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他们快到樊川驿点,贺臻下马牵行之时,他才又重开了话匣子:“钟家娘子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原先没受伤,先下却真伤了。”
钟知微不作声,贺臻又自问自答道:“什么?钟娘子问某是怎么知道的,这点可就简单了。先前虽然只碰面两次,可钟娘子的迂腐古板,某算是十足领教了。”
“若其他娘子受了伤,因为疼痛,不顾礼法独自一人在林中等待救援,这有可能,但按你的老古板性格,这不太可能。再加上你那下仆,比起相信你伤了,不如相信你是有所图谋,譬如,莫不是想埋伏哪家郎君?”
他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可临了了,非忍不住跳出来卖弄这一番,惹人不适,这真是十足的“贺臻”本色。
贺臻牵着马,挑衅的话也说得漫不经心:“不是某小瞧娘子,只不过与娘子相似的闺秀,某见得多了。一心寻个好姻缘,算不得过分,只是某没买到麂子,那其他人凭什么能称心如意呢?”
钟知微心头正郁结,她无心跟他再继续纠缠,于是开口就是冷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跟贺家郎君并无干系。”
“和某自然没关系,不过,这不是说给娘子听,要娘子长个记性嘛。不然下次,就不是这种程度的弄巧成拙这么简单了。”贺臻的话,说不清究竟是劝告多一分,还是威胁多一分。
驿点处的五坊仆役最懂察言观色,远远望见他们便乌泱泱涌来了,钟知微下了马,而贺臻转身上马便要离开。
钟知微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其他,她急忙扬声:“慢着,贺家郎君,请问,方才那人是?”
贺臻在马上微微挑眉,他动作不停淡声以同样的话术应答道:“与钟家娘子并无干系。”
这便是不愿说了,小人还是小人,便是一时行好事,也改变不了其恶劣本质。
钟知微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贺臻对外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进而败坏她的名声。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在家修养的整个三月间,上京城内都风平浪静,并未有什么轰动一时的大消息,不知为何,贺臻并未对外妄言,酿就风言风语。
清早起来,迎面的风穿过寝房的直棂窗,带来稍许寒意。
钟知微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但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自己镜中的模样,而在她手里把玩着的鎏金三钴杵纹腕钏。
手钏里的袖箭已经射完了,再怎么触那忍冬花饰上的锁扣,也不会再有变化。
返家后将手钏仔细拿在手中鉴赏时,钟知微才发现,这鎏金臂钏的内部,烙了篆体的贺字印记。
这手钏设计精巧之至,便是先前她在钟吾做公主之时,也从未见过这样含着暗器却又精致的物件,更不用提那袖箭的入骨三分的锐利程度了。
钟知微不免质疑,这等东西,是那个贺臻,她所认识的那个贺臻,能够做出来的吗?而那日见的人又究竟是不是阿兄?
“娘子醒了?”招月推门而入,三步并两步便走到了钟知微身后,拿起桌案上的马蹄梳干脆利落得很,“怎么娘子自己便起来了?还不唤招月替你绾发。”
“醒得早,想想事情。”钟知微稍稍后仰,便于招月动作。
招月一面梳发一面宽慰道:“娘子,谁也没想到,那日马修撰去猎场时,恰好你受了伤提前回来,这一来二去错开时间也没办法,可总还是有机会的,你别再为了这个忧心了。”
钟知微摩挲着手里的臂钏,自然换了个话题:“先别说这个,贺臻的交际圈,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查了,但贺臻这个人,很奇怪。他虽自小长在上京,但同辈的权贵子弟们,跟他混在一起关系极好的,几乎没有,但要说他人缘差吧,他先前在国子监当中,却又是能一呼百应的。”
招月答话稳妥,手上动作也麻利,言语间,钟知微头上云髻已然初见雏型。
“若非要找一个称得上与他走得近的,能查到的,只有那位自波斯来的薛西斯。至于娘子绘的小像里的那人,恕婢子无能,上京城里的适龄子弟,都已一一校对了,但还是没能查到对应之人的身份。”
钟知微垂下眼睫陷入沉思,照这么说,若想再次见到面容与阿兄相仿的那人,目前的破局之路只有贺臻。
“不过,关于贺臻,最近倒是有条大消息。”招月说到这儿顿了顿,钟知微抬头,隔着铜镜的镜面与她目光相接,钟知微眨了眨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前几日是贺臻这一批新科进士授官的日子,按常理来说,一甲前三,应当入翰林院就职,贺臻是状元,当封从六品。一旦入了翰林院做天子近臣,往后必定是前途无量。“
“可贺臻他,在释褐礼那日,于太极宫圣上面前,居然当众说他不愿入翰林,想去少府监。”仅从招月犹疑的语调里,她的不解就已展露无遗。
“圣人当日大怒,于庭上斥责他,罚他回家反省,一直到昨日里,圣上似是气不过,说他既想做就别后悔,真就下旨封了他个正七品的诸冶监。”
说得好听一点,少府监掌百工技巧之政,但要是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为皇家服务的工匠。即便是做到顶,少府监长官也不过是从三品,更何况掌铸铜铁的正七品诸冶监。
大好的前途不要,非要往火坑里跳,怪不得招月如此惊诧。
即便是钟知微,也无法理解,招月先前那句话说得没错,贺臻这个三番两次坏她好事的小人,很奇怪。
那鎏金三钴杵纹腕钏,被钟知微不声不响地收进了首饰盒里。许是贺臻天生就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许是贺臻当真对百宫技巧饶有兴趣,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臻本身不重要,能否通过他找到与阿兄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同阿兄作比,无论是马修撰还是其背后的永乐大典,都可以先放一放。
大庸官员十日一休沐,当值时刻虽分白班与晚班,但大多官员都是日出而视事,即午而退。
贺臻在少府监任职,家住善和坊,上值时自宫城南边的含光门入,散职时则从宫城东边的景风门出。
因而休沐日前一天,自午时前,钟知微就以接阿耶下朝之由,早早等在了景风门。
揽风眼神锐利,驾车技术更是无需多言,时候一到,自贺臻从一从景风门内打马出来,钟知微他们便牢牢跟在了贺臻身后。
“贺诸冶!贺诸冶!等等!”不曾想,跟着贺臻的,除了钟知微的车驾,还另有他人。
“公主要奴才递东西给您呢,贺诸冶!等等!”骑马追赶着的是个宫中的内侍,可他越喊,贺臻的马就跑得越快,骑马的人都追不上,惶论钟知微这个坐车驾的了。
“娘子,这……还追不追?”揽风放慢速度问出声来。
私下来找贺臻,钟知微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她略一思索回声道:“不追了,揽风,直接改道,我们往善和坊贺宅门口去。”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上京城的官道极宽,贺宅的正门于善和坊北面向外临街而开,正门外的官道上无遮无挡,一眼能够将贺宅周边望到底,贺臻既是躲人,自不会从这个门入,因而钟知微入坊内,等在了贺宅的后门。
贺臻兜兜转转,直到未时,才慢悠悠地打马归来,钟知微估摸着,他怕是带着那位内侍逛遍了大半个上京城,可即使这般,贺臻行至贺宅前的街巷时,仍旧左顾右盼,似在观察环境。
你也有今天?若换个时刻,对付这个小人,钟知微必定出言嘲讽,可今日毕竟有求于他,她自车驾上下来,隔着短短的距离,清清嗓子对着贺臻温婉道:“贺家郎君,可否换个位置聊一聊?”
钟知微自然还是往日的打扮,以轻纱幕篱遮身,贺臻望着她,眸中实有讶色,他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你,找我聊?钟娘子今日,怕是没吃错药吧?”
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钟知微咬牙忍耐,继续好声好气道:“没错,找的就是贺家郎君贺臻你,请问可否行个方便?”
贺臻靠得稍微近了一点,但他仍然没从马上下来,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对着钟知微道:“钟娘子,你那些废话最好免了,不用拐弯抹角,有什么事,在这直说吧。”
“怎可对娘子如此无礼?!”钟知微还没说话,揽风看不过眼,抢先抢白道。
贺臻斜斜看他一眼,并不作声,只是再度转回对着钟知微之时,他眼角却勾出一抹讥讽揶揄来,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又宛如什么都说了。
“揽风,我和贺诸冶有事要谈,你先去巷口替贺诸冶望望风。若是宫中的内侍来了,你好提前告知我们避开,免得贺诸冶到时候不悦。”钟知微缓声以退为进。
贺臻不冷不热嘲声插话:“钟娘子的消息倒是灵通。”
揽风应声而去,钟知微这才进入正题:“我知道贺家郎君不爱讲究繁文缛节,那儿也就直言不讳了。”
“那日在樊川猎场,见到的那位贺家郎君的友人,他的面容与儿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若是贺家郎君方便,还请告知儿那位的身份,好叫儿能够寻回故人。”钟知微掐头去尾,字字恳切。
“似是故人来?有意思。”贺臻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道,“可你应当也知道了,我刚刚入仕,前有狼后有虎,这段时日,忙得要死。若说方便,在下既不方便,也无意为他人行方便。”
第9章
正午的阳光炙烈得刺目,善和坊北街大多是官员的宅邸,此刻散值的时间已过,街巷里人烟寥寥。
贺臻这个小人,本就不是好相与的,现下他不愿配合,钟知微并不吃惊。
可等在这儿的一个多时辰也不是白等的,她整理好先前想通的窍门,正色道:“今日追着贺诸冶的内侍,一口一个公主有令。现下上京城中,除去早已出降的永清公主,方才三岁的永康公主,余下的,便只有年方十四的永福公主了。”
“永福公主明年及笄后便要选婿,若儿没猜错的话,贺诸冶官场情场双双得意,儿怕是要提前祝贺了?”钟知微话一出口,便见贺臻脸色变了,他原先身上那股子懒散劲儿消退,转而面无表情寒着面孔看着她。
“别误会。”钟知微接着说道,“我自然不是特地来嘲讽贺诸冶的,若我猜想的没错的话,贺诸冶对此事并不乐见其成,而我有办法,助贺诸冶叫公主死心。”
“有意思,你猜得没错,可,你想要什么?”贺臻从马上下来,终是有了正视钟知微的态度。
钟知微并不回避贺臻的打量的眼神,她答得不卑不亢:“我的条件就是,让我见那日那位郎君一面。”
“你要担风险帮我这么大一个忙,却只要见他一面这么一个条件?”贺臻微微歪头,以质疑的眼光审视着钟知微。
钟知微平静道:“是,其他的别无他求。”
“听上去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贺臻点头看似是附和,可下一刻他却变了口径,“不过,我不答应。”
贺臻长身玉立,眉宇之间的桀骜之气十分外露:“钟娘子,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俩,是能够站在一起好商好量的关系吧?不说你夺我麂子、泼我水的事儿,你那脚伤怕是也刚好没多久吧。”
你道我不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吗?!若不是有求于你,我怎会主动上门来找你这个无礼无仪无耻的晦气星?钟知微听着贺臻的声音,抿唇暗骂。
贺臻继续道:“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而你钟娘子呢也不遑多让,就比如此刻,你面上虽然不声不响的,可你心里,怕不是正在变着法子的骂我呢吧?”
是又如何?钟知微口不对心地说:“怎么会,我是真心实意来同贺诸冶你合作的。"
贺臻摆手,不欲再听:“多说无益,总之,我不信你,也不会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你,把自己的私密之事让别人攥在手里,你都不愿意的事情,莫来找我。”
话罢他牵着缰绳便要往贺宅的院门而去,钟知微静了片刻,咬牙出声道:“等一等,若是我说,我愿意呢?”
贺臻脚步一顿,转身回头看她。
事已至此,钟知微选择豁出去了,她沉声开口道:“那日樊川猎场,贺诸冶你应当还记得,你那日的猜测没错,我的确是为了寻觅一桩好姻缘才去的那儿。”
倏忽,贺臻眼睛亮起来了,他几乎拍掌称快:“拿秘密来换秘密,这才有点合作的味道。有意思!敢问哪家郎君这么倒霉,竟让皎皎明月钟家娘子看上了?”
钟知微闭唇不言,只淡淡看着贺臻。
贺臻心下了然,紧跟着开口道:“你说出来名字,我就答应这笔交易。你帮我让公主死心,我让你见那个人一面。”
钟知微这才郑重其事地说出名字来:“新科榜眼,一甲第二,胡钧胡柏后。”
钟知微当然不会说实话,面前的人是谁?贺臻。
她对他没有丝毫信任可言,现下做的,不过是为了所图的虚与委蛇罢了。
她怎么可能对他据实相告,随便说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名字来便是了,即使他怀疑她骗人又如何?反正他拿不出证据来。
“胡二?”贺臻略有疑窦,“当真是他?你莫不是随口胡诌了个人来糊弄我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钟知微面不改色心不跳,“女子最在意的便是婚嫁一事,贺诸冶莫不是觉得,我会拿这件事情来说笑?”
“这倒是,你这类迂腐古板的女子,确实不会拿婚嫁说瞎话。”贺臻认可地点了点头。
“胡二啊……”他又叹了一声,叹声中听不出褒或贬的情绪来。
钟知微知道,他信了,最起码是信了一半。
贺臻对此作何想法与钟知微无关,她才不会花时间去思考他的好恶,重要的是她的目的达到了:“既是如此,那换个地方,我们详谈……”
钟知微话还未说完,贺臻就闲散道:“急什么?明日休沐,未时平康坊北里点翠阁见吧。”
“平康坊北里?”钟知微惊了,“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没办法,早就定好的,明日要去平康坊。钟娘子要是这点诚意都没有,不用谈了,那人呢你不见也罢。”贺臻牵着马扭身说道,随后他便信步入了自家的宅院,完全视身后横眉冷眼的钟知微如无物。
平康坊北里是什么地方?上京城赫赫有名的花柳巷。
北里分三曲,南曲、中曲与一曲,其中妓子的贵贱程度亦由所处的位置划分,南曲最贵,一曲最贱。
而贺臻所提的点翠阁,正位于北里南曲,里面的妓子都是技艺高超的铮铮清倌,尤其这点翠阁,是以十二花神为招牌,其中最有名气的红倌水芙蓉曲六娘,弹得一手好琵琶,艳绝京师。
这些钟知微自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她最初对于平康坊的了解,仅限于知道这个地方是京师内有名的青楼楚馆汇集地,余下的内容,全是昨日里临时问询到的。
谁家好人家的娘子,会对北里三曲有所了解?也只有贺臻这个不成器的怪人,同娘子谈事情会约在平康坊内了。
翌日,钟知微横拖竖拖,最终还是在未时过去之前,到了点翠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