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想不出任何情况使然,也想不出任何理由,齐泽林为什么要选择自戕?
“慌什么,”柳荺心缓缓地放下茶盏,“这样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齐泽林这一死,事态就更严重了,皇上就是想轻易把上官榷摘出来都难了。”
柳绰盯着柳荺心,眼中难以言喻地升起了几分愤怒,这是她从来不曾在柳荺心面前表现过的情绪,“是您逼迫的他?”
也不怪柳绰会如此想,此事的来龙去脉和布局打算她只和柳荺心详细沟通过,就连她父亲那边都不清楚全貌。
柳荺心没有想到柳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柳叶眉微蹙,雍容华贵的面容上带着些许不满:“放肆,这是你和我说话时该有的态度吗?”
柳绰告罪,但态度上却没有丝毫退让。
柳荺心看着柳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冷哼了一声,语气虽不太好,但终归还是开了口:“自然不是我,既然我说过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理,便不会再插手做任何事情。”
柳绰清楚柳荺心的性格,她不是一个做了却不敢承认的人,她既然说了此事不是她所为,那肯定就与她无关。
那到底是为何?听太监描述今日朝堂上的情况和他们预期的相差不大,齐泽林到底为何要这般?明明前几日见面他还没有一丝想要赴死的打算,孩童的三字经他还没有教完,乐坊的词他也才填到一半......
“皇后娘娘,”柳绰咬了咬牙,“能否安排我去太医院见齐泽林一面?”
“胡闹,”柳荺心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柳绰,“且不说男女有别,你一个王妃跑去前朝关心一个外男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就说现在的局势,多少人的眼睛都盯在太医院,你现在过去,岂不是告诉所有人你和这件事情有关?!”
柳绰何尝不知道柳荺心话中的道理,但齐泽林是她一力说服拉入局中的,她承诺过他未来前景,也承诺过他性命。
柳荺心看见柳绰的模样,无声叹气:“派个太监去守着吧,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单独说上话。”
然而派去的小太监最终也没能在重重太医的照护下找到单独说话的机会,齐泽林撞得决绝,即使是最好的圣手,最终却也无力回天。
齐泽林血溅朝堂的事情很快就在市井茶坊中传开了,其中不乏柳家提前安排好的人在推波助润,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齐泽林本身的名气和权贵只手遮天换卷灭门之事激起了所有无权无势之人的恐惧和愤怒。
这种感同身受让所有文人空前地站在了同一个阵营,很多人集结在京兆府门前要求彻查,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柳绰安排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向前,除了齐泽林的死。
柳绰甚至连他为什么要死的原因都没有问清楚,她想不明白,也不理解。
回府的路上,燕辉和柳绰的脸色都不太好,齐泽林撞的那根金柱离他很近,那种滚烫又带着粘稠的血的触感仿佛还一直停留在他的手上,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无论冲洗了多少次手,他还是能闻到那种挥之不散的血腥味。
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燕辉难得面色沉重,他招来了一个通过几天相处觉得比较老实靠谱的护卫,“你去一趟山阳郡,查查齐泽林家中还有没有什么人。”
王府的人对燕辉的命令是不问缘由绝对执行,武威领命道了一句“是”后就去做动身准备,留下后一步进府的柳绰略带疑惑地打量着燕辉。
燕辉熟知龙傲天流的套路,像柳绰这种身份怎么也是自己人,所以他吩咐事时并没有避开柳绰。他看见柳绰眼中的疑虑,便将齐泽林死前的情况大概说了说。
齐泽林撞柱自戕时他离得很近,他又是周围朝臣中反应最快的,太医匆匆赶来时齐泽林就已经不太好了,鼻腔和喉咙都呛着血,燕辉一直拿着衣物替他止血,所以离得最近,“他失去意识前一直死死拽着我的衣摆,他喉咙呛着血,声音很小很模糊,我也听不太清,但依稀能辨出几个字,什么‘放过’,什么‘家人’,什么‘救’。”
“我见他意识模糊,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一会儿是‘放过’,一会儿又是‘救’,所以在宫里的时候没说什么,但左右还是有些介意,就想让人先去查查看。你怎么了?感觉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被今日的事情吓到了?”
柳绰心事重重地扯了一个笑,礼仪周全地谢过燕辉的关心,借口身子有些乏后便告辞先回去了。她对齐泽林的了解比燕辉多,她在计划将齐泽林拉入局中时就已经找人调查了齐泽林的亲友和生平,她知道齐泽林双亲已经过世,仅有一个同胞妹妹,算是他一手带大,和他关系很是亲近,嫁在济阴,夫妻恩爱,是青梅竹马。
她派人连夜赶赴济阴郡,飞鸽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他们夫妻二人在去祭祖路上被山贼所擒,至今已有四日,她派去的人赶到时当地衙门已经组织了官兵派去救援。柳绰传信回去让他们务必要救下这家人,然而再收到消息时,发现人已经死了——山贼眼见抵挡无望,防火烧山,人没救下来,两尸三命。
......
三皇府内的气氛一连沉闷压抑了十来日,特别是柳绰所住的院子,沉郁得仿佛就像是被阴雨笼罩似的。
主子心情不好,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太过活跃。
“哎——”杜若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托着下巴,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哎——”小院厨子坐在杜若对面的小凳子上,胖墩墩的,也托着下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十多天了,”杜若看着撤回来几乎没动过的午膳发愁道,“再这么下去姑娘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李厨也很惆怅,作为一个热爱做饭的厨子,看见自己做的菜怎么样被端出去又怎么样被端回来是对自信的最大打击,是以这些日子他想尽办法变着花样做菜,结果眼看着仅剩的几根头发都要掉光了,这菜该是怎么样端回来还是怎么样端回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杜若摇头,自从那日从宫中回来后,柳绰就不怎么说话了,除了处理正事交代事情,她就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不时还会发呆,也不知道怎么了。
“听说殿下这几日也是忙得很?”
“是啊,”杜若叹气,那日之后没过几日,燕辉也奇怪了起来。寒冬腊月,又正值年关,朝堂的事情本就忙不过来,他竟然还想着要精进骑射,请了教习师傅过府,早起贪黑地抽空练习,也不知怎么就突然争分夺秒地发愤图强了。
“你说......”李厨有些犹豫,他虽然算是看着柳绰长大的,但毕竟性别摆在那里,很多话说起来也不是那么方便,“新婚燕尔,殿下突然间忙了起来,姑娘该不会是感觉被冷落了,所以心情一时转变不过来吧?”
“怎么可能,”杜若天天跟在柳绰身边,虽然她也说不明白柳绰对待燕辉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就直觉而言,她感觉自家姑娘对燕辉的态度是巴不得少见,能不见当然最好。
“你个小娃娃,这你就不懂了吧,”作为已婚二十多年的过来人,李厨对此很有发言权,“姑娘面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会挂在嘴上。”
杜若想了想,觉得李厨所言也不失为一种道理。
第十一章
作为一个一心为主敢想敢做的忠仆,既然发现症结所在,杜若又怎能不想办法为主分忧呢?
冬至是个好日子,杜若提前三日便拉着小院上下的人开始准备,剪纸的剪纸,挂灯的挂灯,好不热闹。
柳绰从宫中请安回来,小院已经面目全非,夹角旮旯里都展示着喜庆,柳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儿已经是冬至了。
她兀自站在院中,无声地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招来杜若:“你们跟我从柳府嫁来三皇子府,战战兢兢,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今儿冬至,我这边就不用伺候了,回去团圆吧。”
啊这,杜若呆了,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那她忙叨这么多日岂不是白忙了?不,她得再努力一下!
“今儿冬至,殿下祭完祖回来肯定得来咱们院里用膳,若是没有人伺候,只怕不太方便?”
柳绰:“年关将至,各地郡王进京贺岁。镇南侯镇守南境掌西南兵权,位高权重,是各皇子都想要拉拢的人。今夜他在府摆酒设宴会友,燕辉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不用管,和账房说一声,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领完就回家团圆去吧。”
三皇子府中没有侧妃,杜若想着冬至这么大的日子燕辉怎么也会来柳绰这边,她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一种可能性!杜若哭了。
她瞄见柳绰淡淡的、不辨哀喜的表情,越看越觉得李厨说得有道理。三殿下对她家姑娘虽好,但除了大婚当晚,就没再留宿过。她家姑娘性子虽淡,但想必也是伤心的。
就在杜若绞尽脑汁想要琢磨出个花样让柳绰开心起来的时候,她看见燕辉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中。
“总算摆脱了那些人,累死我了,”他一把抓住柳绰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十分耀眼,就像是冬日的暖阳,“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柳绰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燕辉,还是杜若反应快,当即蹦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将披风给柳绰重新系了回去:“是要出去吗?需要准备什么?我立马去准备!”
“不用,”燕辉心情不错,拉着柳绰就向外走,“和府里上下说一声,冬至给大家放假,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访友,实在没事洗洗早睡也可以哈。”
“好嘞!”没有什么比看见自家姑娘和姑爷相处甚欢更让杜若愉悦的事情了,她一脸姨母笑地看着柳绰和燕辉的背影,嗯,真相配!
“相配”的柳绰却完全没有体会到杜若的快乐,她几乎是僵着背被燕辉推上的马车。燕辉这个时间回府让她始料未及,而他的行为更是让她出乎意料,燕辉想要做什么?要带她去哪?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最终停在了一个马场前。燕辉跳下车,自然地伸出一只手,“你会骑马吧,走,先去挑匹马,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了。”
柳绰出身将门,骑马自然是会的,她不明白的是燕辉到底要做什么。她狐疑地挑了一匹额头带白斑的乌骓马,换了一身骑马的行装,跟着燕辉走小道穿过密林。
林间的树很高,虽然都落了叶,但依然遮住了视线。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明亮起来,尽头处是一片山谷,被皑皑白雪盖着,红梅大片盛开,在茫茫雪白中显得格外傲然。一阵风吹来,满面的梅花混杂雪的清香。
燕辉看见柳绰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艳,眼角眉梢都下意识地带上了笑意:“我练习马术的时候偶然瞧见的,猜想你肯定喜欢。”
空旷而又寂静的山谷让柳绰的心难得平静下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独留漫山的白雪和艳艳红梅。壮丽的景色有时候确实能让人放松和想开,烈烈寒风混杂梅香吹走了积压在柳绰心口多日的沉郁,她杏眼微阖,感受着缭绕在山谷中的冷香。
燕辉看着柳绰的侧脸,被毛茸茸的银白围领笼着,隐隐带着一种宁静的畅然,美得仿佛不似凡尘。
“殿下在练习马术?”
燕辉没料到柳绰会突然回头,他慌乱地移开目光,空旷的山谷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响声。
柳绰注意到燕辉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反而是练习马术这件事更让她疑惑,“我记得殿下的骑射俱佳,是三位皇子中最为出色的。”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突然想着练习马术?
“啊,哦,”燕辉咳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背手望着山谷,广袖飘飘,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嘛。”
齐泽林妹妹一家发生的事情给燕辉敲响了警钟,也让他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这不是一个人人与善的年代,混乱战争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才是这里的常态。随遇而安并不代表要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其他人手上,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怎么也得掌握一点这个时代的保命技能。
“对了,我听说你的马术也不错,”燕辉笑逐颜开,“来都来了,要不要赛个马?”
柳绰看见燕辉兴致勃勃的模样沉默了,这人是怎么能把如此生硬的话题转得这么顺理成章?但赛马......不可否认,柳绰有一丢丢心动。
安京城繁华却逼仄,世家的姑娘更是有数不尽的规矩。自从她父亲回京任职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边塞,这些年的循规蹈矩让她都快忘记在辽阔的天地中策马的那种自在和舒畅了。
“来吧来吧,”燕辉难得从柳绰的脸上看出心动的情绪,再接再厉,“要不然再加一个彩头,若你赢了可以要我做一件事情,我能力范围内的,什么都可以。”
柳绰狐疑地打量着燕辉,这种承诺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可不一般,燕辉是想算计她吗?
“那若是殿下赢了呢?”
燕辉眉眼的笑意格外张扬:“没有悬念的事情还要什么彩头?”
这么嚣张??
柳绰被燕辉激起了一点罕见的胜负欲,她翻身上马,回首一笑:“那殿下说话可要算话。”
燕辉被柳绰的笑晃了眼,皑皑白雪中的漫山红梅仿佛都失了色。待燕辉反应过来时——靠,美人计,狡猾啊,燕辉连忙翻身上马追赶。
猎猎寒风呼啸地迎面向二人刮过,带走了所有的枷锁和责任,天地间静得只有耳边的风声。乌骓的马蹄扬起飞雪,久违的恣意和自由充斥在柳绰的胸膛。没有人能在飞驰的马上看清柳绰的表情,所以她无需伪装,也无需虚与委蛇。
这一程明明很长,但柳绰却觉得短的只有一瞬。
柳绰拉缰制住疯奔的骏马,马蹄在马场前高高扬起,落下后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她将心中的意犹未尽勉强地压了下去,一呼一吸间已恢复平日的恭敬守礼。
林间赛马本就危险,燕辉说得嚣张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要真正和柳绰比,但柳绰的马技却着实让他有了些许惊艳。
“厉害啊,”燕辉长腿一迈从马上下来,他上次偶然听杜若提起柳绰会骑马,没想到这个“会”是这么会,他扶着柳绰下马,笑容可掬,“你赢了,想要我做什么?”
随性而为一会儿也就罢了,柳绰没有在燕辉面前太过放肆的打算,更何况她看得出燕辉并没有尽全力。
“殿下说笑了,妾身浅薄之艺,若不是殿下相让,怎么可能胜过殿下。”
“这可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燕辉的眼睛很明亮,“你若觉得比得不尽兴,不如来年春天长草了再比一次?”
承诺一旦出口柳绰总会尽力做到,是以在这件事情上柳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殿下的承诺可有时限?”
“三年之内吧,”燕辉怕时间说长柳绰说不定就忘记了。
三年?元平二十一年?柳绰思绪几转,但没有在表情上表现出来。
冬日天黑得很快,来回跑个马的时间太阳就沉入了山背,因为赛马激起的暖意在寒风的侵袭下已经散去大半,可是柳绰没有在燕辉身上看到打道回府的意图。这么晚了,还能在马场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