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畅问:“郭总呢?”
“他在馆里和人聊起生意经来了,我说我们俩先走了,不然回宿城就该很晚了。”
也是。
他们是合作关系,不好要人再送她们回去。
蒋畅说:“打电话问问老板吧。”
话音未落,第一滴雨砸在她的眼皮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天。
雨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间,天地间腾起一阵朦胧的雨雾,天色又暗了几分,仿佛已近天黑时分。
那时他们已躲到屋檐下。
蒋畅想,自己运气到底是不好,下这么大的雨,她不敢开车上高速,怎么回宿城是个问题。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赵兟误以为她在为下雨发愁,看了眼时间,说:“我送你们吧,这个地方偏,打车不方便。”
蒋畅第一反应是拒绝,他们本不过萍水相逢,他再热心肠,她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欠他的人情。
哪想,他又笑说:“不如你就当我闲得无聊,接了个专车单。”
第6章 第五章
蒋畅并不讨厌下雨天,毕业时,甚至遗憾于,再也无法在学校里的小亭里,看雨帘悬挂,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厌烦的是,裤腿被溅湿,黏黏地贴着皮肤,雨水被鞋底、伞带得到处都是。
车停在红绿灯前。
天色愈来愈黑,路边的灯渐次亮堂起来,地面积水,映出昏黄的光。
那一小洼水,像另一个世界。
蒋畅习惯性地拍下来。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兟说:“你似乎很喜欢摄影。”
“算不上摄影,”蒋畅倒扣手机,放在膝上,“随便拍拍。”
这是上车之后,他们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他问她地址,随即一路无言。
赵兟的牧马人外形粗犷,没有装内饰,却有淡淡的香气。木质的,混着香橙、薄荷香,很好闻,也有些醒脑的作用。
意识的清醒,反而放大了蒋畅的紧张感。
她无法完全把他当专车司机。
赵兟说:“挺有意思的,时间不会凝固,但拍照可以使你拥有过去。”
“并不全是,”蒋畅抿抿唇,继续说,“我觉得,一刹那的感觉比客观发生的事件更值得留存。”
史书总三言两语记录事件,而到了信息爆炸,个人意识增强的时代,对于寻常人而言,多是记录自身感受。
她是这个意思。
比如,拍下水面倒影,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那一瞬间,触动到了她心里某个地方。
红灯倒数的最后三秒,赵兟瞟了一眼蒋畅。
她一小部分脸陷在暗处,街边的光亦不甚明亮,像变质的蛋黄液,已经不成型。
红灯跳绿。
赵兟启动车。
比起宿城,茗城规模更小,街面窄,他这么一辆庞然大物,很是占面积,加之轮胎噪音大,回头率估计不小。
蒋畅忍不住开口:“你这车……”
赵兟说:“如果你觉得座位硬的话,后座有毯子,可以垫一下。”
蒋畅摇头,“我是说,会不会不太适合在城里开?”
刚刚旁边有一辆轿车,后座的小朋友一直趴在窗户看着他们,还伸手指了指。
赵兟回答说:“我另一台车送去修了,暂时只好开这台。”
“哦,这样。”
果然是有钱人。
陈婷坐在后座,原本想找帅哥搭话,察觉到他和蒋畅的关系古怪,干脆抱着手机玩。
之后前座的两人又是无言,直到目的地到达。
雨仍是淅淅沥沥的,一开车门,风将雨丝吹进来。
蒋畅下意识地遮了下脸。
身后的赵兟说:“我车里应该有伞。”
“不用了,就一小段路。”
“女生淋雨不太好,稍等一下。”
赵兟冒雨去开尾箱,拿下来一把长柄黑伞,撑开,将两人接下车。
他靠近蒋畅的一瞬间,她闻到他身上,有类似车里的香气,只是掺杂了些男性荷尔蒙的气息,不难闻,是清新朗润的。
与她记忆里,总是带着汗臭的男生大相径庭。
风雨如晦,雨打湿赵兟的肩头。
莫名的,蒋畅想到小学最常见的作文套路,母爱父爱的表达形式是,倾斜伞,宁愿让自己淋湿,不让孩子沾一点风雨。
她也这样编过,编得情真意切,自己都差点信了,然而事实是,父母不曾来学校接过她,哪怕下瓢泼大雨。
蒋磊甚至还说,自己不带伞怪谁,没人愿意费那个工夫去接你。
赵兟是出于礼节与绅士风度。
她心知肚明,但心里也有些许触动。
可能像诗里说的,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长大后碰到的人和事,令她更清楚,自己是从淤泥里爬出来的,拼命想去抓住阳光。
蒋畅今天不知第几次向赵兟道谢,在她的社交语言体系中,“谢谢”、“不好意思”,是最频繁的两个词。
已经成了习惯。
赵兟将伞柄交到她手里,半开玩笑地说:“不客气,毕竟你是用钱买到我的服务。”
他哪能缺她那仨俩歪瓜裂枣的零钱。
蒋畅接了伞,手中材质的触感象征着,它的价值不低,她问:“你会回宿城么?改天我还你。”
赵兟停了两秒,颔首,“行。”
和老板碰头,那时他坐在咖啡厅,喝着冰美式。
咖啡对解酒的效果尚且不明,但见到他时,他的酒的确醒了三分。
雨停后,蒋畅才驱车上高速,开得小心翼翼,比老板开还长了半个小时。
路上,陈婷对蒋畅说:“你付了那人多少钱?我和你A一下吧。”
蒋畅说:“没多少,不用了。”
陈婷实在好奇他们的关系,是不是有什么爱恨纠葛,奈何看蒋畅的性格,不像能随意八卦的样子,到底憋住了。
到了家中,已是深夜。
路上没吃晚饭,带的面包牛奶连拆都没空,蒋畅又累又饿,躺了会儿尸,还是爬起来泡了盒泡面,往里搁了个卤蛋。
蒋畅盘腿坐在地上,因为烫,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平板里的综艺笑笑吵吵,显得屋子里也热闹了。
热气腾腾的高热量碳水,抚慰了她空虚已久的胃。
蒋畅刚在宿城找工作那几个月,是和人合租。另外两间房住的都是女生,一个带男朋友回来住宿,一个从不打扫卫生。
同母亲抱怨,她说:在外工作可不就是要吃点苦头,叫你回来,你非犟。
最后,蒋畅咬咬牙,决定搬出去。
独居的成本高,但至少,她能舒适地,不被打扰地,享受下班后的时光。这样,她才真实地感受到,她是作为一个人在生活,而不是一台机器运作累了在休息。
次日周末,蒋畅近中午才起床,她在网上下单了菜,做了三道菜,没吃完的留作晚饭。
下午到晚上,她窝在房间做图,做完了刷刷剧,或者看看书。
对她来说,不出门的双休才称得上双休。
不过,她忘了一件事。
周六带回家的那把伞,一直搁在玄关的鞋架旁,她没问赵兟是否回了宿城,他也没主动来讨要。
还是得还的。
大酱炖大肠:你好,伞我是叫同城快递给你寄过去,还是?
赵兟没回。
蒋畅到第二天,才看到他凌晨回复的消息。
ZS:可以。
后面跟了一串地址和手机号。
那个小区蒋畅知道,不说是宿城的顶级富人区,也不是有点小钱的人住得起的。
有钱人都这样平易近人吗?这全然不在她的了解范围里。
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亲戚,基本上都是同一阶级,再富有的,只是存在于口中了。
蒋畅心态很好,她没什么物欲,对金钱的需求也不高,感慨归感慨,月薪几千的班还是得照常上。
大酱炖大肠:好,我抽空寄给你。
这会儿赵兟回得倒快:不急。
他不用睡觉的么?
算一下,凌晨回消息到现在,至多才够休息五个小时,若换作是她,在地铁上,她的头会困得直往下栽。
对方又发来一条。
ZS:不过这几天我不在宿城,方便的话,我可以找你拿。
第7章 第六章
收到那条消息之后,蒋畅和赵兟几天没有联系,也没有见过。
蒋畅记得,上回是在流金大道站。
后来,下班到那一站换乘,她不由自主地环顾一圈,猜测,是否还会再遇。旋即反应过来,他有车,搭乘地铁是一次意外。
那束花即使插在水中,也因气温的上升,蔫头耷脑。
在它被无情丢进垃圾桶前,蒋畅又见到了赵兟。
说实在的,蒋畅对赵兟是有好感,不过,那纯粹出于欣赏,而非异性间的喜欢。
长得帅,有钱,并且难得的,是个有礼、干净的男人,在她短暂的二十多年阅历里,决计属于异类。
尤其是,有她生命中占比最大的两个男人——她的父亲和哥哥的反衬,愈发显得罕见,概率大约类似满山的矿石,开出一小块顶级翡翠,你知道或许有,也知道或许这辈子都撞不了大运。
而至于缘分,是一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的缥缈之物,她没期望与他发展什么,诸如友谊、爱情。
星期六,和胡蕙约定去看live的日子,蒋畅断然料想不到,会正式开启她和赵兟的故事。
胡蕙没打算早早到达,占据前排,七点半的演出,距离她们吃过午饭,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她们逛了一阵,找咖啡店坐下。
胡蕙将今晚歌单发给蒋畅,让她听几遍,熟悉一下,免得全程不知所以然。
却青,一个小众的创作型歌手,会自己编曲、作曲,歌曲风格挺特别的。
胡蕙咬着吸管,才过立夏不久,她已经喝上半杯冰块的拿铁,说:“你之前不是帮歌手设计过专辑?”
蒋畅摇头,“具体一点,只是专辑的周边,而且就那么两次。”
“也挺厉害了,为什么你没考虑过全职?你的性格,再适合全职不过了。”
“我自我认知明确,那样会饿死,时不时地赚点零花钱就够了。”
吃饭过活,和咸鱼摆烂,有时候,是可以共存的。
蒋畅就是。
她没什么强烈的进取心及事业心。
相较于宿城大部分人,一心赚钱,好早日立稳脚跟的迫切心理不同,她的目标仅仅是养得起自己,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她讨厌上班打卡,却不得不晨昏定省般地往来家和公司;她向往自由职业,却狠不下心辞目前的工作。
这就是她的矛盾之处。
蒋畅口中的“自我认知”,即,她没有古代诗人那种壮志难酬的悲愤,有的只是妥协现实的无奈。
胡蕙倒很喜欢蒋畅这种随性的生活状态。
她曾调侃说,不用担心蒋畅卷,也不用担心她卷而被蒋畅眼红。
因为蒋畅不在乎名财势。
和她做朋友,最大的好处是,你尽管展现你的野心,她会站在你背后,坚定不移地为你呐喊,再等到你凯旋时,送上一束恭祝的鲜花。
胡蕙是来宿城拼搏的,名利如水在指缝淌过,蒋畅也是水,却是为你带来清润的清泉。
这么想,胡蕙反而不希望她被世俗的脏垢所玷污。
叫蒋畅来看live,是因为她会被一切具有感染力的艺术打动,跟她一起看,有种以曲觅知音的感觉。
临近六点,她们简单解决过晚饭,去live house。
蒋畅大学看过一场小型音乐节,却是第一次看个人live。
安检之后,进入内场。场地不大,顶多容纳几百人,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了,台上空荡荡。
没有座位,亦不被允许自带凳子,有人站累了,在地上铺张纸,席地而坐。
蒋畅突然后悔今天穿裙子,还是浅色的,容易弄脏不说,也不好坐下。
站到开场时,她的脚就有些麻了,不断变换受力的腿和站姿。
见多喜欢的歌手,胡蕙很激动,带了自拍杆,举高录制。
蒋畅仰头向抬上望去。
却青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看着年纪不大,细眉杏眼鹅蛋脸,十分具有古典美的长相。
一袭青绿旗袍,上面绣有竹叶纹饰,穿着白色绣鞋,温婉秀气。
这样的人,生有一副空灵的嗓音,在开嗓第一句,就抓住了蒋畅的耳朵。
到中场休息,却青说:“今天的演出,特地连线了一位嘉宾,让我们欢迎——沈献。”
观众突然爆发出惊呼,声浪之大,震得蒋畅一时失神,向大屏幕看去。
没有脸,镜头直对他的脖颈,往下,是短袖衬衫加白T。
他轻笑了声,打招呼道:“hello,大家好,我是沈献。”
观众像沸腾的开水,叫声更大了,隐有顶开天花板的架势。
连胡蕙也紧紧地抓住蒋畅的胳膊,低声惊叹:“我靠,却青居然请了沈献,双厨狂喜啊!没白来。”
蒋畅一时懵然,随即反应过来,沈献,她读高中听过他的歌,这么多年过去,还以为他退圈了。
只是,看到衬衫,她想到了赵兟,听声音,又分明不是。
沈献清了清嗓,又说:“虽然不能来现场,但是我事前答应和却青合唱一首,希望大家喜欢。”
他从一旁拿过一把吉他,轻轻弹奏起来。
只弹完一小段前奏,胡蕙就听出来了:“是《那时》。”
观众安静下来,蒋畅才能听清胡蕙的声音。
却青声音轻,沈献的却沉,两相搭配,极为默契合拍。
一曲毕,观众更激动了,喊着:“献总,能不能和青青再来一首?”
“献总!再来一首!”
沈献又笑了下,“却青的场子,我就不喧宾夺主了,免得却青事后找我算账,说我抢她风头。”
却青玩笑说:“是啊,献总来你们这么开心,我要吃醋了。”
“祝却青接下来的巡演顺利进行,也祝大家诸事如意,那么,再见了。”
沈献挥了下手,伸手关了视频。
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出去时,风一吹,蒋畅才抽回神。
像小时候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画皮》,她被影片里的奇异世界所震撼,有一半的神魂飘向了那里。
旁边有两个女生走过,八卦着:“据说却青和沈献早年谈过一段,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