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袭白色石榴裙,上绘淡蓝色云纹,肤光如雪,淡然自若地掌控着一切,浑身透着优雅宁谧,如同晨雾中盛开的百合。
“昀青来了?”女子放下木勺,她容貌清丽婉约,回头间周围一切好似都黯然失色。
李珩站得很直:“是朕。”
柳明雪起身便要行礼,李珩连忙上前扶住:“不必。”
“我还以为是昀青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李珩缓了缓神,盘膝在桌子对面坐下:“朕派他去肃州赈灾,明年他也至弱冠,不能总在朝里做闲职。”
聊完尚昀青,两人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
柳明雪制好茶递给李珩,注意到他指上的一点墨,轻笑道:“陛下什么时候这么冒失了。”
李珩接过茶来,他竟一直没有发现,估计是秦玉柔的那根毛笔上有墨渍,他转着杯子掩盖自己的尴尬。
“近来还好吗?”李珩浅尝一口,是早春雪芽,味道如同柳明雪给人的感觉,是冬去春来的暖阳的味道,他尝试着适应只有两个人的场合,这是从前未有过的。
他觉得嘴也张不开,脸也有些僵,一切动作都那么不自然。
柳明雪优雅饮下茶水,慢慢回道:“最近没有下雨,倒是不觉得全身疼痛。”
当年太子获罪,柳家下狱,等人救出来的时候,柳明雪的囚服上全是血,身上有鞭笞也有板子的痕迹,锁链磨着手腕和脚腕,李珩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水开始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两人重新陷进安静里。
李珩斟酌片刻后决定说出来意:“阿雪,之前同你说的那事情,你虽不愿,但是现在不得不这样做了。”
柳明雪的手顿住,轻轻皱眉。
“鸿胪寺卿沈璋的女儿一直在江南养病,过些时日朕会送你去沈府,你以后便做沈家女儿罢。”
第27章
这件事情其实在柳明雪刚被接回华京的时候李珩就问过,那时的她不愿,只接受府上牌匾可换做“刘府”。
她说,柳家已然覆没,作为遗留在世的人,若是连姓名都抛却,怕日后无颜面对祖宗。她说,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就要与秦家不死不休,方能同父母兄长有个交代。
李珩尊重她的选择,但是若想替柳家翻案,就势必牵扯前朝出太子结党营私、弑兄的事情上,到时候他的皇位来路也会收到质疑,朝野必会动荡,这是一条无解的路。
他知道柳明雪不会轻易离京,她如今驱使着柳家和太子的残余亲信干扰秦丘,势要抓住秦丘漏洞,看他九族下黄泉。
这两年来柳明雪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但这种反击大多对秦家是不痛不痒的,他只能谨慎地帮助,尽力保护好她。
“陛下突然下定决心,可是有人已经发现我的事情了?”柳明雪抬头看向李珩。
李珩点头,沉声说:“是秦家和苏家,你既不愿离开华京,朕只能给你伪造一个身份,别无他法。”
柳家人是先帝下令流放,当下仍在奴籍,不该在华京出现。
大昭刑律经过几次修编,如今算得上集大成,即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为这一人去更改。若柳明雪不接受这个提议,他只能强行将人带离华京,总好过她被有心人揭穿后依律行刑得好。
李珩看见柳明雪沉默不语,也不急着催促。
良久后,她给两个茶杯都补了茶,沉着气道:“陛下安排的自当是极好的。”
原本天气就热,茶上氤氲的热气一会便没了踪影,柳明雪举起杯来:“莫皱眉了,既然现在身处危险,我也当为自己多考虑,不辜负阿珩你的良苦用心。”
她的一声“阿珩”让李珩慢慢放松下来,就像过去一样围炉品茶,柳明雪总是贴心观察被遗落不言的他。
“对了,最近外面有不少传闻。”柳明雪似是不经意地提到。
李珩端坐:“如何说的?”
柳明雪继续舀茶,动作行云流水:“坊间都传陛下独宠秦家女,有立后的想法。”
李珩手上摸着玉佩,有些紧张:“这都是无稽之谈,且不说她如今只是嫔,再说她对江山社稷也无功,怎能直接立为皇后。”
柳明雪将茶推到他手边,问道:“有陛下如此宠幸,安嫔当真不会一朝得子?”
柳明雪大他三岁,尚未婚配,这让听到话的李珩只感觉耳周滚烫。
于是他尴尬的咳嗽了两声:“阿雪你不必多想,朕是不会放过秦家的。”
窗外皎洁的月色,柳明雪叹了一声:“真怀念我们一起在上书房学习的日子,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有太子殿下护着,大家都无忧无虑的。”
听柳明雪说起太子,李珩心中更添许多酸楚。
或许是没有尚昀青陪着的缘故,李珩一直觉得有些不自在,便假托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匆匆回了宫。
他坐在马车上,看着家家户户亮着灯,有孩子牵着哥哥姐姐的手在门前玩耍,有老人摇着扇子在路边乘凉,但越看心中越堵得慌。
先太子李明琰,曾拼着一身伤在猎场上将他从马蹄下救下,在所有人因为他母妃身份低微排挤他时鼓励他,在生辰来看望他,还会给他寻新的书本。
这样明朗善良的人,如何能弑兄和残害忠良,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野心家的嫁祸和污蔑,他从未有一天相信过。
柳明雪也是一样吧,毕竟她的心里只装得下太子一人。
秦府当晚收到了秦玉柔的亲笔信,秦丘看完后烧掉,她这女儿在宫里倒是学了不少东西,都能看得清局势,让他不要冒进了。
不过承世帝的心思,他早在八年前就清楚得很。
明明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居然跑来跟他讨价还价,什么也不求,只求保下柳家的人。他一个小孩子能与柳家有什么情谊,无非是对柳家大小姐抱着些别样的心思。
于是他利用这份心思给秦家留了条后路,不过这柳家女子出现在华京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现在秦玉柔已经进宫,本来他确实打算利用柳明雪的事情敲打一下李珩,但她这女儿既然出手阻止了,他便再静观其变吧。
“相爷,皇帝今晚出了宫,探子追到崇明坊之后就被甩开了,大约是去了之前您让盯着那块地方。”
看来李珩的确对这女子上了心,还有英国公,竟想让他当出头的靶子,也是滑稽。
“继续盯着,不要轻举妄动。”秦丘思考着李珩的下一步棋,大概是给柳明雪认个父亲,藏得再深一点。
他如今最在意的是,是李珩主动将柳明雪接到华京来的,还是柳明雪自己想要回来的。
若是前者,那么这女人大抵他还是要除去的,若是后者,他就有些好奇她背后还有什么人。
自那天李珩匆匆从玉楼阁离开之后,过去了小半月都没有再来过,不过好在她爹也没有行动,秦玉柔松了口气。
日子变得闲适,秦玉柔便把在秦家的那一套能玩的全都搬进了玉楼阁。什么建秋千、缝沙包、翻花绳,几乎每天都不重样。
上次那本话本也听完了,秦玉柔拉住玉竹:“玉竹,下本写贵公子和罪臣之女那种求而不得的恋情吧,但结局不许虐哈。”
玉竹不是很明白“虐”的意思。
秦玉柔解释道:“就是两个人突破种种难关在一起了,还有啊,里面所有人都要好结局,配角一个都不能死欧。”
谁懂啊,她现在一点都看不了配角死的戏码,分分钟会联想到自己身上,炮灰的命也是命。
一本书听完另一本书又接不上,秦玉柔陷入巨大的空虚里,顿时觉得老花样玩着也没意思了,于是她偶然又迷上了木刻。
禧嫔一直盯着宫外的动静,直到她爹传来消息说,秦家没有动手,而柳明雪也被转移了位置。
秦家是不是早就和她表哥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怎么会眼睁睁放走柳明雪。
正当苏绮觉得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安插在玉楼阁的人传来了有用的消息。
“你说的是真的?秦玉柔在屋里做木刻?”
传话的奴婢回道:“当真,那怂恿的丫头之前和太后身边的碧莲关系很好,奴婢瞧着说不定这是太后娘娘的主意。”
林太后可真是好手段,竟然能让秦玉柔刻起东西来,那她再加把火,这事说不定能成。
秦玉柔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用毛笔描的线已经看不出来了,她放弃了刻财神的想法:“真儿,烧了吧,再拿块木头,我还是从花开始刻吧。”
真儿看着手中被刻刀修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无奈她家娘娘太争强好胜。
她一直觉得自己动手能力不错,难道是她这辈子没什么财运,所以才刻不出财神来?她又想起历史上秦家的结局,叹了口气,别是历史不能逆转,自己和秦家终究难逃一死。
这日她依旧在与一块木头斗智斗勇,门外传来了真儿匆忙的声音:“娘娘快收拾,陛下来了!”
快半月没见人,这老六怎么又过来了。秦玉柔抚掉身上的木屑,几个婢女眼疾手快地收拾着地面。真儿冲进来匆匆忙忙地把她的头发收拾好,终于赶在李珩到内院的时候跪在了门口。
李珩在看到院子里架起一座秋千时,才发现自己真的很久没来了。
自从见柳明雪之后,他对秦家的那股厌恶又重新回来,若不是禧嫔说秦玉柔在屋里雕刻东西,意图巫蛊,他想再晾她几天。
李珩原先是不信的,但想到这段时间自己辗转反侧,几次在梦到秦玉柔,不免怀疑是不是她给自己施了什么法。即便她不愿意,或许是秦家的意思。
跪在地上的秦玉柔觉得今日李珩的表情有些不善,他生得便一副冷冽的感觉,一旦垂着眼,便愈发让人觉得他难以靠近。
李珩进屋之后四处看了下便坐到桌前:“听闻安嫔最近在做木雕?”
这听闻的说法也用得太含蓄了,想不到这玉楼阁还有探子。
秦玉柔老实回答:“是,臣妾在学。”
“做得怎么样了,拿来给朕瞧瞧。”李珩开门见山,就看秦玉柔能不能省了搜宫的功夫。
“这……”秦玉柔面露难色,“臣妾做的不好。”
李珩的食指敲着桌子:“无妨。”
秦玉柔没想到李珩竟然对她平日做的小玩意感兴趣,于是磨磨蹭蹭地终于从书房的一个抽屉里将刚还在刻的木头拿出来。
“这是什么?”李珩在看到之前还想着秦玉柔怎么这么老实,结果秦玉柔给他拿来一个根本辨不出事什么的木头来。
秦玉柔指着那点没成型的地方说:“臣妾雕的是梅花,陛下您看这个地方是花枝,这里有两瓣花您能看清楚吗?”
李珩确实看不出这有梅花的模样,但看见了秦玉柔手上几道细小的伤口,结了痂,还有几道只剩淡淡的印子。
李珩接过“梅花”来,问道:“这么好几天,安嫔只刻了一个?”
这皇帝问这么多做什么,秦玉柔老实回道:“回陛下,臣妾刻了好几个,都不成型,已经烧了。”
烧了倒是死无对证,查起来有些麻烦,李珩手里把玩着“梅花”:“可朕听说,安嫔在宫里行巫蛊之术。”
秦玉柔一整个震惊了,胸口不住颤抖,脸也一下子煞白,她只听说过巫蛊娃娃,没想到木雕也属于巫蛊范畴!
完犊子了,巫蛊放在古代,那可是能诛九族的大错。
她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怎么可能!”
当务之急是要还自己清白,于是她赶紧跪下磕头:“臣妾是做木雕了,可它也不像个人啊,臣妾要是真能雕出人来,臣妾都出师了。”
肯定是哪位在外面听到了风声,才让李珩来捉拿她的,她连个玩的东西都没有,还平白遭受这样的污蔑,秦玉柔只觉得这后宫实在是险恶。
李珩半晌没说话,他以为秦玉柔做了一手好画,在木雕上或许确实有些造诣,但显然是他高看了。
秦玉柔低着头,心道李珩这是要寻着机会治罪,于是她打算当面对质:“死也要死个明白,臣妾闭门做个木刻,不知道是谁有通天的本事给您的消息?安插如此深,臣妾觉得此人必有歹心。另外,臣妾要与状告之人当面对质,不能因为这小小的木刻丢了脑袋。”
她说的时候理直气壮,但见李珩似乎没什么反应,心里愈发有些心慌,两颗滚烫的泪因为恐惧直接砸到地上。
李珩只是默了默的功夫,这边秦玉柔已经哭红了眼,他开口问道:“你学木刻做什么,送人?”
送谁,第一次雕刻,这种东西能送的出去?秦玉柔心里一片死灰:“怕是送不出去吧,忒丑,没人要。”
李珩这什么意思,询问她兴趣爱好的来源?那她能回答,来源于这无聊的后宫生活。
她只觉的脑袋里有嗡鸣声,没听清李珩说了什么,好像是说这木刻他先带走了。
不是说二十岁才死吗,但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第28章
谁能想到,她雕个花把自己头雕没了。
李珩走后,秦玉柔一下子跪在地上,真儿想留下来陪她,但是高鸿催促所有人到外院去接受审问。
等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远,秦玉柔从地上站起来,趁着还没有被软禁,她需要留下封信。
这幕后主使怕是还在玉楼阁放了其他东西,或许是扎满针的娃娃,也有可能写着诅咒的八字,她平时怎么就忘了要时时排查一下这些隐患,真是白看了那么多宫斗小说。
这些东西一旦找出来,怕是她百口莫辩。
就算那木头不像人,皇帝说像那就是像,就算那巫蛊不是她做的,皇帝说搜出来了那就是搜出来了。皇帝和其他人想对付秦家很久了,怎么会放过这次的机会。
秦玉柔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不过是用一死自证清白。
人人都说秦家权势滔天,但也不过是钢丝上谋利。
如此想着,下笔前犹觉得这辈子太短,还没上辈子长。算了算了,这辈子起码身体是健康的,不像上辈子被病痛折磨了十多年,她该知足了。
一封书信洋洋洒洒地写好,结果她的一滴泪啪嗒落纸上,墨渍晕开,一封信全毁了。
啊,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她只能擦干眼泪,重新拿出纸来写。
外院里,李珩让周寻把玉楼阁所有服侍的太监和宫女叫来,拿着木雕挨个问这木雕刻的是什么。
真儿和严萍等人咬定是梅花,他们是见过秦玉柔如何画上去,有几个人东看西看也看不出来,干脆摇头不说。
结果到一个宫女的时候,她像模像样地说:“这是个人吧,这里应该是头?”
隔了好几个人,另一名婢女也说是像人。
真儿跳出来说她们一派胡言,其中一个小宫女信誓旦旦地说一开始是她教秦玉柔刻的,秦玉柔当时就说她要刻人。
真儿冲出去抓住那婢女的衣领:“我想起来,就是你挑唆娘娘让她刻东西玩,你居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