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些尸身全部抬回刑部,请仵作验尸,再从京城调些厉害的水手来,沿着河流往下至漕河,一路封锁至通州河段,必须尽快搜到…”原想说“尸身”,看了王书淮一眼,收住了嘴。
侍卫领命而去。
鏖战一夜,高詹也十分疲惫,见王书淮嘴唇发白发干,着人送了茶水来,搁在他面前,
“先喝口水。”
王书淮僵硬着没动,日影在云层上流转,落在他浸湿的面颊似是雪霜,他目光钉在用竹做的柱子上,隐约瞧见有指甲扣过的痕迹,眸光一闪,视线渐渐聚焦,立即循过去,指腹轻轻覆着那块地儿,清晰摸到有一根断裂的竹丝,是她抠下的吗?
那一瞬脑海绷紧的弦轰然一断。
堵在心口的淤血,终于顺着喉颈冲破嗓眼,血腥四溢,王书淮猩红的双眸钉在那处痕迹,眼底的倒刺几乎迸出来。
如果他让高詹进城,换他来香山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此刻就站在亭子里浅笑盼兮…等着他牵她回家。
无法去形容心里的那种痛,那种悔恨……王书淮额尖重重磕在柱子上。
火红的夕阳挂在天际,凉飕飕的暮风吹动着谢云初的衣摆。
她坐在院子里一颗高耸的巨石上,举目四望,处处山环水绕,鸟语花香,如同世外桃源。
如果不是被困在此地的话,景色还是很美的。
这时,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谢云初侧眸望过去,谢云佑颓丧地坐在她脚边,揉了揉发胀的眼摇了摇头。
“还没找到出路?”
谢云佑沮丧地啧了一声,拿着一根竹简在地上划来划去,嗤声道,“没呢,四处都是机关,前水后山我都跑遍了,也不知道成玄那个老头子使了什么妖法,那些树能动似的,我明明已经走出去了,等张开眼又回到了这里。”
孔明车驶了大半日至晚间落在此地,信王告诉他们这是成玄先生的老居,出山前,成玄先生便住在这里,整个山庄为他所设计,机关重重,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这个庄子,除了信王外,还有成玄那个唤孔维的徒弟,孔维极其专注,眼里除了五行八卦机关技巧,再无旁物,整日便待在西边那个三层阁楼里,研发新一代孔明飞灯。
再剩下一人便是一老妪,曾是成玄先生的女仆,这么多年一直守在此处,专职做膳清扫。
这时,这位唤做沈婆婆的老妪,便立在廊芜下朝姐弟二人招呼,
“饭做好了,谢姑娘,谢公子,快些来吃呀。”
心里再恼恨信王,对着这个和蔼的婆婆,谢云初生不起怒气来。
自来到这庄子,婆子鞍前马后伺候她,还寻来一些粗布旧衫给她换洗,对着她和和气气,殷勤周到,唯一的毛病便是大约闷坏了,整日唠唠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谢云初回头应了一声,又问谢云佑道,
“朱昀如何了?”
“还昏迷着呢。”谢云佑没好气道,“干脆想个法子弄死他。”
谢云初也有过这个念头,昨日在孔明车上时,朱昀便已昏厥,她当时就想抽出簪子把朱昀扎死算了,又担心朱昀一死,孔维将他们姐弟扔下孔明车,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下了孔明车,孔维帮着朱昀处理伤口,他们都没机会见到人。
二人对着夕阳发呆,都没心思去用膳。
谢云初想起两个孩子心口发疼,“也不知珂儿他们如何了?”
谢云佑倒没这么多顾虑,“你放心,即便朱昀营造咱们出事的假象,以姐夫之能,也能很快发现端倪,断不会跟孩子说出真相,孩子们无非是哭闹一阵不会有大碍…”
谢云初心头很乱,不想往下想,“咱们得尽快想法子出去。”
“嗯,姐姐放心,我不会让你在此地困太久。”
不幸中的万幸,谢云佑在身边。
姐弟俩坐着还是没动。
不一会,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云初,佑儿…”
姐弟俩齐刷刷往身后投去冰凌凌的视线。
朱昀坐在轮椅里来到院子里,虚弱地朝二人笑了笑,“身子不是铁打的,先吃了饭再说。”
谢云初瞥了他一眼,冷着脸重新坐回去,没理会他,谢云佑则转过身来,皱着眉质问他,
“你这样有意思吗?我姐已嫁为人妇,她还有两个孩子,你以为你这么做,能逼着她跟你…”
朱昀看着谢云初秀美的侧影,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相重叠,少时母妃忌日,宫中无一人记得她,父皇甚至都快忘了这么一个人,他跟着谢晖回谢府读书,正巧看到谢云初坐在门前石狮子喃喃望着巷子口的方向。
他走过去问她,“云初妹妹,你看什么呢?”
小小的女孩儿低垂了眼失落道,“我在想我娘…”
那一刻,心中某一处柔软被击中,他望着她濡湿的眉睫说不出话来。
总觉着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二人当中流淌。
他于是停下来,立在石狮子旁陪着她。
乖巧的小女孩很快擦干眼泪脆生生问他道,
“殿下,您看什么呢?”
他说出这辈子最柔软的一句话,“我也在想我娘。”
那一瞬,他看到她眼眶有泪在晃动,他心疼极了,便在心里想,这辈子要护好她。
后来每日盼着出宫,出宫定来谢家,成年可以出宫建府后,他便想尽办法让父皇择在了谢府附近。
可惜随着年龄增长,他为权利和胜负欲迷了眼,看着长兄懦弱次兄轻浮,都不是做皇帝的料,暗想自己凭什么屈居人下,便一心夺嫡。
大约是看出他的行迹,谢晖对他生了防备,不许云初和云佑与他来往。
谢晖的防备,越发让他增生了对权利的渴望,总想着只要他当了皇帝,谢晖便奈何不了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长公主看上谢云初把她许给了王书淮。
那一日午后狂风暴雨,他入殿恳求父皇赐婚,父皇事事依着他的妹妹,驳了他的诉求,不仅驳了,甚至转背就忘了他提过这档子事。
江山与美人,他最终选择了江山,总总告诉自己,得到了权势,其他一切便唾手可得。
可惜老天爷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终是兵败如山倒,沦落到穷寇的地步。
时至今日,看着她冷冰冰的神色,再对比少时乖巧可爱的模样,免不了在想,若是最开始便选择了她,此刻他们会不会已儿女成群。
谢云初和谢云佑甩开朱昀独自用膳,谢云佑这辈子最亲的人是姐姐,只要姐姐在身边,他就没有太担心的,照旧吃饭,谢云初却怎么咽不下。
脑海浮现孩子的模样。
林嬷嬷暂时不会告诉孩子们她的死讯,最多没瞧见娘亲回来,哭闹一阵,寻个由头也能安抚住。
那么林嬷嬷和春祺等人呢,几个丫鬟恐怕得哭死,伤心是必然的,只希望看着还有小主子份上,保重自己。
还有明夫人和乔芝韵,明夫人性子柔善待他们姐弟也是真心,这会儿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至于乔芝韵,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跌落山崖,该也不好受吧。
最担心的便是父亲了,他老人家身子本就不好,听到她跟谢云佑的噩耗,定然出事。
谢云佑见她眉头紧锁,顿下来问道,“怎么了?”
谢云初将自己担忧说出来。
谢云佑啧了一声,心情复杂苦笑一声,“别想多了,父亲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没准他老人家看得开,念着终究去了个祸害,高兴呢。”
谢云初知道谢云佑是玩笑话,瞪了他一眼。
“至于母亲…”谢云佑也很担心明夫人,但为免影响谢云初的情绪,干巴巴地宽慰她道,“有云霜陪着她,当无大碍,”说到这里谢云佑想到乔芝韵,抿了抿嘴没提她。
“对了,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不想想姐夫,姐夫若是听了你的死讯,这会儿怕是要疯掉。”
谢云初愣了愣,旋即失笑,纵然今生王书淮对她比前世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也不至于没了她不成,
“他现在可是内阁首辅,在朝中举足轻重,新帝继位,有一大堆事等着他抉择,他没多少功夫来琢磨我的事,纵然起先难受,心里不适应,慢慢的也过去了,至于王家…不能没有宗妇,”
谢云初搅了搅碗里的空饭,带着冷笑,
“没准已经开始张罗继室人选。”
谢云佑也当姐姐在说玩笑话,不在意道,“是啊,既是如此,你在这里愁什么。”他夹了一把菜搁在她碗里,淡定道,
“姐,人任何时候先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女孩子,王家没了你,照样运转,你该要保重身子,养精蓄锐,想法子从这里出去。”
谢云初深呼吸一口气,担忧再多也是无济于事,身子要紧,于是立即捧起饭碗,结结实实吃了一碗饭。
第110章
再说回王书淮,这一日至来到香山寺后山那座毛亭,便再也没有离开。
尸首被移走了,深林里渐渐恢复平静。
他发滞的目光凝着水面不动,那里下饺子似的,有无数侍卫船只正在打捞。
他知道他们在打捞什么,可他始终不信。
王书淮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线索串联起。
十八罗汉是信王买通的高手…信王不见踪影…
寅时末他消失在皇宫,云初卯时初出了事,这当中只隔了两刻钟上下。
从宫墙下不到两刻钟便可赶到香山寺,若是从葫芦口半山腰掠山而上,便更快了。
王书淮摸着那处被谢云初抠过的指痕,可以想象当时的画面,云佑将云初护在身后,云初兴许退着退着不小心跌落山崖,那么云佑呢,换做是他,一剑杀了云佑便好,哪需要把一个昏厥或死了的人再推下山崖。
如果是信王,那就说得通了。
他想要云初,不忍伤害云佑,连着他一并带走。
一想到这个可能,消散的那股劲瞬间回聚,他猛地站起身,将身上一块令牌抽下来,交给身后的侍卫,
“拿着这块令牌给李承基,告诉他,再调三万南军,沿着附近大道小道山道查下去,必须给我把信王捉住,还有,所有过路马车牛车板车全部拦截,一人都不放过!”
“明白!”侍卫自是飞身下山去传令,
信王受了伤,带着两个人根本走不远。
除了马车,还有水路,王书淮扭头问春祺,
“当时后山脚下留着几艘船?”
春祺还蹲在石墩处抹泪,忙道,“两艘。”
王书淮心口的气息再次一窒,方才他明明瞧见,底下渡口停留两艘小船。
也就是说信王没有乘船离开。
也对,下游全是朝中侍卫,此地山脉高峻,河流湍急,又不可能往上游走,他只能带着人坐马车。
“高詹,再遣人去底下葫芦口,将所有女眷的马车查一遍,看看哪家丢了马车?”
王书淮心思一贯缜密,立在毛亭里,将所有信王可能逃离的路径法子都设想到,并铺下天罗地网,那一刻他伏在石桌上竟生出一丝庆幸…
他宁愿谢云初是被信王带走,也好过真正跌落山崖。
高詹吩咐完,折回亭子,将所有人遣开,来到王书淮身侧,
“你怀疑云初姐弟是被信王劫走?”
王书淮没有回他,而是擒起高詹方才给他斟的茶灌了一口,瞥了瞥水面上的侍卫,寒声道,
“留下部分水手,其余士兵全部遣去这一带山林子,给我把这附近山林全部搜一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信王狡猾胆大,身上又带着伤,即使有人帮衬,想带走两个人十分不易,兴许他就在附近躲着没有走远。
高詹看着他孤注一掷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好。
接下来这半日,王书淮又纠集余下人手,亲自铺天盖地搜查整座葫芦山,每一处草丛,每一个地洞,哪怕是悬崖峭壁上的石洞都不放过。
信王逃离是事实,王书淮声势浩大搜捕信王下落,朝臣均无话可说,没有人把谢云初与信王联系到一处。
真正知晓王书淮在做什么的,只有高詹等几个心腹。
旭日藏去云层里,天色转阴,到了午后云层越来越密,雨淅淅沥沥而落。
女眷陆陆续续送回府,谢云初姐弟跌落山崖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
谢云初的祖母谢老太太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在床榻,而那头谢晖本就缠绵病榻,管家怕他出事,封锁消息不敢声张。
所有女眷都离开了,独独明夫人坐在渡口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雨雾与河面连成一片,仿佛在天地间浇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墙。
谢云霜闻言从城内奔来渡口寻她。
明夫人握着她的手腕,心里七上八下地交待,“回去…让你姨娘侍奉你父亲左右,记住…不要告诉他真相…若是你父亲问起我…”
明夫人说着声音低下去,瘦弱的双肩颤动不止,“就说…就说我被云初接去了王家…要住…住几日回来…”
尚没有搜到尸身,府上也不必办丧,能瞒一日是一日。
只要没看到尸身,人总还要抱着一丝侥幸,明夫人盼着能有奇迹。
谢云霜哭着跪在她脚跟前,“母亲,您身子不好,回去吧,姐姐在天之灵看着你也不好受…”
明夫人喃喃摇头,孱弱的身子坐在棚子里,望着水天相接的水面,坚定道,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孩子回来…”
船只最后停在广渠门内的漕运渡口,各家均有仆人来接,南安郡王妃江采灵亲自搀着乔芝韵上了江家马车,乔芝韵面颊的泪痕已干,整个人跟个木偶似的靠坐在软塌,眼神空洞无物。
江采灵今日一直陪在乔芝韵身边,听到谢云初那一声尖叫后,她亲眼看着继母脸色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整个人跌坐在夹板失魂落魄,她能明白继母的心情,十几年不闻不问,好不容易重聚了以为有弥补的机会,结果两个孩子一起陨落山崖,懊悔与伤痛并存,不知道多难受呢。
一路浑浑噩噩回到江府。
下车时,雨雾迷茫。
乔芝韵抬起眼,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云佑立在门前与她一剑断发…
乔芝韵干涸的双眼瞬间泪如泉涌,喃喃地立在天地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失声痛哭。
恰在这时,门口一十多岁的少年穿着锦衣玉袍从门槛一跃而出,朝着她笑吟吟奔来,
“娘…”
这一声清脆的娘随同谢云初那声锐利的尖叫在她脑海交织着,极致的痛楚在心尖来回滚烫焦灼,一口血从肺腑深处冲到嗓子眼,堵住她所有六神五脉,乔芝韵两眼一黑,一头栽在雨泊里。
下午申时,天彻底阴沉沉的。
轰隆隆的雷声过境,硕大的雨滴一颗一颗啪打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