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伉俪离经叛道实录——翻唐【完结】
时间:2023-09-17 14:36:08

  钟知微低头盯着杯中的茶汤,仿若没听到贺臻在问话似的,她避而不答:“是吗?若是错了,那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儿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若他真想帮忙,昨日里又怎么会为难她?贺臻要演,那就陪他演,但其余的,一个字,他也别想知道,钟知微眉眼低垂,维持着笑而不语的姿态。
  贺臻单手摩挲着茶盅,又道:“娘子可知,某的友人是什么人?”
  “不知,若儿知道,又怎么会兜圈子来找贺郎君?”钟知微这下说的是实话,至于贺臻信不信,这就不是她的事了。
  “那就是查过了?没找到,是吧?”贺臻的手从茶盅上移开,他敲了敲桌面,终于直白起来。
  “怎么会?儿一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来的本事查人,贺郎君莫要说这些玩笑话。”钟知微不动声色,端得是一个油盐不进。
  贺臻的眼底无波无澜,却莫名给人压力:“当真?”
  钟知微抬眼与他对视,丝毫不怵:“千真万确。”
  贺臻这下不说话了,他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钟知微,两人对峙着相持不下,钟知微率先别过眼神来。
  白釉瓷杯中的茶汤澄净透亮,钟知微伸手欲端,但在她的指尖触到瓷杯之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内,挪走了她面前的瓷杯。
  与此同时,贺臻冷声开口:“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那朋友极显赫,你查不到是正常的。”
  “丑话我说在前头,即使你帮我把事情办好了,他若不愿见你,我也不能勉强。但是,你呢,要是你敢动什么歪心思的话……”
  贺臻将他挪走的那瓷杯拿了起来,又继续开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后果能不能承受得起,钟知微,你得自己掂量好了。”
  他手一挥,那一杯茶汤尽数被泼到了地面上。
  倒茶的是他,毁茶的也是他,除去威胁,钟知微还从他轻慢的眸光里,品出来了“你不配喝我倒的茶”的意味。
  果然,平和只是一时的假象,貌合神离、随时决裂才是本相。
  钟知微几乎要忍不住冷笑出声,拿这幅作态来给谁看?她是有求于他贺臻,但她可不是怕了他贺臻!
  既然如此,那他们这假和睦也不必再演下去了。
  钟知微扬唇勾起一个凉薄的笑,继而她抬手触向了整个茶盅,一捏一举,再一松,茶盅“啪”的一声落地应声而裂,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我不配喝,你也别想喝,玉石俱焚,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面不改色,这才淡淡回道:“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歪心思?首先,这绝无可能,其次,我如何掂量,还轮不到你来说。”
  随着那茶盅落地,虚假的平和彻底被撕开,房内好似顷刻间入了冬,呼出口气都会凝结一般。
  钟知微正视着面露厉色的贺臻,在他做出反应前又果断道:“没人有时间跟你在这耗,与其多嘴多舌学那番邦聒噪的鹦哥,不如谈谈正题,早日把事情办完,你我也好早日老死不相往来。”
  “贺臻,别以为只有你厌恶我,我对你的厌恶也一样,不,是只多不少。”
  贺臻瞳孔微微放大,自他眼中映照出钟知微冷漠清冷的面孔。
  他沉寂片刻,朝后一仰,随性搭上了身后的胡椅,贺臻身上那一闪而过的戾气,不知怎的消散了,只听得他平静道 :“行,终于不装了。你这句说得不错,早日办完,早日老死不相往来。”
  不是只有好感能让人和谐共处,有时候,讨厌也可以。这是出于彼此浓重厌恶之下的一拍即合。
  于是钟知微公事公办直入正题:“公主为何看上了你?”
  “若是圣人的心意,他大可干脆利落直接下旨,若是谢家的意思,不至于城内半点风声都没有,所以公主私下对你示好,十之八九是她自己的意思。若想找到破局的窍门,关键之处,便是在这儿。”
  钟知微三言两句理清思绪,而后又问了一遍:“公主为何看上了你?”
  钟知微语气平淡,但她面上的鄙夷和不解,现在已经丝毫不做掩藏,几乎是把“荒唐,怎会有人能看上这家伙”写在了脸上。
  贺臻瞥了她一眼,呛声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要你来干什么?”
  钟知微无视他的话中带刺,继续冷硬发问:“那公主是何时开始对你示好的,这总该知道了吧?你仔细回忆,那之前你和公主可有什么接触?”
  “大概,是上月下旬,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当时公主莫名其妙突然差人来送了东西。”贺臻前面似在思索,语速极慢,但提到钟知微的窘况,说话即刻通畅了起来,“对了,是在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扭伤脚之后,那两日我心情大好,还有点印象。”
  “至于那之前的接触,完全没有。我和永福公主不过点头之交,往年宫宴上见过几面罢了,就算把这两个月都加上,我同她说过的话,也还没跟你说过的话多。”
  ”这等殊荣,不要也罢。“钟知微冷然嘲了一声,又接着问,“那公主的为人秉性,你可有什么了解?”
  “说了点头之交,我怎么可能深入了解?”贺臻不耐挑眉,“你昨日大话说得倒是轻巧,什么你有办法,助我叫公主死心,怎么今天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让我说了?若你办不到,趁早说出来放弃,别浪费我的时间。”
  钟知微皮笑肉不笑:“若非你一问三不知,我又怎么会说不出来话?我问你答,别啰嗦。”
  “坊间所传,永福公主自小便有佛缘,她九岁那年,为了给圣人祈福,自请在城内慈恩寺清修,一住就是整整三载,寺中与她有过接触的僧人,都大赞她性子单纯,大智若愚,非但自己福泽绵长,还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福气。但是,这并不是事实对吗?”
  静听着的贺臻,向钟知微投来看不清深浅的一眼,他声音平静:“是,坊间所传为假。”
  “在庙中清修三年,等同于被流放三年,我不信永福公主是自愿去慈恩寺的,是不是她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遭了圣人厌恶?”
  “是也不是。”贺臻点头又摇头,“你猜得没错,永福公主是被迫去的慈恩寺,但不是因为她犯了错,而是因为她病了。”
  “病了?!”钟知微讶然惊呼,贺臻接着道,“永福公主九岁那年,因病入慈恩寺,此事为宫中秘闻,本就秘而不宣,再加上公主的病至今没能治好,这件事便更不可能外传了。”
  “至于公主的病。”贺臻神色复杂,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等你亲自见了永福公主,你就知道了……”
  钟知微的青朴院紧邻着钟宅西边的外墙,为了防止盗贼,她曾特地命人在那面外墙上种了半墙的蔷薇。
  她种下蔷薇之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有人会堂而皇之在她眼皮子底下攀上这墙头,而她还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任由他在自家院子的墙头上为所欲为。
  “好了,你过来试试?”贺臻从墙头上站起来,抖抖袍子朝下喊话道。
  钟知微眼皮微抬,无言以对望他一眼。
  自墙头的蔷薇花丛当中,垂落进内院的是一个杯口粗的竹筒,竹筒中间锥了一个小孔,一根坠了铃铛的棉线从中穿过绵延向上,直至贺臻手中的另一个竹筒。
  贺臻喊话完,便一跃跳下墙头去了院子外,垂着的那根棉线随之绷紧,没多久,线上缚着的铃铛响了起来。
  铃音一声接一声,钟知微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去,将那竹筒拿起附在了耳边。
  一墙之隔,贺臻的声音随之由竹筒内传出,听得很清楚:“这个传声,是我从古籍上学来的,既能隔墙喊话,又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最是方便不过了。”
  贺臻格外兴致盎然:“永福公主还未赐宅,她长住的兴庆宫,常人进不去,但她一月会去一次慈恩寺,虽然日期不定,但寺内见她就容易多了,届时我就摇这传声铃来联系你。”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兴致不高的钟知微,她一阵沉默后凉凉开口:“诺大的贺府,连个传信的鸽子都没有吗?要你特地跑来钟宅费功夫安这传声铃?再说了,若是要联系我,依礼走正门通报就是了!”
  贺臻从容自在道:“我家怎么可能没有信鸽?但是,我就想试试这个新的传声效果怎么样,你这正合适,走正门一道一道通报,那得多久?”
  钟知微闭目咬牙,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贺臻那头轻飘飘一句话盖棺定论:“今日就这样吧,乏了。”
  于是墙外的人悠然自得上马而去,墙内的人怒目挥袖转身回了厢房,但墙外墙内的人不知的是,他们这出“墙头马上”,被一对外出归来的父子看了个正着。
  见贺臻走人,靠墙抱胸思索的钟三丁才纳闷出声:“这小子都追到这儿来了,可你阿姐,这既不把人请进去,也不赶人走,你说,她这到底是对这小子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啊?”
  “我看有戏,你看他刚才从墙头上跳下来,阿姐都没喊护院揍他,也没听见她骂,要是我这么干,估计得被训个半死。”钟庭波摇头晃脑,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钟三丁也点头道:“要是真有意思就好了,你阿姐也到了婚龄了,先前她不主动提,我也不敢触她眉头问。虽然这小子傻不拉叽的,好赖官职都分不清,但他阿翁、阿耶和他阿娘都厉害啊,而且他这脸长得快赶上我了,你阿姐要是喜欢的话,我看凑合凑合也行。”
  “那我,今晚去打探打探阿姐的意思?”钟庭波跟着接话,反倒遭了钟三丁一个白眼,“傻子!打草惊蛇是兵家大忌,再说了,你阿姐那个脾气,本来能成你一问就不成了。急什么?我们再观察观察……”
第12章
  慈恩寺位于上京城南郊的晋昌坊,由皇室敕令修建的寺庙,足足占地半坊,与城内其他寺庙相比,规模最宏大景致最壮丽,理所当然,慈恩寺的香火也最盛。
  一大清早,慈恩寺山门,便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大庸供平民观看乐舞百戏的戏场,大多设在寺庙当中,慈恩寺也不例外,今日寺内有戏场,因而来的并不都是虔心礼佛的香客,也有前来看戏场的游人。
  贺臻今日出门出得早,才刚刚辰时,他的足迹已遍布半个上京城了。
  他一早从自家善和坊出来,先是踩着点入了少府监,点卯完毕后,他又悠然出了宫门,入永兴坊随意找了个摊子,坐下用完早膳后,再到钟宅外墙摇铃通知钟知微,最后便是到了这慈恩寺。
  少府监内人人闲散,合作作为天降的异类于其中,尤其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合该他今日当值,那些个同僚们十有八九也发现不了他不在,更别说农器诸冶的方案,前日他就已经呈送至少府监长官桌案上了。
  因此贺臻无所顾忌,格外优哉游哉。
  过慈恩寺山门后,先见到的是寺庙两侧的钟鼓楼,穿过慈恩寺的大雄宝殿,一进入□□,便能望见存放经文的南明塔矗立于此,塔下所设的南明台,平日里僧人于此处讲经,而每逢初一十五或盛会佳节,戏班子则会于南明台上演出乐舞百戏。
  贺臻漫步于慈恩寺的□□当中,还没走两步,便同其他游人一齐被一个穿着灰布短衫的男童拦住了脚步。
  “郎君小姐们请留步,裕鸣班今日演的歌舞戏是《满庭芳》,这出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我们童家书肆的话本先生写的。”男童不过十岁上下,眸子炯炯有神,嘴皮子上下翻飞,讲得绘声绘色。
  “除了月月推陈出新的新进话本之外,经典的经史子集,乃至新科进士们的殿试墨宝,我们店内是样样俱全,应有尽有。如郎君小姐们有需要,还可入内借阅抄录,总而言之,包您满意为止。”
  男童边向众人一一分发着薄薄的书目册边说:“这是我们童家书肆本月的荐书清单,单子上的书这月统统让利,只收平常价格的八成钱。”
  册子递到贺臻面前时,贺臻没有伸手去接,于是忙活着的男童转头望向贺臻,愣了一刹后,随即喜形于色张口激动道:“恩人!”
  “你娘亲的病治好了吗?”贺臻定定望着他,这才含笑开口。
  男童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嗯!治好了!多亏恩人您帮我!”
  两人还没说两句,远处就传来男子的问询声:“你们这书肆在哪儿啊?”
  男童伸头看了一眼那处,对着贺臻面露挣扎,贺臻主动解围道:“忙你的去吧,我也没空跟你叙旧,有事要办呢。”
  “恩人,那……我先去忙,您记得来童家书肆找我!”男童恭恭敬敬拜别贺臻,才扭身而去,“诶,郎君!来了!那书目册上写的有,我们书肆在东市西市都有门店……“
  贺臻立在原地抱肘注视着远去的男童,随着男童越来越远,他眸子里星星点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在贺臻即将收回目光之前,人群之中忽又出现了一抹黛色,迎面而来的黛色幕篱随风流动,好似照出风的形状来,但贺臻眼里的笑意,却渐渐凝结了。
  他忽地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个男童的大风天。
  那是去年的冬日里,男童衣衫褴褛,在东市坊门口乞讨,他当时跪地不起,冲着一位贵女连连叩首,叩得额头红肿,只为求得几两碎银给他母亲治病。
  但那位贵女从头至尾,未曾掀开幕篱看他一眼,一文未给也就罢了,她临走前抛下的,还有风凉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手有脚却来乞讨,自轻自贱的人,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和同情。”
  寒风泠冽,那贵女同她的侍女一队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而男童则跪地不起,好似一棵被积雪压弯了的老树。
  这些活得高高在上、生来锦衣玉食的贵人,又怎么知道谋生的苦?一碗药钱便能压断人的脊梁,读不起书字都不识得几个字的人,找工又何尝容易?
  于是那日他跟着去了那男童家里,在确认男童母亲的病况属实之后,贺臻给他留下了足以治病和生活的银钱。
  而那位贵女的身份,贺臻后来也知道了,她叫钟知微,皎皎明月,濯濯其华的那位钟知微。
  别的贺臻不清楚,但明月隔云端这句话,他属实觉得没错,那位钟家娘子活在天上,眼高于顶,繁文缛节烂熟于心,却一点不知人间疾苦,她算不上有过错,只是徒惹他厌恶。
  于是上巳节曲江池畔,再见那幕篱,他心念一动,上前夺花。他是随心若欲惯了的人,那朵二乔洛阳锦是真的想要,而一时兴起的为难也是诚心想给。
  风渐渐停了,贺臻思绪回笼,钟知微也与那男童擦肩而过,翩然而至,到了他面前。
  钟知微无意寒暄,直入正题发问:“公主在哪儿?”
  贺臻眸底寒意未消,动也不动懒散回道:“塔上。”
  “那还愣着做什么?”钟知微稍带疑惑催促出声,贺臻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架势,他慢悠悠扭身,言简意骇道,“别带侍婢,跟着走吧。”
  贺臻在前,钟知微在后,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一直走到慈恩寺□□的边缘,进了人迹罕至的塔林,于塔林正中下了密道。
  “这条密道是为了防止南明塔走水修建的,走到头就是南明塔,这个时间,公主应当一人在塔顶,你见到她时,只消告诉她,你是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我要引荐给她的人便可。我随后便到。”贺臻低声交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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