然,径自推开了门。
火光大盛,浓烟滚滚扑面而来,呛得她直咳嗽。而在这炽目的火焰中,却有一人安之若素,端着一支快要烧尽的烛台,从容不迫地点燃了一页页费心抄写的经书,反复地吟诵着一句诗词。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上官蔚呆呆地望着那一张张写满了佛经偈语的纸页,被卷入火舌,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试图拉江听雨出来,但好友十分坚定地挣开了她的手,任凭火舌撩上自己单薄的衣衫。
“天呐。”
叶凝然抓着门框,瞪大了眼睛,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哐当”一声砸到了地上。
以上所述的情形都是史书中未曾记载的,关于这一夜的猜测,民间流传的是——
“湘妃小产后失魂落魄,独自祭奠孩子时不慎打翻了烛台,燃起大火。陛下舍命相救,不幸葬身于火海。湘妃被匆匆赶来的皇后所救,两人放下过往,冰释前嫌,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总之,当天夜里,辗转反侧的萧寂远收到其母口信,召集朝中重臣几番商议后,次日昭告天下,正式继承了大统。他即位后,虽然争议不断,但萧元已死,生前又无其他子嗣;怀有异议者不得不容忍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萧寂远登基后,便有不少折子飞到他的书案上,劝其尽早迎娶江家嫡女,立为凤后,以此平息朝中的动荡。
江家素来德高望重,加上新出了丧事,急需帝王的体恤。何况江远客并非江家亲生,江吟也不必服丧,喜事办得简朴些便是。凤冠霞帔都有现成的,她随便穿一身和萧寂远拜个堂,起码能堵住京中一半的流言碎语。
但是萧寂远很为难。即使萧元强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没了,他还是要面对各种派系的争执拉拢,以及几位老臣苦口婆心的劝诫。
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独断专行的统治者,他想做一个明君,所以碍于礼法,他不敢反抗,不敢不娶江吟。
“当皇帝的感觉怎么样,顺心吗?”
棋盘上黑白纵横,江吟执黑,轻而易举地断了白子的后路。
“我下不过你。”萧寂远把玩着几枚棋子,叹气道:“累得很,能忙里偷闲和你下盘棋都是奢侈了。”
“你心里明白。”江吟盯着棋盘,极其恳切道:“我只关心一件事,你什么时候派兵去救陈梓?”
她绝不是不问政事的深闺女子,几日来陪伴在萧寂远身侧也只是为了帮他稳定江山,腾出兵力援助陈梓。
“多亏你给我出谋划策,各地的大部分驻军都已听命于我,不过还是有少数阳奉阴违。”萧寂远落下一子,“京城周边的军队明日就启程,剩下的我慢慢地挤出来。”
他的“挤”字并不是夸张,而是真的相当于从骨头上刮下一层。许多地方军的首领,一听到皇帝换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纷纷不乐意了,吵着嚷着要升官加爵,不然不听指挥。
萧寂远忍着怒火,先给陈梓拨去了一支亲兵,其余的只好暂且缓缓。
“京城里的形势比较严峻,你有事可以找我父亲商量,他会帮你的。”
萧寂远应了声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清冷的面庞,不自觉地有一种夫妻同心,琴瑟和鸣的温馨感。
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她耳垂上坠着的明月似的玉石。
然而,江吟抬起头来,笑意盈盈地对他说。
“往后烦请你照拂我的亲人了,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拜托你了。”
萧寂远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一时间竟愣住了。
“山高水长,终须一别,我再没有什么顾虑了。”江吟下完最后一步棋,赢得非常漂亮。“你放心,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我一力承担。我已和父亲姑姑告别过了。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好在姑姑说服了他。我想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中消去,那样就不会使家族蒙羞了。”
“他们答应了吗?”萧寂远从未见她这般神采奕奕,焕发出无限的生机。
“没有。”江吟笑得有些羞涩,“他们说,无论我走到哪,是生是死,都是江家的女儿。”
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萧寂远的手,冲他眨了眨眼睛。
“再见了。”
萧寂远用力地回握,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她像一阵柔和的微风,只是恰好吹皱了他心里平静的湖面,而她真正的归宿,是由南吹向北,由春吹到冬,由临安的一丛残荷吹往关外的一捧细沙,直至蜕变成凛冽的大风,吹得城门上的鲜红令旗猎猎作响。
“保重。”他最终选择了最合适的字眼,将那些别样的情愫藏入风中,随风散去。
【第二卷 完】
第46章
天边压着重叠的浓云,阴沉沉地笼罩了这一片土地。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陈梓的头发滑下,洗去了战甲上残留的血迹。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又一波北狄军如潮水般退去,这才收起弓箭,捂着胸口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立刻有几个人凑上来,一叠声地问有没有事。
“我没有大碍,你们自行休整。”陈梓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谁有烈酒,拿来我喝一口。”
他不知不觉间,竟染上了陈桐嗜酒的恶习,并非天性使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梓新任命的副将怔了怔,忙从腰间解下一壶酒,双手奉上。
那酒涩得难以入喉,陈梓硬生生灌下几口,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副将看得咂舌,忍不住出言劝道:“您靠它止痛哪行啊,要不去下面找个军医治治。”
陈梓向他投来责怪的一瞥,意思很明显。底下还有那么多危在旦夕的将士们等着治伤,他自己不过是受了一点轻伤,怎么好意思占用别人的宝贵时间。
“您成天拖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一听您咳嗽就心惊。”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膀,“您身先士卒,是大伙的典范,但长此以往可不行。往后弟兄们要是有个小病小痛,都学着您撑一撑,不敢轻易寻医,到最后病入膏肓怎么搞?”
“况且,新来的几个女医,医术都挺高明的,我在她们那疗过伤,特别细致。您好歹是读过书的人,总不能看不起女子,忌讳男女之别吧。”
他说的理直气壮,催着陈梓赶紧就医,免得贻误正事。
陈梓最终妥协了。他下了城楼,远远地注视着街道两侧忙碌的身影,却再没有看到那个一身白衣的清冷女子。
民间有个传言,人在将死之际会产生幻象,看到一生中最难忘的景物。
所以,我是做了一场迷梦吗?陈梓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有些庆幸江吟看不到他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样子。
“你是在找我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白衣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脸颊蹭了灰,一双略显疲惫的眸子在见到他后亮了亮。
陈梓脑袋发晕,体内血气翻涌,竟当着她的面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完了。他心想,撑不住了。
江吟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陈梓连忙捂了她的嘴,把人强行带到僻静的角落去。
“听着,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受伤。”陈梓努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姿态,“你如果到处乱说,就算违反命令,是要被处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