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道:“这我知道。”
话虽如此,红药情绪却是不高。
菱月也知道她心里有落差。
她也看得出来,这个事红药有找人倾诉的欲.望,菱月便关心地问下去:“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问完这句,菱月又道:“这是大事,姐姐多考虑几天,等都想清楚了再回老太太不迟。”
老太太通情达理的人,事关终身,老太太是不会催促的。
红药抬起眼睛,却道:“我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我听老太太的。”
这话让菱月吃了一惊。
终身大事,红药竟然这样草率,让别人做她的主。
红药也不是这样没主意的人哪。
不过菱月只疑惑了一瞬,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红药的小心思。
本来两个人选就都是老太太给挑的,现在再让老太太做主定下其中一个,那么在红药成亲嫁人这件事上,老太太的责任就更重了。
以后红药若是受了委屈,老太太就不能不管她。
论感情,菱月自然是跟老太太更亲。
红药这般算计,菱月虽说心下稍感不快,但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红药这种行为背后的态度,难道对红药来说,比起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生,有老太太撑腰这件事倒是更重要些?
菱月实在是理解不了。
菱月忍不住语带责备,她也是关心红药:“你这样也太冒险了些。万一老太太给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以她对红药的了解,红药十有八.九是不肯离开顾府的。
半个主子是做不成了,那么退而求其次,能嫁给府里的管事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至于说嫁到外头去,只怕这条路是不合红药的心意的。
红药寻思了一下方才的事,过了片刻,菱月就听她语带笃定地道:“我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不会把我给打发到外头去的。放心吧,出不了岔子的。”
***
荣怡堂。
第二天上午。
老太太留了蔡妈妈在暖阁里说话,菱月在暖阁外面的堂屋里给老太太弄熏香,红药在旁边同她坐在一处,另外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正在打扫屋子。
屋子里一时只有些窸窸窣窣的琐屑声音,同往常一样,平静而祥和。
这时候,有人掀开帘子,七爷走了进来。
掀帘子的正是七爷身边的大丫鬟晴叶。
若是换了往日,红药一定会趁机上前说上两句话,也好给七爷留下一点印象。
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太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红药是再无指望的了。
见七爷进来,红药一时略显局促,也无心上前搭话,她做出一副有事要赶着去办的样子,脚步匆匆地就往外头去了,中间只向七爷匆匆行了个福礼。
红药一去,堂屋里一时只剩下菱月一个大丫鬟。
其他都是做粗使的丫鬟婆子。
菱月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对着七爷行礼道:“老太太在里间跟蔡妈妈说话呢,七爷请稍等片刻,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老太太和七爷祖孙关系亲厚,若是平日里,直接带七爷进去便是,偏今日里老太太单独留了蔡妈妈说话,不先通禀一声是不成的。
菱月福礼的时候,按着规矩眼睫低垂,不乱瞟不乱看。
从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七爷一双深褐色的皮靴,还有半身青灰色的毛皮大氅。
倒也不是独独对七爷如此。
菱月因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向来很注意和府上的男主子们保持距离,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对府上上上下下的男性主子,菱月一贯是有礼而不亲近的。
顾七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菱月低垂的、姣好的脸蛋上。
下大雪的夜晚,树枝上挑起的一盏灯笼,灯笼下兀自在玩雪的雪中精灵一般的美人。
顾七眼神儿好,记性也上佳。
看到眼前的女孩子,那晚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在眼前。
曾经,顾七对这个叫菱月的丫鬟观感很一般。
他承认她聪明,但她聪明得过了头。
心机太深了,让人不喜。
直到那个雪夜。
顾七远远地瞧见她独自一人在灯下玩雪。
没有心机,没有阴谋诡计。
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单纯而美好。
那一刻,某些认知动摇了。
顾七不禁自问,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也能有这般稚气的举动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他不高兴了,他就对她心生偏见。
菱月哪里知道顾七在想些什么,她这厢行礼毕,便转身去往里头的暖阁,给老太太传话去了。
顾七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一旁的熏香炉上。
菱月方才放下的时候,该做的工夫差不多都做好了,此刻香炉里有一点香气传来,因为是刚开始的味道,那香气幽幽的,却不容忽视。
第24章
暖阁里老太太正跟蔡妈妈说着红药的事情。
老太太给了红药两个人选,这两个人选,便是老太太差遣了蔡妈妈给挑来的。
眼下老太太手上拿着两张红纸,红纸上分别写着这两个人的情况。
老太太道:“这个年龄大些了,比红药大着五六岁呢。要是只大个两三岁倒还合适些。这个人长得怎么样?”
蔡妈妈道:“长相上就是一般人。不过这个人很知道上进,头脑也灵活,听宫大管事说,这个人在他手底下向来是很得力的,这不年纪轻轻的就升上管事了。他就是眼光高,之前说的亲都不满意,这才拖到这个岁数。”
老太太道:“年龄又大,长得又一般,和红药站在一起只怕不般配。”
蔡妈妈一听就笑了:“再没有比咱家老太太更喜欢漂亮人的。只是俗话说郎才女貌,男人不在相貌,还是得挑那些有能为会办事的,这样才实惠不是。”
老太太道:“话是这么说。”
老太太又问:“他娘是哪个?我见过没有?”
蔡妈妈道:“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娘来给老太太磕过头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娘当时跟着宫大家的来的,四十来岁,穿着个灰鼠皮的褂子,是个长脸。”
老太太想起来了:“是她呀。那个人一脸的精明像,做婆婆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蔡妈妈笑道:“那您看看董家的这个,这个过了年才十八,年轻轻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精神。和红药站一处保管般配。他娘我也见过,说话爽气,通情达理的一个人。这一家子经营着一家大油坊,家里使着好几个下人呢,红药要是嫁进去,进门就做少奶奶,这辈子不用愁。”
老太太“唔”了一声,阖上眼睛想了一想。
甘蔗没有两头甜。
真选了姓董的这户人家,红药就要嫁到外头去了。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外头的日子到底清苦些,跟府里是比不得的。
这原也是实情。
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便是府上不得脸的下人,日子过得也比外头的普通人家要强些。
老太太睁开眼睛,一锤定音道:“就这一家吧,就这家姓董的。”
老太太把董家的这张红纸给了蔡妈妈,道:“嫁到外头也有嫁到外头的好处。以后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伺候人,日子过得清闲,也能挺起腰来做人。以后生下的儿女也不用再当下人了。这日子好好经营,未必就比不上嫁给咱家的家生子。就让红药到外头好好地过她的小日子去吧。”
这时候,菱月掀开软帘,露出半边身子来,带着笑容禀报道:“老太太,七爷来请安了。”
软帘是绸缎质地,鹅黄的底子,上面绣着大红色的牡丹纹样。映衬着菱月娇艳的脸蛋,当真是人比花娇。
老太太看得养眼,心情不觉就好起来。
老太太笑道:“让小七进来吧。”
菱月笑着答应一声,这便去了。
七爷对老太太是很有孝心的。
平日里时常会到荣怡堂来给老太太请安,逢上休沐日,更会陪着老太太多说一会儿话。
顾七大约在暖阁里呆了两刻钟,顾七这一来,又勾起老太太一些感慨。
等顾七一走,老太太对蔡妈妈说道:“红药是个好孩子,伺候我这么些年。我倒是想把这孩子往上送一送,让这孩子以后有个好前程,能当半个主子,偏生这岔口,咱府上没有合适的位置给她。”
老太太数摆着:“小一小四小六小十这几个,后院里头本来就好些侍妾呢,总不能再往里头塞人。小二刚纳了一房,再说了他媳妇也不是个能容人的。小七后院里倒是有空,偏这个是最不合适的,小七的性子,红药和他就凑不到一块去。小十六刚成亲娶了媳妇,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再往下头数,从小十七开始,都还没娶媳妇呢,这就更不合适了。”
蔡妈妈笑道:“老太太的心自然是没得说的。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红药的缘法就不落在咱们府里头。再说了,姓董的这户人家难道就不好?人家家里头好几个使唤的下人呢,红药嫁过去,一点粗活不用干,空着手做少奶奶。若不是老太太关照,红药能有这样的福气?”
老太太笑道:“她们都是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跟我自家的女孩儿也差不了多少。我能不盼着她们好?只盼着红药嫁过去能把她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当时她让红药选一个,红药偏不自己选,非要让她来做主。
这里头的小心思,菱月能看出来,老太太活了一辈子的人了,又有什么看不穿的?
老太太只是不计较,能包容的就包容。
老太太道:“你回头就把事情安排起来吧,和董家商量一个就近的好日子,让红药嫁过去吧。”
蔡妈妈笑道:“您老放心就是,我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老太太又道:“我本来想着等明年开春再说红药的事的,偏如今赶上小七这个事。红药是个要强的性子,心里头未必没有想头。要是她一门心思地往这上头钻,倒是耽误她的青春。”
蔡妈妈在大户人家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听到这里也有几分感慨:“也就是老太太能这样贴心贴意地为这些丫头考虑了。换了别的主子,那是再不能够的。能跟在老太太身边,是这些丫头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老太太就尽管放心吧。”
老太太笑了,道:“成,那就借你吉言,她们个个都有福气。”
蔡妈妈把写着董家情况的那张红纸往怀里一放,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便出去办事了。
菱月正在外间堂屋里做着活计,桌面上放着一个针线簸箩,她手上在做一个抹额,此刻见蔡妈妈出来了,菱月这便收拾了手上的活计,进去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她就道:“你去叫你红药姐姐过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
菱月听老太太这样说,心知红药的亲事要定下来了,她答应一声,这便去了。
***
过得两日,钱妈妈养病养了一个来月,总算回到了惜红院。
惜红院的堂屋里,二奶奶上下打量着有日子没见的钱妈妈,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钱妈妈这场罪真是受老了,原本白白胖胖的身子整个瘦下来一圈,整个人颇为滑稽地小了一号。
小了一号还在其次,钱妈妈原来虽然胖,但是她吃得好,脸色看起来就好,有光泽,如今刚病过一场,状态跟之前不能比。
钱妈妈一听二奶奶这话,张嘴就要诉苦,这时候就听二奶奶又道:“瘦一点也好,原先也太胖了些,瘦一点对身体倒好。”
钱妈妈要诉苦的话顿时给噎在了嗓子眼里。
她干笑着附和道:“……可不是,原先想瘦还瘦不下来呢。”
钱妈妈的病情,二奶奶这便算是问候过了。
二奶奶开始向钱妈妈倒她这边的苦水。
这段时间钱妈妈不在,二奶奶身边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身边丫鬟婆子虽然不缺,可是有些事情,二奶奶只会跟钱妈妈说。
这段时日二奶奶遇到许多不让她顺心的事儿。
头一件是宁姨娘,这个人死也不肯好好地死,无端端地就得了痨病,这大节下的,给惜红院平添多少晦气。
大奶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凡事只想着她自个儿,她手还伸到惜红院里来,借着宁姨娘给她自个儿刷名声。
还有呢,惜红院虽然走了一个宁姨娘,但是那个新纳的却也不是个好东西。可以说是狐狸精走了一个旧的,又来一个新的,二奶奶还是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
二奶奶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这些不让她顺心的事儿,和不让她顺心的人。
这段日子钱妈妈不在,这些事情她只能闷在心里,也没人帮她排解。
等二奶奶好容易告一段落,现在该钱妈妈给二奶奶出谋划策了。
大奶奶是主子,整个京城顾府的中馈大权都握在大奶奶手里头,钱妈妈是再奈何她不得的。
新纳的那房狐狸精二爷眼下正在热乎劲儿上,还不到收拾她的时候。
要向二奶奶表忠心,还得从别处入手。
就听钱妈妈道:“我的二奶奶哟,大奶奶的事儿还有那个狐狸精咱们都可以以后再论,不必急于一时。可是眼前有一个人,您要是不管管,等她飞上了枝头,再想收拾她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第25章
两日前,晚上。
荣怡堂后罩房的下处。
红药和衣趴在床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初时的痛哭过去,现下只余哽咽声。
菱月见她哭得这样,忍不住道:“现在还来得及。你既然不愿意,明天一早就跟老太太说去,说你不愿意嫁给姓董的那家。老太太还能强了你去。”
哽咽声一停。
红药闻言抬起脸来,摇曳的烛光下,她鬓发散乱,泪痕斑驳。
她嗓音嘶哑地道:“是我让老太太做主的,现在老太太做了主我又不愿意,让老太太怎么想我?”
菱月有时候是不能理解红药的:“是你嫁个称心如意的重要,还是老太太怎么想重要?”
红药又哭起来,等她哭声渐歇,菱月拧了热巾子给她擦脸,红药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一张脸是红的,一双眼睛也是红的。
菱月一心劝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哪头沉,哪头轻,你可千万掂量清楚了。别糊里糊涂的。”
菱月说这话倒并不是觉得嫁到外头去有什么不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是勉强不得的。
红药情绪低落,闻言却只是摇头,嗓音嘶哑地道:“我不会去的。咱们这样的人,背后最大的靠山就是老太太。咱们什么都能失去,惟独不能失了老太太的欢心。若是惹了老太太不喜,我就是硬赖在府里,也没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