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这个比方一出口,原本站在他身侧静听着的女子,立即伸手拍打了他一下,叫他收声。
少年抬头同带着劝诫神色的女子对望,还是倔强选择了把话说完:“反正,仆认为,马修撰不是合适娘子的郎君!还望娘子三思!”
钟知微全程无言,她静静听着揽风的话并没作声,待他终于说完后,她才终于侧首望向屏风外站着的两人。
女子眼中流转着的笑意里带了三分无奈,她启唇出了声:“你也知道八年了,那这八年,你都学了什么了?还当你是被人伢子发卖的牛马吗?说话这么没规没矩的,你是往日里被我罚得少了吗?”
少年依旧执拗不改:“娘子要我学的我都好好学了的,招月姐姐可以替我作证。我是因为在娘子面前,才这样说话的,若要罚揽风,罚便是了,我不怕挨板子。”
“不罚你,这些年你板子也没少挨,记吃不记打,我还罚你干什么。”钟知微叹口气,冷声下了定论,“不过,先前说的话,别再提了。三月三去见马修撰的母亲,这件事已经定下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娘子,那晚膳我让小厨房那边给你热着,你想用时再唤我。”招月福了福身,随后一把将站桩似得站在屏风前的揽风拉走了。
厢房的门吱呀两声一开一关,房内彻底寂静下来,钟知微将摊开的《大庸史》缓缓合上,她凝视着案上的本本史料典籍出神。
其他的亡国公主想的会是什么呢?复国?复仇?抑或是寻亲?
但这些普世的答案于她而言都没有参考价值,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无论是国仇家恨还是亲人爱人,全都湮没在了时光中再不复得见。
她有时候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恍惚间会猜想作为华阳公主的那十六年或许只是一场梦,要不然诺大的一个钟吾怎么会凭空不见?可十六年间深入骨髓的记忆没有不见,那些记忆时时刻刻在她心间沸腾,要她找到钟吾。
钟知微自一开始醒来时就在追问钟吾的结局,可大庸人人都没听过钟吾这个国度,她能够借阅到的史书上亦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国家的踪迹。
“冀朝延续四百年,而后天下三分,东夏西蜀北燕掣肘五十载,北燕举旗又起,大乱生,诸国混战长余一百三十年……高祖一统乱局,建大庸,定都上京,至今一百七十四年。”
无人知道她颤抖着翻开史书却只望见这寥寥几语的惊惶。
天下三分不错,当年闯入城中的叛军,举的亦是北燕大旗,可与那另外两国互为挚肘的从来是钟吾而非北燕,钟吾怎会被北燕完全取代抹杀,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烟云之中呢?
不解,不信,不甘。
她找了十一年,民间可供借阅购买的史料被她看了个十之七八,可她依旧没能找到她的故国,而叫她醍醐灌顶的转机就在上月出现了。
圣人上月下令,由宰相王之奕负责监修《景和大典》,须得编纂出一部自冀朝至今史无前例的国史典籍。
国史编撰非同小可,届时,崇文馆、弘文馆、乾元殿和司经局的史料史官皆可取用,就连往日里只供皇家进入的史馆第三层,也会开放给史官进入。
宰相王之奕夸下海口称,此次的《景和大典》,将会是有史以来跨越朝代最多记录最详细的一部国史,往日未曾公之于众的史料亦会一一记录在案。
钟知微得知这个消息时心头大震,《景和大典》许是她这辈子找到钟吾仅存的一线希望了,可一部史书的编纂短则五载,长则数十载,她实在无法坐以待毙,继续枯等下去了。
大典虽由宰相监修,但实际编撰人却是史馆修撰,在史馆内的众多史馆修撰当中,知史管事马璟思恰是主要修撰人。
算上上辈子的十六年与来到大庸的十一年,她的灵魂已经二十七岁了,寻常女子渴盼着的良人婚嫁,于她而言早已没了吸引力。
这十一年间,她一门心思,只想找到钟吾。这位马修撰,弱冠之年,暂无婚嫁,虽是白衣出身,但好在家世清白,而更重要的是,钟知微自问女子于世上,总是逃脱不了婚嫁一事的。
若能嫁与这位马修撰,既可破除京内风言,不叫阿耶蒙羞,又可谋划大典一事,算得上是一举两得,这才是钟知微选中他的真正理由。
因此三月三的品花宴,非去不可,届时最好一举成功,不要再让她费心劳神。钟知微想到这儿揉了揉眉心,稍作休息才接着俯身于书案当中……
城内东南角的曲江池,是整个上京城内自然风光最好的地界,众多园林围绕着着天然的湖泊而建,皇室专属的紫云楼亦落座于此处。
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春日上巳,游人如织。
圣人特许,上巳当日与民同乐,诺大的曲江池内,单单这一天所举办的宴会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皇家在紫云楼大宴,官员们在亭台楼阁或彩舟上设宴,一般士庶则在花草地上支起锦绣帐篷宴饮。
再加上,城内的和尚、道士乃至普通百姓当天也会凑热闹来到此处游玩,这才能造就出这般春色满园,姹紫嫣红的盛景。
曲江池西面的杏园,今日亦格外热闹。
南宫告捷,金榜提名。今年登科及第进士们的探花宴正在这儿举行。
“柏后,还未恭喜你,如此年少就已荣登一甲,真是让我们这些人望尘莫及,以后还望多多提携!”
“哪里,哪里。胡钧实在是愧不敢当,博远兄我们互相照顾才是。”
杏园内一派熙熙攘攘,官场上亦如生意场,少不了这些觥筹交错之间的你来我往、凡俗交际。
譬如此时一位面上蓄胡年龄稍长的男子,拉着一位年龄较他而言尚轻的俊秀男子,已攀谈了好一阵。
蓄胡的那位男子虚抚着他的胡子又开了口:“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辰,柏后你作为探花使该去游江寻花了吧。”
他这句话一出,原本面带笑容的俊秀男子即刻笑容消失,他拉下了脸,不冷不热出声道:“一甲第一的状元都没说话,我一个第二,怎么好越位提前去准备骑马游街?”
探花宴,宴如其名。
新晋进士们齐聚一堂的盛会,会上惯例之一便是,一甲前三名,要于探花宴当日作为探花使,于巳时出,骑马游遍整个曲江池,寻到最好的牡丹花带回席上,若巳时不归或未能寻到合适的花,皆要受罚。
“第一……贺臻今天来了?”蓄胡男子惊诧出声。
年轻男子朝角落窗边使了个眼神,冷声道:“那儿呢。”
顺着年轻男子的眼神,蓄胡男子望了过去。
临窗的那个男子,能看见的只有他的背影,他身穿赤红色织金的圆领袍衫,足蹬乌皮靴,正同波斯来的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薛西斯相对而坐。
蓄胡男子啧了一声不解道:“好好的,做什么要跟个西域外族混在一起?”
年轻男子亦嘲弄出声:“谁知道他!呵,他那个人,我等凡夫俗子向来看不懂。”
蓄胡男子附和着摇头叹道:“怪人一个。”
两人正说着,楼阁窗边那位他们所谈论着的对象,猛然起身回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随即如同被抓包一般噤了声,这个距离,他应当是听不见的吧?
他们转过身低头,状似研究桌案上的酒水般,不再望那边瞧,可架不住来人硬要往这儿来。
平稳的脚步声在一片喧闹中并不突出,却又叫人无端挂心,赤红色衣袍的主人转眼间就走到了两人身旁,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蓄胡男子率先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道:“贺公?有何贵干?”
来人没说话,年轻男子没好气出声道:“贺臻,干什么?说话!”
来人还是没出声,他弓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在等待什么,蓄胡男人憋不住了,他叹了口气道:“贺公,在下失言,在这给你赔不是了。”
年轻男子已然恼了:“贺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不过陈述事实罢了。”
来人终于开口,他声音含笑,佯装无辜道:“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来喊你去游街罢了,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可没兴趣打听。”
那人一句话说完,悠悠然转过身似回了原位,而僵在原地的年轻男子闭目片刻,他来回几个深呼吸,将将才把方才心头郁结的那口气吐出来。
还没待他开口说话,他胸前却忽又一沉,一个鎏金长杯随即滚落在地,而他胸前衣襟相应湿了一大块。
与之一齐响起的男声清朗张狂:“胡二,走了!我不走你不是不敢动吗?那就赶紧跟上骑马巡街去,过时我可不候啊!”
投杯喊话,抽身而出,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锱铢必较的轻狂如飞溅落地的酒液一般洒在杏园的地面上,如金似锡,光彩射目。
惹谁都别惹贺臻,这是上京城这一代权贵小辈们心里不成文的共识,而理由嘛也很简单,城内某个避贺臻不及的纨绔曾感叹过:“贺臻这个人不羁随性肆无忌惮事小,关键是,他不要脸啊!跟一个不要脸的人过不去,后果就是,他会叫你比他丢脸百倍千倍。”
第3章
奚车自曲江池南岸缓缓停下。
自车上下来两位女子,前面那位贵女戴着的白色轻纱幕篱几乎遮住了整个身躯,而跟随在那位贵女身后的婢子头上亦戴了足以遮面的帷帽。
这是来赴约的钟知微和招月,加上驾车的揽风之外,两人身后还跟了四个随行的婢子,贵女出行,不带婢子侍儿才不正当。
长街上人声鼎沸,钟知微下了奚车刚刚站定,招月立即就跟了上来,钟知微略微抬手将幕篱掀开一条缝来,望了望招月怀里抱着的花盆。
花盆中的二乔洛阳锦开得正盛,同一株花上既有紫红又有粉白,一花双色,是难得的花中珍品,这一株花用于品花会上同马编撰的母亲攀谈,当是完全足够了。
“走吧。”她垂下手淡淡开口,揽风前去安置车驾,剩下一行人则率先朝品花宴所设的裙幄方向而去。
全城欢庆,人潮汹涌,若非上京城内官街宽余几十丈,这样的人流是万万容纳不下的。本就喧哗的人声不知怎的忽又激烈起来,哒哒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人群当中某个孩童奶声奶气的惊叹声格外清晰:“哇,探花寻街了!”
钟知微的步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行得不徐不疾,也正是这样,她这一行人看上去与路边一众停步仰首的看客格外不同,显得尤其醒目。
“咦!探花使往我们这儿来啦!”还是那个孩童,声音里带着惊喜。
钟知微目不斜视,尽管透过透光的幕篱,她的余光已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的红衣猎猎,但还是那句话,这类热闹与她无关,她毫不关心。
可马上的人忽一勒缰绳,那马长啸一声,竟于她面前停了下来,马上的男子并没有因为他当街拦人的举动感到不自在,反而泰然自若,含笑响声问:“娘子,你的花怎么卖?”
钟知微自来人拦路起就已蹙起了眉,他这样一开口,钟知微更加不耐,她侧首看了一眼招月,招月即刻自觉往前站了一步,而后郑重回声道:“探花使若要买花,应当去东西市的花坊,若要寻花,整个曲江池处处是花,郎君您断没有来问我们娘子买花的道理。”
马上的人被婢子这么一通“教导”,没有生气,竟还附和起来:“唔,你说得对。但我来不及去花市了,而且,曲江池里可不是随处都能见到二乔洛阳锦的。”
男子这般反应,让招月一时语梗,她顿了顿温声打了个圆场:“奇花难寻,这花亦是娘子心头好,无法割爱,探花使再去别处看看吧,总能看到合适的。”
男子有和招月攀谈起来的架势,仍然没有放弃追问:“我恰是从别处来的,现在就缺这一株二乔,真的不能行个方便?今日借我一株,改日我还十株去你们府上。”
男子出声之际,一阵风自东边而来,掀起了钟知微幕篱的一角。
钟知微所处的角度使得她的视线正对着男子座下的马,风起时她漫不经心望过去,恰好瞥见了马鞍上所绑着的那个竹篮,竹篮当中各色名贵的牡丹已然满满当当。
若无花也就罢了,已有这么多名花,这个人竟还不知满足?毫无礼仪当街拦人还纠缠至此!
钟知微心头火起,终于冷声开口出了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句话的最后一句,招月,你懂吗?”
见钟知微出声,招月神色虽讶异,但回得很快:“婢子愚钝。”
钟知微淡声道:“那句讲的是,一个人即便有再大的才能,但倘若没有德行,纵然他能够登科及第,但他那些才华也是空的,非君子便小人,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所以我们日常行事,总是要保留几分德行的,毕竟做不成君子也就罢了,但勿要做了小人才是。”
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点到为止的程度了,若这位不知道打哪儿而来的探花使有几分廉耻之心,就应当立即退开,别再惹人嫌。
可她不曾想,马上那人的廉耻之心几乎趋近于无,她的一桩话反倒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即使隔着幕篱看不清面目,钟知微亦知道,马上那人歪过头望了过来,他倏忽嗤笑出声:“日常行事?”
“是某疏忽了,没注意到娘子,不过……现下是什么年月了?没想到还有娘子戴这种连某故去的祖母都不戴的幕篱,娘子不若先去研究明白上京如今时兴的妆样打扮,再来同某谈日常行事罢。”
先前钟知微含蓄的嘲讽同他这番直白的讥讽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而他这番话也让钟知微怔在了原地,先反应过来的招月率先发怒:“郎君勿要失言!贵女出行,面容怎可轻易被外男瞧见?!幕篱遮身,乃是应当遵守的礼教规矩!”
马上那人扬了扬缰绳,他座下的马也随着他的动作走了几步。
似是觉得同她们两人辩驳分外无趣般,他的姿态懒散起来,慢悠悠道:“遮面一顶帷帽就足够了,现今女子上街穿胡服扮男装的都比比皆是,哪像你们家娘子这样,纯安公主出行也没有这个架势,你们娘子莫不是把自个儿当公主了不成?!”
“得了,别拿着礼教规矩做腐朽古板的挡箭牌了,没劲。”男子撂下这样的话,便握着缰绳从钟知微的视线当中撤了出来,而帷幕下,没人看见,钟知微红润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得失了色。
谁承想无心之言却正中疮口?她早不把自己当公主了,可往日的礼教习惯她却不能也不愿轻易改变。
更何况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向来是贵女中的楷模,从她的吃穿用度到一言一行,皆是为大家所称颂模仿,从未有人这样说过她,腐朽?古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郎君你……不可!娘子!”一向娴静的招月语无伦次,忽然惊惶叫出了声。
钟知微纷乱的思绪在招月的叫声中被打散,她不再顾及其他,咬牙一把将幕篱彻底掀开了来。
东风仍未停,潋滟日光下,钟知微同马上那人对上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