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畅艰难地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去摸手机。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她的社交圈很小,更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来找她。
群处守嘴,独处守心,多年来,她习惯独处的寂寞,社交消耗掉能量后,自己待在无人打扰的空间,无论白天黑夜,她会像扁缩的馒头缓慢蓬松。
她并不失落,想的是,再上一天班,就到周末了。
蒋畅在一家小公司做网站编辑,手底下管着一些官方账号和网站,但实际上干的活很杂,用网上的话说,领着三千的工资,操着三万的心。
这周六,本以为能好好休息,结果得到老板的临时通知,需要去邻市出个短差,当天去,当天回。
早上,老板开车来接蒋畅,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同事,她坐在副驾,蒋畅便自觉去了后座。
他们公司在宿城设立三个办公地点,蒋畅所在的,人少,平时坐班的只有十来号人,归这位姓冯的老板管。
老板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的样子,对员工们挺好。
老板回头问:“小蒋,吃早餐了吗?”
“吃了的。”
蒋畅还带了面包和牛奶,以免没空吃饭而饿肚子。
“你晕车吗?如果晕车的话,可以开窗透气,这里还有晕车药,嗯,我还买了点酸梅含片。”
“谢谢老板,我没关系。”
必须得承认,老板有非一般的贴心。难怪在公司女同事之间,他的口碑好得不行。
车往城郊开。
天色原本灰蒙一片,渐渐的,天边有一道光破云而出。看起来,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排车堵在高速收费站入口处,还有人下车察看情况。
就这么一会儿等待的功夫,老板伸手摸出烟盒,刚抽出一根,想到车里两位女士,又丢回原处。
女同事陈婷主动同蒋畅聊起天:“你怎么不搬到离公司近一点的地方?方便通勤呀。”
“搬家太麻烦了,那边房租也贵些。”
“找人合租呢?共摊下来,应该差不多吧?”
蒋畅浅浅一笑,她长得不算漂亮,笑起来时,一双杏眼倒是明亮清澈,看着舒服,她说:“我比较想独居。”
“比较”,只是委婉地表达,她反感合租的意愿。
陈婷听出来了,不再延续这个话题。
蒋畅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很少与同事提及私事,也去过问他们,像松树林里长的竹子,兀自挺拔且孤傲着。
陈婷转头想看什么时候疏通,却发现后面的车开始转弯,换另一方通道。
“老板,”陈婷直接提了,“咱们也换吧,别在这干等了。”
比起蒋畅,陈婷跟老板更熟稔些,交流起来,没有上下级的隔阂感。
正说着,前面一台车亮起倒车灯,逼得他们也往后退。
那是一辆黑色吉普牧马人,车型霸道硬朗,市里似乎少有人开这款车。
老板打方向盘,拐弯插缝换道,与牧马人车身交错时,蒋畅随意瞥去一眼,然后定住了。
对方副驾的车窗半降,露出一个男人的侧脸。
他低头看手机,右耳戴着蓝牙耳机,嘴巴微动,在说着什么。
男人仍是一件格子衫作外套,款式颜色不同。
太阳不知何时出来了,世界陡然大亮,梦境般的不真实,一层薄光打在他的上颌骨处,刺得他微微眯起眼,随意伸手挡了下。
如果以“是否记得昨天吃的什么菜”来评断记性的好坏,她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在大学毕业,或者高中毕业之后,她的记忆力就直线下降了。
但奇怪的是,不久前,仅仅一面的印象,此时竟迅速浮现在脑海中。
她认出他来了。
是送她花的陌生人。
第3章 第二章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阴天,阳光的乍现,出乎了赵兟的意料。
旁边贺晋茂随口说:“快入夏了。”
赵兟听到,没什么心情波动,只是一想到夏天常见的雷暴雨,又有些烦躁,心情像乌云已经来袭,周遭气压加大。
耳机里,传来项目负责人的声音,他在向赵兟汇报项目推进情况,一板一眼的,更加剧了这种闷窒感。
赵兟不经意转过脸,看到却是仓促上升的车窗。
里面的人在看他?
车与车牌俱陌生,许是无意。
贺晋茂说:“其实,你完全可以留宿一晚,反正明天没什么事,在茗城转转也行。”
赵兟收回视线,手指搭在门边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家里不能空着。”
“你那些花花草草,一天不管,也不会枯死。”
“还要管我儿子我女儿。”
贺晋茂的脸耷拉下来,“大哥,你明明听懂了我的意思,结束太晚,我开车很累的。”
“哦,这样。”赵兟顿了下,微微一笑,“那你也该知道,多留一晚,我得多付你一天加班工资。”
贺晋茂吐槽他:“赵扒皮。”
“谢谢夸赞,不过比起这个称呼,我更喜欢你之前夸我是‘吸血资本家’。”
赵兟又提醒道:“马上上高速,为了不造成工伤,建议你专心路况。”
贺晋茂与赵兟相识多年,了解他的德性,不然非得被他这番话气吐血。
外人道只道他脾性甚好,事业有成,那是不知道他私下什么样子。
赵兟年纪轻轻,惜命得很。他曾声称,他的理想是四十岁过上退休生活,为了不令他英年早逝,愿望崩塌,贺晋茂老实开车。
茗城与宿城之间相距不远,有且仅有一座服务站,老板问两位女士:“你们需要方便一下么?不然咱们就不停了。”
陈婷说:“我去一下吧。”
蒋畅一大早起来,坐车坐得犯困,一闭眼,就睡过去了,但睡眠浅,听到他们说话声,睁开眼睛。
她的眼神还迷惘着,声音含糊:“到了?”
“没呢。”老板语带调侃,“这么累啊?是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太多,工作太辛苦了吗?”
蒋畅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头。
遗憾的是,她没长一副能言善辩的嘴,也来不及去网上发帖,问,如何回答老板问工作是否太多的问题。
陈婷替她打抱不平:“老板,你还说,蒋畅都多久没准点下过班了,该给她涨薪了。”
老板一笑,“等多招几个人进来,就会好很多了。”
也许,作为领导,所要具备的一大技能就是,给员工画大饼。
这话他说了无数遍,要么是招来人不合意,要么是应聘者看不上这里的薪水。
不过快到毕业季,即将有一大批应届生涌入招聘市场,蒋畅还是选择吞下这块饼。
停好车后,陈婷去洗手间,老板到一旁抽烟。
一路上,蒋畅特地没喝水,此时没有尿意,但还是下了车,漫无目的地走着,活动一下筋骨。
往来两座城市的车辆多,又是周末,停车坪停满了,然而那辆牧马人的车型太大,很难不注意到。
这么巧?
又碰到了。
转念一想,也正常,毕竟是前后脚上的高速。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蒋畅想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远远地看一眼即可。
从小到大,收到最多的祝福,大抵是“心想事成”,现实往往是“心想事不成”。
尤其是,蒋畅一直以来,运气都不太好。摊上这样的家庭,带伞不下雨,下雨没带伞,勤奋学习,高考却发挥失常……
总之,看见他手里拎着瓶不认识的矿泉水,从车上下来时,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某种程度来说,蒋畅相信人的缘分,缘分尽了,就如香灭灰散,缘分深了,无论在哪儿,都会再相遇。
就当不辜负这份缘,也不辜负那束即将枯萎的花。
男人走得不快,蒋畅手揣着口袋,远远地缀着。
服务站就这么点大,洗手间、便利店、餐饮店全在一块儿,“尾随”可以打着“顺路”的幌子,光明正大地进行。
他的脚步在中途停下,和一个戴眼镜,穿着时髦的男人说话。
应该是同行的人。
两人年纪相仿,戴眼镜的矮一些,可稍微走近了,才发现他也很高。
那送花人多高?
蒋畅对男人的身高没有太具体的概念,因她本身才一米□□,没遗传到半点家族基因。
用蒋磊做对比的话,他大概一米八四?八五?
眼镜男拿着几串关东煮在吃,“待会儿我去旁边加油站加下油,你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上个洗手间。”
“行,那我待会儿来这接你。”他指了指杯中食物,“说好包吃的,四十五块钱,记得结一下。”
服务站东西这么贵?别是故意坑人的吧。
蒋畅正胡乱想着,戴眼镜男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忙低下头,突然听他“哎”了一声,她心头一跳。
“赵兟,”原来他不是跟她说话,“你的车加92还是95?”
“95,直接加满吧。”
眼镜男说:“你这养的吃油的怪物,加满估计不便宜。”
也没指望对方回答的样子,径直转身走了。
赵shēn?深,还是申?
直呼其名,语气又如此熟稔,两人应该是朋友?
蒋畅不爱与人交流,与陌生人连眼神交汇也要避免,但不妨碍她心理活动频繁。
猜归猜,蒋畅却没有继续窥探的想法。
走都走到这儿了,她打算进去看看。
便利店修得大而亮敞,蒋畅转了一圈,标价确实不低。
她挑了一盒威化饼,想想又怕渣掉到车上,不好清理,于是换成小薄饼,再加一袋绿豆饼。
收银员扫了条形码,说:“一共十七块八毛,在这里扫码。 ”
蒋畅去掏手机,上下摸了摸,空空如也。
落在车上,还是掉了?刚刚人多,被扒手偷了?
来不及回忆手机的下落,因为收银员此时正看着她。
后面还有人排队。
令蒋畅难堪的事发生了。
一般人会不以为然,直接说句“不要了”,走了便是,既不违法,也不扰乱公共秩序,可偏偏蒋畅做起来,永远潇洒坦率不了。
觉得自己耽误了排队人的时间,而收银员或许会腹诽:不买还来添什么乱。
“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我不……”
做完心理预设,蒋畅才开口,话未落音,斜前方伸出一只手,“嘀”的一声,扣费成功。
是赵兟。
他收起手机,对她笑了笑,“好巧。”
又怕她把他当奇怪的人,补了句:“前天在地铁上,我们见过一次。”
他也记得她。
蒋畅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拿起东西和小票,往外走了几步,让后面的人结账。
两个人停在便利店门口。
不远处有桌椅,被人群挤坐得满当。泡面浓郁的香料气味,混杂着其他食物的香气一并飘来。
蒋畅这才抬起眼,直视赵兟。
前天,要么双方坐着,要么她坐他站,离近了,才发觉他这样高。
与他的南方人长相不符。
嗯,是她代入刻板印象了。
蒋畅迟疑半拍,说:“那个,谢谢你……我同事应该在附近,我找她还你钱。”
赵兟想也不想:“没事,不用了。”
蒋畅不喜欢欠人钱,何况是素无交情的陌生人,“那要么这东西给你吧。”
赵兟的眼神有点无奈,眉心也微微蹙起。
公共厕所设在旁边,出去要经过便利店,他路过时正好看见她窘迫的表情,又对那张脸有印象,顺便帮了把。
仅此而已。
那束花是一对卖花的老婆婆老爷爷所赠,他们说卖不出去了,免费送人。
想到自己,也曾于街头贩花,砸了一大把在手里,最后也是送掉了。他给两位老人两百块钱,说买走剩下的,却拿了一支走。
花带着不方便,扔了又的确可惜,不如转手他人。
暮春的花,盛放得不够艳,能为另一个灵魂带来一丝丝香气也好。
赵兟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当时,和眼下的他,都不曾预料,这缕香又会幽幽地,随着命运齿轮,飘了回来,萦绕他一生。
蒋畅观察他的表情,匆匆说:“如果你急着走的话,要不然,我记下你的微信号,晚些再加你。”
看来非还不可了。
赵兟看了眼手机,贺晋茂说加95的没什么人,他加完了,马上过来。
他说:“ZS──大写,再接0903。”
女厕所人格外多,陈婷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排到,出来时见蒋畅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说话。
稀了个奇了,世界这么小吗,这都能碰到熟人?还是个帅哥。
不过下一秒,帅哥就大步走了。
陈婷甩着手上的水,朝蒋畅走过去,“认识的?”
蒋畅一怔,想去寻赵兟,同地铁里一般,他去似一阵风,离开得不留痕迹。
“不认识,一个路人,”蒋畅含糊其辞,“他帮了我一个小忙,感谢他而已。”
陈婷便没有追问,说:“我们快走吧,老板估计在等了。”
走到外面,那台牧马人果然不见踪影了。
第4章 第三章
老板倚着车吹风,身上的烟味散尽了,两位女士方姗姗来迟。
“你们再晚点回来,”他揶揄道,“我就该考虑,是不是得去女厕所捞人了。”
陈婷抱怨说:“怎么这么多人?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啊。”
老板说:“这两天茗城有一个展览,宿城很多业内人士、媒体之类的去参展。”
陈婷想了想,问:“智诚科技公司举办的?”
“是。”
上了车,老板继续说道:“一路上那么多豪车经过,你没注意?”
陈婷欷歔:“看到了又怎样,就跟看咱们公司对面的高级公寓一样,看过就看过,不知道哪辈子买得起。”
他们聊天时,蒋畅找到自己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脚踏处,约莫是她睡着时没拿稳,掉了下去。
虚惊一场。
她在微信搜索栏输入:ZS0903。
跳出来一个用户,昵称就是ZS,头像是一只手托着一只白色比熊的脑袋。
看来,赵兟没有随意编撰一个账号敷衍她。
蒋畅留下简洁的申请好友信息:你好,我来还你钱。
相比现实,网络上的沟通,尤其是文字沟通,不需要调整面部表情、语气,不需要担心因紧张而失言,有足够的时间来组织语言,更令她自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