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伉俪离经叛道实录——翻唐【完结】
时间:2023-09-17 14:36:08

  曲折艰难才能一见“阿兄”,这点苦头她吃不消也得吃得消。
  不过她还未从奚车上下来,一个婢子就远远奔了过来,冲着车驾低声道:“娘子来了,贺郎君早前有过吩咐,若您来了就让婢子带您进去。贺郎君现下正在菡萏院里内呢。”
  他倒是潇洒,吃准了自己别无办法,定会赴约。钟知微冷笑一声,贺臻此人,真是糟糕透顶。
  钟知微再次打量起了周遭,车驾换了,装束换了,就连驾车的人钟知微都换了,与此同时,遮面遮身,她是这样,随侍的招月也是这样。
  若不是临时找不到通易容之书的江湖术士,钟知微恨不得彻底改头换面再来赴约。对她而言,逼到绝路,入妓馆可以,但绝不能暴露出来她是谁。
  再三确认过装扮完备后,钟知微才下了车驾。
  点翠阁内与钟知微所想的模样也大有不同,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一入目便知道是精心设计过的,而楼宇之间,又有帷幕相隔,私密性极强,不用担心他人窥视,不愧是上京城内有名的妓馆,称得上是内有乾坤,清雅之至。
  那领路的那婢子,全程低着头带路,最终带着一主一仆在一处以莲花为外墙标志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娘子,菡萏院到了,请。”
  穿过小院前常青的植被,招月上前扣了扣门,“嘎吱”一声,那门应声而开,一位身着嫣红缕金襦裙的娘子朝主仆两人颔首一笑,她身段丰盈,面容姣好,虽然自眼角眉梢,能看出淡淡的岁月痕迹,但这却恰好为她增添了说不出的风韵雅致。
  “六娘问娘子安。”那娘子行了个礼自报家门,她就是这个院子的红倌,曲六娘。
  而越过她,正能望见房内的贺臻,他倚靠在胡床上,一手持着一本线装小册,一手莫名握了只画眉的碳笔,他分明听到了钟知微来的动静,却头也不抬,不知在做些什么。
  “娘子,先入座吧。”曲六娘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态,钟知微隔着帏帽向她微微点头,入内与贺臻相对而坐。
  按常理来说,入室当摘帏帽,但身处北里三曲,钟知微纹丝不动,招月亦是有样学样,倒是贺臻先开了口:“继续说,若要你们想,什么样的香囊最好?”
  竟是视她如无物,把她晾在了一边。
  钟知微原以为,他来这儿,是为了狎妓,先下看来,他怕是存心来这儿羞辱她。
  风月场当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人,为人处事自是滴水不漏。
  曲六娘偏头瞧了瞧钟知微,没有回答贺臻的话,而是出言提醒道:“贺郎君,你要等的娘子来了。”
  贺臻闻言,这才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钟知微,但他话题没变:“别的不急,你先说说,我若是做香囊,做什么样的最好?”
  钟知微终于相信了三分,贺臻兴许真对因为对百工技巧上心,这才入的少府监,可让她来这儿等着,只为制个香囊?
  钟知微冷声开了口:“贺诸冶,我大费周章过来,不是来把时间浪费在,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的。”
  贺臻写写画画的手停住了,房内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那什么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贺臻忽然看了过来,“人这一生,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钟知微,你知道我最厌恶你什么吗?”
  “不是你的迂腐你的守礼,而是,你钟娘子站得太高了,你看不见人,也看不见你自己。”他的语气平淡,照旧是他平常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可两句话,却叫钟知微词穷语梗了。
  钟知微下意识想反驳,可她张口发不出声来。
  她先前所受过的所有教育,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封王拜相才是正统,与之相比,工商农都是下等人无奈不得已的选择。
  可贺臻,他不入翰林进少府监。
  人人都道他蠢,他失心疯,钟知微也这样认为,他是小人是疯子,可偏生那疯子方才说的话,又有几分道理。
  那究竟什么才是上得了台面的呢?钟知微自诩聪明一颗玲珑心,可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却是把她问倒了。
  甚至在贺臻这个小人灼灼的目光下,她头一次生出了些许怀疑自己、自惭形秽之感。
第10章
  贺臻才不管钟知微此时正经历着怎样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他语罢便再度垂首,将目光移回了他手里的册子上。
  他讲话时的姿态,是十足十的漫不经心:“曲娘子你说你的,别管她。这些闺秀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实际上女训女戒读多了,人是读傻了的。”
  钟知微还在发愣,招月上前一步,已是打算替自家娘子反驳了。
  “贺郎君,非也非也,这天下如郎君一般聪慧的人能有多少?这位娘子若是傻的,那六娘岂不是痴儿了?”曲六娘温声细语,不想她率先开了口。
  三两拨千金,剑拔弩张的气氛,忽又因为她这一句话,转而走向了诙谐轻松的境况。
  “这倒也是,像我这么聪明的,确实不多。”贺臻脸不红心不跳,应承得一点不慢。
  钟知微思绪回笼,蹙眉只觉荒诞,她竟会因为这个人两句话乱了心绪,怕不是见多了这个疯子,自己也染上了疯症。
  “至于郎君所问之事……”曲六娘开了话匣子,正式回应起了贺臻之问,“香囊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第一自然是美观,第二就是便于佩戴悬挂,至于这第三,倘若能够,随时拆卸开来,更换香料就最好了。”
  “这第三点嘛,容我细细说来。平日里若有宴饮,我们去做酒纠监酒之时,根据环境更换着装香料是必要的,但锦缎存香太过,香味总会混淆。”
  “因而姐妹们的橱子里,总是要备上十来条不同的香囊,对于囊中羞涩的姐妹来说,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贺臻听着曲六娘的话,手中却也没闲着,那画眉的碳笔竟被他当成了笔使,他这个使法,钟知微主仆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碳笔摩擦过纸张的刷刷声,算不上刺耳。待曲六娘说完,贺臻的笔也停了下来。紧接着他将册子一合,笔一收,一撩袍子,顺势站了起来,移步便要往外走。
  人都已走到门前了,临出门前才停住步子,侧身望了望钟知微,好似忽然想起来她一般,给了她个算不上是交代的交代:“钟娘子在这等着吧,我们的事,等我问完回来再说。”
  钟知微闻言,自唇间嗤了一声,贺臻听见了却没恼,端的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我来平康坊办事多日前就定下了,钟娘子再急也得排在后面等等。”
  想法子替他办事,还得等他空闲了,叫号排队,誉满上京日日排队的庾家粽子也没这个派头。
  钟知微简直要气笑了。
  贺臻,你且等着,若有一日,你千万不要落在我手上,否则,这一桩桩一件件,必当涌泉相报。
  贺臻见她半天没回话,又说:“你若是实在不耐烦,跟我一起去也可,不过中曲和一曲,你怕是不敢来。”
  钟知微眸子凉得如同冬日里凝结了的一汪井,她牙关紧闭,一字一顿:“你去,我等着。无论平康坊还是善和坊,今日,我都等得起。”
  话毕,钟知微一个眼神也不往他那儿给了,贺臻眼中似有锋芒,他不置可否笑了笑,推门出去了。
  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不多久,曲六娘轻声开了口:“娘子可喝茶?我这儿只有今年新到的峡州碧涧,上不得台面,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曲六娘说这句话本意只是为了不叫场面冷下来,可许是贺臻一来这一热闹,又加上室内的熏香熏得人越发放松,“上不得台面”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疏忽大意。
  她霎那间变了脸色,只怕自己这几个字触怒了钟知微,忙道:“娘子勿怪,奴一时口快而已。”
  却不想,钟知微见她如此反应,想到的却是另一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辩解出声:“方才,我说的上不得台面,指的是贺臻,和曲六娘子你,并无干系。”
  “这北里三曲,我并不了解,若我先前说错了话,冒犯了六娘子,还请你莫要责怪才是。”
  曲六娘听到这,一个愣神后,她转而笑了,这一笑洋溢在眼底眉梢,恰如莲花初绽:“娘子,你会因为西市卖豆腐的老翁不懂宫廷礼仪,而责怪他吗?”
  钟知微摇头:“自然不会。”
  “是啊,那老翁只是不知道而已,在他先前的人生当中,他没见过,他也用不上,所以他不知道。不知者无罪,你既不会怪罪他,我又为什么要怪罪你呢?”
  曲六娘前面的话说得一气呵成,临了了,才透出一抹怅然来:“只不过,娘子一定家庭合睦,万事顺心,幸福得很,才会这样说话。”
  钟知微抬眼看她,干巴巴平声安慰道:“曲六娘子,有技艺傍身,想来以后也会顺心的。”
  却不想曲六娘听到她的话,却是苦笑着说:“可我也只会琵琶了。”
  “娘子有所不知,我不是上京人,我生于山南东道襄州,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
  话至此处,她索性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上面的两个姐姐,闹水患都饿死了,最后剩下一个我,实在养不起,阿耶阿娘把我卖给了当地的人伢子,人伢子又转手卖给人伢子,几番来去,才入了这东回三曲。”
  “现在日子好过一些,也就因为这琵琶学得还不错,可我身无长物,除了这一把琵琶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曲六娘话说到一半,又笑而自嘲:“哎呀,怎么说到这儿了,想来娘子也不想听,我们这些人,自是跟娘子这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家管事头头是道的人,比不得的。”
  招月听曲六娘说到一半时,便已触景伤情低下了头,钟知微隔着帏帽也能看到自家婢子佝偻着的身形。
  钟知微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而后幽幽开口道:“比得,我不如你。”
  此言一出,曲六娘连带招月都望了过来,钟知微继续说:“我会的多,不是因为我厉害,只是因为我学得多。我没有生计之忧,只管学就好了,但六娘你跟我相比,却是困难重重,顾虑重重。”
  “我还记得我幼时学礼仪学琴时,若有错漏,教导娘子便要用竹板击打手心,打了千下万下,才能学得一门技艺,想来六娘子受过的打吃过的苦,比之我,只会更甚,但六娘子仍然能够把琵琶练成这平康坊内的一绝,其中要付出的辛苦,只比我多而不少。”
  “你怎么跟我比不得呢?我唯独胜过六娘子的,也不过是运气好,会投胎罢了。六娘子你可以自己妄自菲薄,但于我而言,你自小便能于艰难之中存活下来,到如今自力更生,只此一点,我就不如你。”
  钟知微声音清冷,字字掷地有声。
  曲六娘静静听着,她呆立良久,而后莲步轻移走进了屏风后,不多久她的声音复又响了起来:“我与娘子投缘,身无长物,弹一曲琵琶赠与娘子吧。想来娘子的为人,也不会嫌弃。”
  隔着透光的屏风,依稀看得清曲六娘的身形,她怀抱着琵琶,手指翻飞,先拢后捻,琵琶声响起,她弹的是她的成名之作《六幺》。
  乐声婉转悠扬,由慢及快,如玉珠走盘,琵琶声似人语,若无十年以上的功底,绝奏不出这样的乐声来,琵琶一绝当是这般。
  钟知微站起身来掀开帏帽,露出她的面容向着曲六娘虚虚福了福身,曲六娘颔首回了她一个明媚的笑,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不过如此。
  曲六娘弹完一曲又一曲,弹至第五首时,贺臻归来了。
  琵琶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他在门口倚着门框,直至曲六娘那一曲弹完后,才推门进来,他面露诧异:“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曲六娘竟然会主动给生人弹起琴来了?”
  曲六娘自屏风后徐徐走出:“和这位娘子投缘罢了。贺臻,人家娘子等了你半天,别再耽搁时间了。”
  而后她又转头看向钟知微道:“娘子,他既回来了,今日在我这菡萏院里,就没有再让你等的道理,娘子,请。”
  招月闻声自觉退了出去,而钟知微则被带进了内室。
  把人安顿好之后,曲六娘再度出来,对着整理着册子没有动作的贺臻一开口就是催促:“赶紧,别让人家等了。”
  这么短的时间,曲六娘态度的这番变化,叫贺臻看着她若有所思,神色莫名起来。
  曲六娘又不紧不慢道:“先前你说,有一位迂腐古板眼高于顶的娘子要来,我还有所担心,但真见了这位娘子,我觉得你先前说得不对,我倒觉得,这位钟娘子,跟你很是相像。”
  “呵?!”贺臻双手抱胸,收起册子没好气道:“我和她,相像?”
  曲六娘眉开眼笑道:“你还记得你孩童之时,跟着那个西域来的洋人什么史什么密斯,为了弄清楚琵琶的发声原理,接连几个月付钱跑到平康坊来,看我们练琵琶的时候吗?那一开始,你可把你阿耶阿娘吓得不轻……”
  贺臻听不得这些,他敲了敲座下的胡椅,肃声道:“说重点,我跟她有什么相像的?”
  “你还是小时候好玩,罢了,罢了。”曲六娘先是惋惜叹声,而后她摇摇头正经道,“你注意过吗?你们两个人看人的眼神,是一样的。”
  “我这半辈子见过的贵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绝大多数人,嘴上说得好听,但看你的时候,还是把你当个牛马,当个物件,但你们俩看我的时候,是在看人,不分尊贵卑贱的人。”
  贺臻不假思索嗤笑出声:“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对她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她在人前装模作样的本事,不比梨园行里的戏子差。可实际上,她骨子就是我说的那种迂腐古板、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外加铁石心肠的人。”
  曲六娘不赞同地白了贺臻一眼:“贺臻,话别说得这么死,别的不说,你看人的本事,不如我。现在这么言之凿凿,要是你以后幡然悔悟那也晚了,到时候,丢的可是你自己的脸面。”
  “那种情况,绝无可能,就算万分之一有了,那就丢呗,丢脸有什么可怕的?”贺臻随口就来,话答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他而言,这些丝毫不值得他挂心一般。
  而他唯一一句清醒冷冽,透出情绪色彩来的话,是在进内室前说的:“不过,人就是人,不是牛马更不是物件。”
第11章
  内室门窗紧闭,无人干扰,四下幽静,隔着一方黑漆螺钿小几,贺臻和钟知微相对而坐,不论先前二人有什么恩怨,此刻面上总之是平和的。
  “钟娘子,昨日匆忙,没来得及问。”贺臻提起茶盅,给钟知微斟了杯茶,“是什么故交能让娘子你做到如斯境地?”
  贺臻的话说得不紧不慢:“为着相似的面容,不惜找上某,也要见上我那友人一面,想来娘子那位故交,对娘子而言,意义非凡。”
  “某无意打探娘子隐秘,可若是娘子多说一些,譬如那人的姓名、籍贯,他与娘子有何渊源,某知道后,便可与我那朋友相比对,免得娘子找错了人,吃力同某合作还讨不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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