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卫永思眼里渐渐没了光,“我再坚持一下,副将马上就到了。江姑娘,我求你一件事,我是活不成了,你把我的遗书——”
戛然而止。
长刀刺进了他的胸膛,而他的手仍是紧紧地抓着敌人不放。
“不,不。”江吟痛苦地摇着头,像一尾脱水的鱼,拼了命地反抗着。她落了几滴泪,洒在那人的肩膀和衣襟上。
“你再乱动试试看?”那人扫视了一眼不远处两个仓皇而逃的医女,冷哼道:“除了他,还有下一个。”
这招果然有奇效,肩上的江吟瞬间没了声响。
“嘶,麻烦了。”那人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见百米开外已有手持利刃的兵士追过来,便临时改变了主意,扛着江吟攀上了附近一间狭小的阁楼,躲在里面,不准她出声。
直到这时,沉浸在愤怒与悲伤中的江吟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你!”她一眼认出了他,“北狄的细作。”
出现在江吟面前的,正是亲手谋划了一场战役的慕容恒。他在萧元离奇死亡后,乔装打扮溜进了萧寂远派往塞北的援兵里,凭着一张酷似汉人的脸,一路上乃至进城都没露出任何破绽。
他对江吟同样印象深刻,因为她耍了他一次。像慕容恒这般擅长玩弄心术的人,只许自己骗别人,而不许别人骗自己。江吟骗了他一回,虽然只是骗走了一封无关紧要的密信,仍使慕容恒大丢面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是我。”他不免有些得意道:“重新介绍一下,在下慕容恒,正是北狄的小王爷,幸会幸会。”
“下这么大一盘棋,真是辛苦你了。”江吟冷冷地嘲道:“也是我大意了,居然没当场捅死你,可惜可惜。”
她早就察觉了端倪,之前还和萧寂远特地探讨过。念及萧元已死,很多话都不必说得太透彻。
“我当时可是说了,此仇不报非君子,千刀万剐亦不为过。”慕容恒抽出腰间佩刀,上面还残留着卫永思的血。不,不仅仅是刀,他的鞋子上,衣襟下摆都沾了卫永思的血,令江吟一阵作呕。
“江姑娘,不如你自己选一种死法,我尽量让你体面的死去,不要太难看嘛。”他提起刀,横在了江吟颈间,“不过,如果你愿意配合,我倒是可以考虑饶你一命。都是聪明人,凡事留个余地。”
江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只是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你看你,生的一副花容月貌,难怪陈小将军见了也忍不住动心,甚至违背他本人立下的规矩,意图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倘若陈小将军知道你有性命之忧,会不会为了你打开城门、降了北狄呢?”
慕容恒左手挑起江吟的下巴,右手握着刀,刀尖离江吟的面庞仅有一寸之遥。
“江姑娘,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女子的容貌可是比明珠还要珍贵的东西。你若执迷不悟,毁了一张好容颜,那陈小将军还会喜欢你吗?他不会的,男人嘛,都是见色起意的家伙。既然如此,与我合作,我不会亏待你的。过去之事,我既往不咎。倘若陈梓不愿意为你降了北狄,我也有办法搭救你。怎么样,够不够诚意,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48章
慕容恒信心满满,以为江吟必然应承,正洋洋自得时,却见她长睫微颤,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似曾相识。
那是一种极为淡然的表情,像是浑然不在意抵至颈间的刀刃,反令慕容恒好生奇怪。
一个年纪轻轻、见识尚浅的女子,面对沾着血的锋利兵器,竟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更让慕容恒莫名慌张的是,这样的沉着自若,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混入城中以来,他每每想趁乱挑起些是非,隐晦地劝得守城孤军归降,然屡屡受挫。
他那么多挑拨离间的话,如同一粒小石子投入一潭平湖,溅不起半点波澜,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那些经受了风霜侵袭的瘦脸上,往往动一动眉毛都嫌疲累。
“你——”慕容恒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愤而将刀尖慢慢上移至江吟的脸颊处。
“你信不信我毁了你的容貌,叫你下半生遭人耻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沦落成无人求娶的丑八怪。”
江吟仍是不动,躲也不躲,只闭上了一双眼,全然不理会。
慕容恒看得真切,见她虽然闭紧了眼,抿紧了唇,一副宁死不屈的态度;但袖子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想来是爱惜容颜之故。
他心中大喜,决定先吓一吓江吟,逼她生出动摇之意。当即刀尖抖动,仅仅一瞬,已在江吟白玉般的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珠顺着脸侧,一滴滴流到了江吟的白衣上,像是雪地里开出了数朵红梅,分外妖艳。
江吟抬起手来,用袖子拭去了半张脸的血迹,眼里情不自禁地掉下一串泪。
她急于摆脱这种羞辱,以至于犯了个小错,正中慕容恒下怀。
“你杀了我罢,我就是死也不可能和你同流合污的。”江吟忍着阵阵刺痛,艰难地开口道:“别白费劲了,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无耻小人,不屑为伍。”
“是吗?”慕容恒又举起了刀,“可我认为,死本身没有什么要紧的,我最多拿你泄泄愤,还不到伤及性命的时刻。陈梓没来,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唱呢。”
他踱步至窗边,向下看了一眼。
“瞧,他来了。”
陈梓带兵冲散了北狄的阵仗,斩去了敌方的一名小将。他勒住马头,不准身边人继续追赶,而是看着落荒而逃的北狄士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同于皇位易主、分崩离析的南阳,萧寂远失去了调兵遣将的资格。强有力的援兵迟迟未至,陈梓不敢冒进,保守起见、只守不攻。北狄是马背上的民族,对中原虎视眈眈已久,兼之人多势众,自然不会放过大好的机会。
“回去罢。”他低声道:“总有一天,我们会乘胜追击,攻破北狄的都城。”
黄昏掩映下,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朦朦胧胧,仿佛镀了一层金。陈梓回头望去,见城楼上的旗子红得鲜艳,如血似的流动。他心中一荡,不由得催起马来,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经此一役,白虎军损失数位将士,换回了暂时的安宁。
陈梓一回到城中,就大发脾气。城门居然空荡荡的无人值守,这要是北狄突袭还得了,直接把家抄得一干二净。
“将军,出事了。”传令兵大气不敢喘,唯唯诺诺地解释道:“不知何时,城里潜进了一名北狄探子,我们都没发觉,直到他今日发难,捅死了一个伤兵,挟持了一名医女,不知去向,副将下令全城搜捕。”
“那个被掳走的医女是谁?”陈梓沉声道:“是我们对不住她,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必须得平平安安的回去。至于探子的事情,等救出她后再处理。”
“哎。”传令兵哭丧着脸,暗暗埋怨副将交给他如此艰巨的任务,“那位医女您认识,就是上次无微不至照顾您的——”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陈梓的脸色难看至极。
“在哪儿。”陈梓咬牙切齿,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随时准备拔出。
“在这。”远处的一间阁楼上,传来一个灌注了内力的男声。陈梓听得分明,循声望去,看到涂着霞光的轩窗边探出一个人,正向他挥手。
陈梓来不及多想,施展轻功飞上屋檐,跃入窗内。
他一看清里面的形势,心几乎是立即悬在了半空。
“别过来。”慕容恒厉声喝道:“你再靠近一步,她就小命不保了。”
江吟脸上新添了一道刀痕,鲜血正不断地流出,滴在颈间横着的霜刃上。锋利的长刀紧贴着她的咽喉,逼得她僵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立着。
陈梓不动声色地收回取剑的手,背在身后,对身陷险境的江吟使了个眼色。
其实他并没有头绪一定能救她出来,但面上强装镇定,不表现出来,为的是让江吟安心。
岂料江吟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牵起嘴角努力笑了笑,像是在安慰他。
“请问阁下有何目的,对女子下手可不是仁义之辈。”陈梓谨慎地停在原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男子。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命在我手里。”慕容恒呵呵一笑,迫使着江吟向前走了一步,自己则藏在她的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
“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我只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除了人原封不动地还你,还加上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享用一生的高官厚禄,任君挑选。”慕容恒颇有些倨傲,“当然,在下情急之下,失手伤了这位姑娘,事后定向她赔礼道歉,负荆请罪。”
“好丰厚的报酬。”陈梓心下了然,故意拖延着时间,“在下虽然愚笨,却也猜到了此事怕是不易。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别耽误时间在陈某这个平平无奇的庸人上了。”
“不,陈将军此言差矣。”慕容恒急忙阐明道:“在下说的这件事,有且仅有您做得到。”
陈梓压根听不进他的废话,只一个劲地盯着江吟流血的伤口。他自己受重伤时,通常不以为然,草草包扎一下就算了事,但看见江吟受了伤,哪怕是轻伤,都恨不得寻来最好的伤药为她敷上。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纵是我等见惯了生死,有时也难免怅然。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何尝不是我所求所愿。”慕容恒说得动情,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所以,在下想请您助我。您与其被君主舍弃,守着孤城苦熬一日又一日;不如归顺北狄,助其统一中原。我们是不会亏待您的。”
“是吗?”陈梓淡淡道:“在下一介武夫,如何敢担当大任。”
他见慕容恒图穷匕见,担心下一刻便会对江吟不利,于是继续没话找话,为的是让慕容恒多举一阵子刀,早点支持不住露出破绽。
慕容恒疑心他在敷衍,便懒得掩饰,直接开诚布公了。
“我要你打开城门,归降北狄。将军意下如何?”
绝无可能。陈梓想都不用想,就在心里断然否决了慕容恒的提议。他极力控制着情绪,抬起头直视江吟,见她眼里闪动的同样是坚定的光芒,不由得倍感快慰。
倘若为救你一人,弃满城百姓于不顾,任由他们遭受杀戮,那才叫无情无义。大不了你我共赴黄泉,我决不撇下你,一人在世间独活。
还没等陈梓开口,江吟就替他高声回答了。
“小王爷,你且死心罢。南阳和北狄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妻离子散之恨。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无他例。你借我威胁陈梓,是打错了主意。他不会为了我归降的,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我反而一辈子看不起他。”
她说话之时,眼里持续地滚出泪水,看得陈梓的心揪着疼。他的佩剑仿佛感知了主人的心情,嗡嗡地振个不停。
对不起。他望着她的眼睛,传达了这句话。我救不了你,也没法救你。
江吟对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为你所胁的,陈梓,记得替我报仇。”
她忽然冲着慕容恒的刀直直地撞过去。这一下力度非同小可,慕容恒本就没打算取她性命,此时看江吟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猛地一惊,下意识稍稍挪开了刀。即便如此,江吟的脖颈还是被雪亮的利刃割出一道极长的口子,鲜血全部洒在慕容恒的宝刀上。
陈梓红了眼,长剑果断出鞘,转眼已和慕容恒扭打在一起。慕容恒先是被江吟吓了一跳,胆气少了三分;之后又和不要命似的陈梓交手,心生怯弱,背靠窗外避开竖劈的长剑。
他自负武功高强,然而实在难以招架陈梓,何况江吟这枚棋子已经无用,牵制不了陈梓了。
江吟退了退,按住颈间往外喷血的伤口,满足地笑了起来。
她跪坐在地上,听着旁边喧嚣的打斗声、刀剑相撞的铮铮声,顾不上看谁输谁赢。
气力渐渐流失,四肢开始僵硬,失血过多的坏处一点一点显现。江吟合上了眼睛,身处一片黑暗中。
第49章
这人绝对疯了。
慕容恒倒吸一口凉气,跳上小窗,避开陈梓砍来的长剑,只觉剑气凌厉,削断了他数根头发。
“我们可以谈谈。”他存着几分幻想,“耍刀弄剑有失君子风度。”
“谈什么?谈你是怎么窥伺中原的土地、残害我的同袍?”陈梓步步紧逼,兵刃相交,犹带风声,出其不意地刺中了慕容恒的肩头,血流如注。
若单论武功,北狄的小王爷和南阳的小将军自然是平分秋色,不分高下;可论起气势,慕容恒实实在在地差了一大截。他格开陈梓锋利的长剑,额头滚下不少汗珠,手脚都被震得发麻。
“我无意取人性命,但你为非作歹,该杀。”
三尺透亮的森森剑锋上,映出陈梓冷淡的眉目。他挥剑横扫,慕容恒无路可逃,躲闪时一后仰竟从离地近百尺的窗上翻了下去,恰好摔在匆匆赶来相助的士卒脚下,没了气息。
连陈梓都分不清他是真的失足,还是自知无力逃脱,保全一份尊严。他立在窗边,看着底下慕容恒残破的尸体,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将来。
“力竭而死,总比从高楼坠下要好得多,哪怕前者更为凄惨。”
长剑“当”的一声扔到地上,众人冲进门时,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那少女的颈间虽缠着白布,仍是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脸色苍白,却显出几分恬淡之色。她安静地躺在陈梓怀里,和睡着了似的。陈梓手上全是血迹,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一遍遍抚摸着江吟散乱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