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痴大师却是微微一笑,像没听懂皇上的话外之音一般:“皇上年幼英武,铲除鳌拜一党,此事乃天下皆知,贫僧也是从旁人口中听闻一二。”
说着,他更是道:“敢问皇上,太皇太后近来身子可还好?”
皇上道:“老祖宗身子还算硬朗。”
行痴大师又道:“阿弥陀佛。”
两人虽是亲生父子,却已落别十余年未曾见面,一个是无欲无求的僧人,一个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君王,凑在一起,并无多少话可说。
皇上只道:“今日朕带平妃前来是听说贵寺的通琇大师极为厉害,知人算命,朕想请他为平妃算一卦。”
他并未说实话,这位通琇大师虽厉害,可整个大清上下自不会只有这样一位得道高僧,他今日过来,一来是想请这位大师替映微算一卦,二来也是想看看多年未见的父亲。
行痴大师隐约也能猜到几分,可对他而言什么七情六欲早已是身外之物,并不介怀,只差人去请通琇大师出来。
可怜映微刚去厢房歇息片刻,又被叫了出来。
这一出来,她敏锐发觉皇上心情像是不大好,虽说帝王喜怒无常,但她与皇上相处也有几分,觉得皇上大多数时候还是挺好相处的一个人,方才前来寺庙的路上心情更是不错。
这,这是怎么了?
她并未多问。
很快通琇大师就出来了,仔细问过映微八字后却是脸色大变,吓得皇上杨忙道:“敢问大师,平妃这八字可是有什么问题?”
映微向来不相信什么鬼神或八字之说,可看眼前这位大师须发全白,瞧着有几分真本事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发虚。
这人不会算出自己是胎穿过来的吧?
通琇大师又仔细算了算,到了最后却是摇摇头道:“……还请皇上恕罪,贫僧道法过浅,看不透平妃娘娘的八字,不过请皇上放心,平妃娘娘面相端厚,一看就是福泽深厚之人。”
皇上这才放心下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对通琇大师自是极相信的。
他原还欲多言几句,谁知行痴大师却道:“想必皇上与平妃娘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贫僧就不打扰你们歇息。”
皇上愈发不悦,只道:“不必了,朕与平妃给佛祖上柱香后就回去的。”
当真是君子一言不容有虚,他即刻就带着映微前去佛堂了。
云里雾里的映微是愈发不懂,敢情大老远带自己过来就为了叫那位通琇大师看看自己的八字?
她并不傻,从皇上面上那不悦之色也能猜出几分来,低声道:“皇上,将才那位行痴大师可是先帝?”
皇上早就见识过她的聪颖,如今是一点不意外,反倒是大有吐苦水之意:“……朕从前几日就盘算着何时过来,想着就算他如今已出家为僧,可父子之间十余年未曾见面,再次见面总该叙旧一二,可他倒好,朕还未来得及喝杯茶,便着急将朕赶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他是越说越来气,只道:“他对朕如何,朕倒是无妨,可是他可曾有想过老祖宗?当年老祖宗一怒之下虽说过此生永不复相见,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纵然老祖宗没说,想必对他也是日夜思念的。”
偏偏这思念之情还不能出口,该是何等难受。
映微却是劝慰道:“皇上是觉得行痴大师不在意您吗?可臣妾却不是这样认为。”
顶着皇上不解的目光,她柔声道:“皇上怕是不知道,方才您要臣妾去厢房休息,臣妾并不觉得累,便让小僧人带着臣妾去周遭转了转,却看到寺庙里有人替您和太皇太后点了两盏长明灯。”
“臣妾斗胆想,虽然先帝已出家为僧,可对您对太皇太后却仍挂念,一日一日在佛祖跟前祈求你们能够平安康健!方才臣妾就是凭着那两盏长明灯才猜到行痴大师是先帝的……”
皇上面色这才和缓几分,只微微叹了口气。
当初先帝闹着要出家为僧时他已记事,只记得当时太皇太后与先帝闹得很是不愉快,甚至说是日夜落泪都不为过。
当时他想着先帝未免太自私了些,不配为人子,不配为人父,更不配当君王。
可如今……他却有些明白先帝了。
心爱之人已死,自己独活于世上,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什么意思?伤心欲绝之下顾不得其他,一心只想着早日解脱,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上不敢想,若有朝一日映微撒手人寰,他会不会变得与先帝一样。
皇上满腹心思,斜着映微到了佛祖跟前。
这尊大佛镀金箔,看着威严却不失和善,平等俯视着天下苍生。
皇上虔诚跪地,正色道:“朕今日于佛祖跟前,祈求朕与赫舍里·映微此生能够长相厮守,白首不相离,生同朝死同穴,一辈子不分开,让朕长长久久陪于是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周全。”
说着,他更是郑重叩首,又道:“还请佛祖看在朕一生为民,答应朕的祈求吧!”
话毕,他又是郑重叩首一击。
一旁的映微却是愣住了。
且不说生同朝死同穴位这话只有一国之母当得起,就说白首不相离……她都不敢细想。
她下意识道:“皇上……”
皇上起身扫了她一眼,催促道:“你也来拜一拜吧,从前朕就听人说过这寺庙里的佛祖很是灵验,定能保佑你平安康健,长命百岁的。”
映微这才懵懵懂懂磕头。
因方才皇上的话太过震惊,一直到了走出佛堂,她这才缓过神来:“皇上,臣妾有迟暮衰老的时候,到时候臣妾容貌不再,只怕……”
“只怕什么?”皇上扭头扫了她一眼,正色道:“朕从前好像就与你说过,朕喜欢你,并不十分在意你的容貌,虽说这话听着有几分虚假,却是朕的肺腑之言。”
“朕喜欢你的灵动,喜欢你的聪明,喜欢你的懂事和知进退……你身上的一切,朕都喜欢。”
“你的容貌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老去,可这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
白首不相离!
多么郑重且真心的祈愿啊!
映微虽对皇上并无爱情可言,可旁的情谊却还是有的,比如说,皇上是个好的君主,是个不错的父亲……当下只觉得若两人真是白首不相离,好像也不错。
等着皇上再次见到行痴大师时,已是在寺庙门口。
行痴大师与通琇大师都出来送行,若仔细瞧瞧,行痴大师虽看着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对皇上有不舍之意。
皇上只道:“两位大师留步,朕若有时间会再过来上香的,还望两位大师能够平安百岁。”
这话自是对行痴大师说的。
行痴大师面上神色未变,只道:“还望皇上一路顺风。”
皇上这才带着映微上了马车。
马车行了许久,皇上却忍不住掀开帘幔朝后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他只见行痴大师仍驻足原地,随着马车越行越远,那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不见。
皇上这才放下帘幔,微微叹了口气。
等着回到围场后,也不知道是受映微所言开解的缘故,皇上并未太过失落,因今日耽搁了半日,他很快全心投入于公务之中。
映微却因皇上那句“白首不相离”半宿没睡着,索性将春萍喊着陪自己说话:“……你相信有人一辈子不变心吗?原先未进宫时,本宫时常听姨娘说起阿玛从前对她如何如何好,可随着姨娘年纪越来越大,虽说阿玛依旧对她呵护备至,可身边又添了几个姨娘,当初因进宫一事,姨娘求了阿玛好几次,阿玛却并未答应她,可见在阿玛心里,本宫与阿玛虽重要,可也有许多东西比咱们更重要。”
“娘娘平素是最通透之人,如今怎么钻起牛角尖来了?”春萍打着哈欠道:“从前您不是时常教导奴才过好当下就行了吗?”
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不管老爷与云姨娘后来如何,从前总是恩爱过的,您说是不是?”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映微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个理。
就好比当初云姨娘进宫看她时,母女两个闲聊时她问起云姨娘可曾后悔跟了阿玛,云姨娘只说未曾……
这事儿既想明白了,她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可就算下半夜映微睡得极好,翌日一早起来,她眼睑下也是一片青紫,惹得阿圆等人十分担心她今日到底能不能猎到野鸡,毕竟先前她可是放过豪言壮语,说打一只野鸡回来给大家做锅子吃的。
别问她为何选野鸡这么有高难度的动物,像野兔,獐子这些好下手多了,却是因为六公主最喜欢的就是小兔子,一听映微说要打小兔子回来做锅子就直哭,映微没法子,只好退而求其次。
六公主却对映微信心百倍,狠狠在她面上亲了一口道:“平娘娘一定要打只野鸡回来。”
映微顿感压力。
这次随行来到木兰围场的妃嫔虽不算多,其中绝大多数妃嫔却是出身蒙古族和满族,从小也是跟着父兄们学过骑射的,皇上放话这次若有信心的妃嫔也可下场射猎,只叫众妃嫔跃跃欲试。
映微今日身着一身胭脂红旗装,看着英姿飒爽,和平日淡然的模样并不一样。
果不其然,等着映微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皇上更是低声与她道:“……你虽师从于朕,却也不必有负担,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让映微更有压力了,毕竟真刀真枪上阵与从前在校场跑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挤出几分笑来:“皇上放心,臣妾定尽力而为,尽量……不给您丢脸。”
男人有男人狩猎的地方,皇上专程辟了一块地方留给女眷,里头放些了野兔,野鸡之类的动物。
映微上马后,好像又重新找回在校场的感觉,更是想的明白,狩猎而已嘛,猎得到就猎,猎不到就算了,难不成还缺了她这么点吃的不成?
只是映微没想到宜妃今日也骑马过来了,听旁人闲言碎语,她这才知道宜妃从前在家中就是养尊处优,喜欢像男儿一样骑马射箭,骑射本领极好,更是放出话来今日要拔得头筹。
映微知道宜妃定将自己视为最强劲的对手,她倒是无所谓,俯身于身下的马儿道:“萌萌乖,待会儿见着情况不对咱们就停下来,没必要那么较真。”
也不知道被她取名叫萌萌的马到底听懂没听懂,反正叫了一声,映微权当作她听懂了。
谁知道映微不犯人,宜妃却骑马过来道:“……本宫听说近来平妃娘娘勤学苦练骑射,就为了今日能够一展风采,虽说后宫妃嫔打猎只为了好玩,可本宫觉得这样怪没意思的,不知道平妃娘娘可愿意与本宫比试一二?”
她的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周遭不少人都听见。
当即,许多妃嫔的目光都扫了过来,想着又有一出好戏看了。
映微却大大方方道:“若是本宫方才没听错的话,宜妃娘娘从小就跟着父兄学习骑射,不像本宫,半年前才开始学,这事儿,想必你也知道,你放着别的妃嫔不找,却偏偏来找本宫,可是算准了当众挑战本宫不好拒绝?”
说着,她更是笑了笑:“可本宫骑射学的如何,心里却是有数的,更觉得宜妃娘娘心思不纯,只怕想要看本宫的笑话吧?”
宜妃脸色一沉,道:“本宫想着平妃娘娘天资聪颖,这是连皇上都夸赞过的,又怎会技不如人?”
说着,她更是讥诮一笑:“不过本宫从前就听说过赫舍里氏一族所出的姑娘骑射都不怎么样,想来不仅仅是如此,要不然怎么赫舍里氏一族怎么一日不如一日起来?”
“罢了,既然平妃娘娘稳重,不愿迎战,本宫自不好多加勉强。”
映微眉头微皱,虽说她对赫舍里一族没多少情谊可言,可身在外头,赫舍里一族的颜面即是她的颜面,当即就道:“好,本宫应战,不知道宜妃娘娘准备拿什么当彩头?”
“你说就是了。”宜妃见映微上钩,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
映微见她如此瞧轻自己,心道怎么着自己也得争口气,便将手上那串玛瑙串儿取了下来:“这东西虽算不得十分珍贵,却是本宫从小戴着长大的,就由这东西当成本宫的彩头吧!”
她想着就算真输了,输了面子再输了随身的宝贝就划不来了。
宜妃是胜券在握,从腰间取下一块水头不错的玉佩来:“这玉佩是本宫刚进宫时皇上赏下来的,意义非凡,本宫一直舍不得取下来……”
温僖贵妃见状,便凑趣说有她来当裁决之人,随着她一声令下,两匹宝马疾驰冲了出去。
映微原先是有几分紧张的,但马儿一旦驰骋起来,耳边只能呼呼风声掠过,她好似找到当初在校场时的感觉,再加上身下马儿给力,她是信心愈增。
很快,映微就瞧见不远处有只獐子,她掏出箭来,照着皇上从前教的,先预估那獐子的走向,继而箭往前射出分毫。
随着“咻”地一声,箭射中那獐子的腿,獐子应声而倒。
映微赢得开门红,自然是信心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