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招月重又进了车内,拘谨地低着头同钟知微汇报道:“娘子,前面有个人跟一队商队买东西将路堵住了,稍等一下,揽风已经下去催了,马上就能走。”
一行人才出上京城没多久,这里离城内绝算不上远,再说了,没几个时辰,东西市便开市了,做什么要违背律例在这儿同商队买东西?
钟知微不能理解,但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轮不到她去扰别人的事儿,她慢慢摇了摇头,再度低下头,将视线置于书页上的文字。
“人要懂变通,出你三倍的价钱,一只麂子,自是不会让你吃亏的。”悠扬的男声自远处飘来,这个清朗的音色,这个张狂的腔调,算不上熟悉,但钟知微忘性不大,尤其难以忘怀的难堪经历仍然记忆犹新。
先前招月压低的声线和回避的眼神有了说法,钟知微面色凉了起来,先前手中的古籍亦被她脱手丢在了桌案上,钟知微将车窗推开了些许,探首望了出去。
奚车前方的官道上,一片熙熙攘攘。
迎面一队胡商驾着几十个车驾,车驾上驮着的一半货物放在箱子内小心保存着,想来十有八九是自西域而来的那些价格不菲的胡椒或蜡炬,而另外一小半车架上,驮着的是数头还未宰杀的大尾羊。
最前方的车架上正是一只已然咽气了无声息的麂子,而立于马上与那领头的胡商为了这只麂子正纠缠着的人,恰是叫她这些日子来,每每想到就要咬牙切齿的姓贺名臻的男子。
招月自打钟知微有所动作之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待钟知微把车窗一合上,她立即开口道:“娘子恕罪,招月想着,那位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而且上巳后一连几日娘子都胃口不好,所以招月和揽风商量了一下,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自作主张没有通禀娘子。”
“无碍,不是什么大事,谈不上恕你的罪。”钟知微声音淡淡,眸子却莫名的亮,“不过招月,你说,他在官道上买麂子做什么?”
“兴许……是怕明日围猎抓不住猎物,所以提前准备?毕竟这时节里麂子难寻,又总不能从东市买只羊装作是自己打来的。”招月有理有据地给出了她的判断。
钟知微思索了一阵,犹疑道:“可那个小人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在京中的名声,除去功名之外,其他的净是胡作非为拳脚功夫挣出来的,应当不至于一只猎物都猎不住。”
钟知微的疑惑只是短短一瞬,随即又本着对于贺臻这个人的厌恶说道:“不过,若是他好大喜功,想借麂子出个风头倒是也有可能,毕竟那人的秉性本就低劣不堪。”
两人正说着,揽风隔着薄薄一扇车门尴尬传声道:“娘子,揽风刚出去找拦路的那个人商议了,他,他现在已经挪到商队面前,把路给让出来了,我们这就继续启程?”
揽风还不知钟知微已经知道了拦路那人的身份,因此一句话说的吞吞吐吐,一听就能听出端倪来,她看着长大的人,在她面前,真是一点也不会撒谎,钟知微出声道:“走吧。”
奚车又重新缓缓行进了起来,随着道道车辙拖长,两边的人马也愈来愈近,正攀谈着的两道男声亦入了耳,其中较之更加清朗年轻的那道,在钟知微听来,格外刺耳。
“你们这麂子是从哪儿打的?有两手啊。”
“郎君,我们行商的哪会去特意打猎,就是凑巧赶上了,今个一大早路边放羊下来吃草的时候,这麂子自己蹿到羊群里来了,那我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还逮不住这一只吗?”
“好运气也是本事!行了,我们也别在这耽搁时间了,你看这把人家路都堵上了,多不好。你们卖给我,既不用担心东市里没人收麂子,去的路上车驾又能轻松点,我不但出的价格高,还是真正需要这头麂子的人。一举四得,你们好我也好,多划算。”
“这位郎君,你容我想想行吧,这个,先让人家过去再说。”
听胡商的语气,他显然被说得有些意动。
呵,姓贺的这个诡辩的口才,真是得了他爹的真传,加上他的无耻程度,他这个人若是不入鸿胪寺跟外邦邦交舌战,倒是大庸的损失了,钟知微面上露出嘲讽之色来。
不过今日是可惜了,总要叫他知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才是十之八九,而他造的孽总要还的。
官道上两队车马堪堪相交,钟知微扬声道:“揽风,停一下。”
驾车的揽风虽不解其意,但同样依言停了下来,等在一旁的车队和贺臻见状也看了过来,隔着薄薄的窗棂,钟知微启唇道:“劳烦诸位给我们让路了。”
“不过,恕儿直言,运送货物十车以上的商队,须得经由东西市售卖向朝廷缴纳关市税,因而按律不得私下交易买卖。若有违律者,一是仗三十,二是没收所得财物,三是并处罚金百倍。”
“天地有眼,可都看着呢。揽风,走吧。”钟知微轻飘飘几句话,叫商队领头的胡人立即变了脸色。
他如临大敌般看了看贺臻,在钟知微的车驾走远前急忙高声道:“娘子说得对!自是要到东西市交易的,方才我们同这位郎君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时候不早了,郎君,还请您让一让,别难为我们这些混口饭吃的小商人了。”
随着领头那人一声令下,整个商队自他开始,在路上拐了个弯越过贺臻飞也似得跑了。
这样匪夷所思的突发情况,叫贺臻立在马上半晌回不过神,他低头琢磨了一会,终于稍稍回过味来,他啧了一声,打马加速朝前面钟知微一行人追了过去。
靠近钟知微的奚车之时,他略微放慢了速度,同奚车并排而行,不悦地对着车内高声道:“一盆花也值得计较到今天?”
奚车内的钟知微没有答话,她只是打开车窗,一甩手将满满的一壶熟水泼了出去,而后又立即将车窗关上了。
从开窗,到泼水,再到关窗,这一整个过程当中,她一个眼神也没分在车外的贺臻身上。
待这一系列动作全都做完,钟知微才缓缓出声道:“招月,外面是哪里来的蚊蝇?怎么如此聒噪?也罢,我浇点水,看看能不能把不识相的东西赶跑,让我们能落个清净。”
高傲至极,矜贵至极。
是一句话也不屑同贺臻说的姿态,而她开口吐出的分明是平静的话语,却又生生叫人听出来阴阳怪气的意味来。
贺臻躲得快,水没能泼到他身上,但钟知微这接二连三轻描淡写坏他事儿与他作对的行径,加上她高傲冷洌的作态,终是叫他正视起了车内的小娘子来。
贺臻上下打量了一下钟府的奚车,似是要透过木头望见里面的人似的。
他起初脸上还有薄怒,但渐渐地,那层被人挑衅生出的怒意消退,转而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兴致盎然,他在抬手扬鞭离去之前,冲着奚车内喊了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行,钟家大娘子是吧,我贺臻,记住了。”
清朗的男声随着马蹄扬起的灰尘一齐消散在官道上,而与此同时,坐在奚车内的钟知微这方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钟知微眼皮都未抬,她仿佛压根没听到贺臻的喊话一般,扬唇对着招月开口:“招月,将杯盏都收起来吧。”
从钟知微轻松而又雀跃的语调当中,招月自然能判断出来,自家娘子心情大好,她也笑起来:“得嘞,娘子。不过这回娘子你大仇得报,总该爽利了吧!”
钟知微唇边的笑意不变,她轻哼了一声转而开口道:“这算什么报复?我不过见不得他再去无赖诓骗人家商户。一时随手为之罢了。”
“倘若我真狠心想报复他,等他买了那麂子,我再往匦使院的铜匦里递个折子秘告他一笔,才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今日,已经是饶过他一笔了。”
钟知微一席话毕,转头重又将她原先正在看的古籍拿了起来。即使招月同钟知微相伴多年,也少见她露出这样娇俏的一面来,书页掩不住女子神采奕奕的面容,如云开见月,自上巳那日生出的郁结,总算是散了。
当天傍晚,钟知微一行人抵达了位于潏河岸边的钟家别院。
居于潏河,既可观奇峰秀岭,又可赏繁花蔓草,尤其每到春夏之交,栽满潏河两岸的槐花树一齐开放,盛大芬芳摇曳生姿,景致绝佳。所以整个上京城的达官贵人几乎都在此处有私宅,钟家也不例外。
不过来到这儿,最重要的理由是,此处距离终南山尤其是樊川一带极近,在别院休憩一晚,第二日即可前往樊川推进原定的计划。
第6章
大庸围猎与钟吾的围猎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字面意思就可理解。
围猎围猎,先围再猎,最先选好围猎地点,下一步五坊再出人将方圆百里的猎物往那一处赶,五坊亦会在沿途设置罗网拦截,防止赶进来的猎物们窜逃出去,而这一赶一围,都是为了确保贵人们能够有物可猎。
那位马修撰官职低微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了,恰是因为他的官职品阶低,所以他能够活动的范围只在猎场外围樊川一带,那一带距离内部贵人云集的地方极远,相对应打点猎场外围的五坊仆役,也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因此,钟知微会一早先去樊川猎场,等在早就选好的位置,装作行猎途中受伤崴了脚。
待那位马璟思马修撰一入猎场,打点过的五坊仆役,便会将他引到钟知微所在的那片区域,届时钟知微再顺理成章向他求助。
揽风这件事办得很谨慎,他私下去打点之时不但做了伪装,对外的口径也选得巧妙,自家郎君与姓马的有仇,借围猎之机想把他引到僻静的位置打一顿报复。
给的金子足够,冲撞的也不是什么贵人,不会惹麻烦,五坊的仆役自然乐见其成愿意搭把手。
英雄救美这套,古往今来的话本子里屡见不鲜,定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母后曾对她说过,这天下男子,都希望自己的妻妾性柔顺守坚贞,才名高不善妒,即便你不是生来这般,也要尽力成为这般,最劣等,就是伪装成这般也可,这样才能讨夫家喜欢,博得美名美谈。
不过是同一个男子虚与委蛇,装成他们喜欢的模样罢了,这有什么难的?
人人都以为围猎场里兔子野鸡之流是他们弓下的猎物,殊不知,大好年华的郎君亦会在围猎场内被瞄准。猎人与猎物,谁说得准?
樊川这一带位于终南山脚下,山岭内外自然绿荫蓊郁。
钟知微着了一身她往日里几乎从不穿的胡服,独自一人跌坐在一棵枝干遒劲的乌桕树下守株待兔,她身上天水碧色的衣衫下摆沾染了些许灰尘,鬓发也刻意为之弄得稍显凌乱。
山风阵阵,带来草木泥土的气息,钟知微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大庸与钟吾的差异其实并不少,其中之一便是,无论何种情况下,钟吾的贵女都绝不会轻易抛头露面,但现如今,大庸的贵女们在特定场合,譬如围猎场上,非但着的是胡服,竟连帷帽也不戴了。
无论是胡服、不遮面还是女子骑射,这些新生的事物,钟知微一向都是抵触的,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压根儿不会主动涉及。
所以前几日当阿耶钟三丁听闻她要参与这次南山围猎,第一反应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劝她别委屈自己。钟知微自认为委屈谈不上,但既然对她而言,已经是做出牺牲了,那么这一回便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一道马蹄声自林中而来,打断了她的思绪,钟知微抬头望了一眼日头。
日上三竿,近巳时,又是一人单骑而来,不出意外,就是她所要等着的人。
钟知微眉头微蹙,扮出楚楚可怜的姿态来朝来人轻声道:“请问来的是哪位郎君?可否……”
一句话没能说完,卡在了喉间不上不下。
因为她抬头看见的,不是曾经所观画像里的那位马修撰,而是昨日才刚刚打过照面的那位无耻小人,贺臻。
钟知微面上的泫然若泣僵在了脸上,她眸子里透出的五分不敢置信、三分尴尬外加两分厌恶,使得马上那位斜睨着她的郎君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他接话道:“钟家大娘子,可否什么?”
钟知微先前稍显失控的面容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垂下眼睑,拿出自己一贯的平静来应对这位不速之客:“贺家郎君,怕是听错了,方才儿并未开口。”
这类肖小之徒,若他有意为难,说什么都是错,还不如装傻充楞,总之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她咬死了不承认,贺臻又能如何?至多挖苦她几句就是!今日马失前蹄,忍让一回,就忍让这一回!
果不其然,贺臻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听他慢悠悠道:“哦,某听错了吗?钟家娘子说得不错,也许真是某听错了,毕竟这山林里啊多的是虫子。”
“也许刚才是哪只蚊子在嗡嗡作响吧,不对,也可能是哪只苍蝇在喋喋不休。某认为就虫子这方面,钟家大娘子应当比某清楚才是。”
钟知微皮笑肉不笑,咬紧牙关回话道:“是了,是听错了。至于贺家郎君提到的其他事宜,儿并不知晓。”
钟知微低着头,看不见马上那人的表情,阳光透过树梢洒满林间,树影掩映下的影子,却是能够看到个大概。窸窸窣窣一阵响,那人自马上下来,竟是牵着马走到了她面前,随之而来的阴影恰是遮挡住了钟知微身前的日光。
“那这么说,知识渊博知书达理的钟家大娘子也不过尔尔。”贺臻啧了一声接着道,“皎皎明月,濯濯其光,某是没瞧见,但这份站在云端上眼高于顶的皎厉倒是属实。”
忍字上头一把刀,犯不着跟这个无赖纠缠,钟知微依旧低眉敛目,不再答话了,只盼这位瘟神自讨没趣赶紧走。
对面静了一阵,似在等她的回复,可半晌,钟知微都没给出反应来,自上方阴影处传来淡淡的一声“啧”,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踏过草木的脚步声,钟知微身前的阴影消失了。
而后响起的是“哒哒”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彻底听不见,林间又恢复了钟知微独自等待时的寂静,她松了一口气,终于直起身子来,可一抬眼却又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贺臻还在,准确来说,先前走了的只是他的马。
背靠着乌桕树干的贺臻单手托着下巴,他左腿曲右腿直伸,大剌剌无所顾忌地坐在树下,正青色的衣摆随意地垂落在地上。而他面上的漫不经心,与他姿势当中所展露出来的一般无二。
经历过先前猝不及防的惊吓,钟知微这下总还是能维持住面色如常的,虽然她的身子还是不可避免僵了一瞬,但钟知微几乎在眨眼间就恢复了镇定,同贺臻平静对视。
或许他人会赞一声此刻的贺臻不拘小节潇洒肆意,但在钟知微眼中,坐没坐相不成体统,此刻再次加固了她对这个人的恶劣印象。
布下的局覆水难收,他坐在这儿算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贺臻已经坏了她一次事了,她不允许叫这么个小人再来第二次坏她的事。
钟知微蹙眉片刻,终是忍着厌恶开口问询道:“贺家郎君这是?”
贺臻姿势不变,懒洋洋的:“看不出来吗?歇息。”
钟知微尽可能地维持着她的教养,温声细语:“诺大的樊川猎场,贺家郎君就非要在这处休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