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辉也没有想到他随手一拍就拍出了个这个,虽然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着实不算什么,是发大眼上都不会被屏的程度,但关键就在于对面是个姑娘。
燕辉尴尬地将图塞回书中,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将其放置在一旁,打算将话题绕回上一个。
他刚刚在说什么来着?噢对!
“我不纳妾!”
柳绰见燕辉没对此书发表什么评论微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被他铿锵有力的言论整的莫名其妙,纳妾本就是郎心□□之事,又不是她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纳的,她实在不懂燕辉此般意欲何为。
燕辉被柳绰的眼神给噎到了,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没想过纳妾,也没有纳妾的需要,今日你邀我前来我以为就是单纯的听曲,完全没有想过是这事。”
柳绰思索了半晌:“殿下是在担心皇后娘娘那边不好交代?”
这人到底有没有心啊!还是说这是时代的代沟?封建的糟粕?
“我们现在、我是说身份上、也算是夫妻,我纳妾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舒服?”
柳绰略带疑惑的表情告诉了燕辉答案,燕辉的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块铅,压得沉甸甸的,不舒服极了。
“你不用做这些,我没有纳妾的打算和需要,以后谁再送人过来你直接拒了就行,拒不了的直接和我,我去拒,没有必要白白耽误这些不相干人的青春。”
虽然不理解燕辉的态度,但柳绰懂了他的意思,左右还是担心旁人送的人可能有眼线。
燕辉:“我来得晚,很多事情也来不及阻止,我知道你我成婚是局势所造,并非因为感情。”
“怎么会,”柳绰以为燕辉是在试探,想也不想地回道,“殿下渊渟岳峙,妾身很早以前就一直仰慕于您。”
哦,很早以前,那仰慕的也不是他本人,燕辉面无表情地想着,可惜如今人都换了。
“据我所知你和我原来也没有过多的接触,说不定是距离产生美。左右我们两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可以再看看我和你心中那人是不是一个。当然你也没有必要困死在这个宅院中,未来你如果喜欢上别人,到时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和离书,尽我所能成全你们。”
柳绰沉默了下来,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从这桩婚事定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或者从她作为柳家嫡长女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和她的喜好无关了。权力的更迭、家族的未来,哪一样不比她个人的喜好更重要?也有人和她感叹过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不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第一个明言她可以选择跳出去的人竟然会是燕辉。
是不是一个人,柳绰福身望着燕辉离去的背影,无数被逻辑刻意掩盖的细节又浮现在脑海中。
是夜,王府中一片忙乱,一个舞女打扮的人在婢女的引领下走进柳绰的院子,她出身淮扬,幼年因为家贫被卖给牙婆,后辗转来到安京中的乐坊安身。柳绰知道她荐的人燕辉就算接受也会有所防备,是以辗转委托不涉及党争的景王利用年节相赠,而宁棋则是为该女伴舞的舞姬。
“我看这事悬了,”宁棋接过杜若递来的茶,“我开始还以为晋王殿下是想全收呢,结果没想到全给遣走了,真真是好无情。”
柳绰笑了一下,她也没有想到燕辉态度会这么强硬,景王不涉党政寄情山水,又是燕辉的王叔,本来于情于理不管看没看上燕辉都应该会卖景王个面子先收入府中。柳绰又想起燕辉适才的话,晃了一下神。
“你托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到了,”宁棋初到安京时曾受过柳绰的恩,虽然身份悬殊,但她一直很喜欢柳绰这个人,“敲登闻鼓的前一日,齐泽林来乐坊确实是来送词谱的。他和我们乐坊中的琵琶圣手晴裴私交甚笃,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晴裴,她说齐泽林往日拖延,这还是第一次提前一旬就将词谱送了过来。她本来还想打趣几句的,但见齐泽林的脸色不好就没多言,她也没有想到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这么看齐泽林血溅朝堂确实并非一时激愤,而是去敲登闻鼓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他知道自己是要去赴死,所以才提前将未完成的词谱作完。
柳绰:“那我托你打听的,他前些日子有没有哪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
宁棋:“有,但是却是三个月之前,晴裴说他当时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一连醉了十多日,最后还是乐坊的人去他城郊的家里把他给弄出来的,他当时手中还一直抱着一个木盒,谁来掰都不松手。”
那木盒应该就是装有林平之被墨迹染脏的进试卷的盒子。柳绰端着茶杯,陷入沉思,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齐泽林的事情,齐泽林和她交谈中有一句话让她格外在意,他说‘这些事情当年无人知晓,怎么过了两年知道的反而一个比一个清楚’。齐泽林死后她曾想过会不会是还有其他人知道那段过往并且先她一步找过齐泽林,这样就能解释当日在看到她派人送去的上官泓的卷文时齐泽林没有任何惊讶。
宁棋:“需不需要我再多找人问问当时的具体情况?”
柳绰摇了摇头:“知道这点就已经足够了,你别牵扯太深,以免无妄之灾。”
此人出手狠绝,先是以其妹一家逼迫齐泽林血溅朝堂,后又迫使山贼灭其妹一家、两尸三命,实在阴毒,柳绰暂时摸不透幕后之人的身份,不愿再牵连旁人涉险。
三个月前吗......
根据贡院那边的调查线索,三个月前的那段时间只有太学的许斌去调过往年进士考的卷档,而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位许夫子应该是燕辉的人。
第十六章
但柳绰不觉得齐泽林的事情是燕辉所为,因为从利益上说不通。翻出林平之的事是为了打压上官榷,而在这个时间点打压上官榷能获得最大的好处就是徼循京师的兵权,如今军制已改,大部分的兵权还是被柳家收入手中,燕辉从中几乎没有获得任何利益,还不如一直作壁上观趁着改制在都城防务军中安插了几个副将的大皇子。
柳绰年少时作为伴读陪公主读过两年书,许夫子就是先生之一。柳绰送了拜帖,以请教画卷为由约定今日登门拜访,她本想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查,结果没想到她登门时许府已经乱成一片——许夫子死了。
一刀封喉,是极利极快的薄刀,半个脖子都被切断了,脑袋歪歪地挂在一旁,只剩下皮肉和一半的颈骨堪堪吊着。
血流了满地,墙壁上也被喷得到处都是。妻妾呜咽的哭声此起彼伏,许夫人更是哭得近乎晕厥。府中擎天骤然薨逝,未知的前路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
柳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上官泓和他的夫人苏玉真,看样子和她一样也是来拜访许夫子的。
柳绰有些意外,上官泓当众被捉奸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安京城几乎无人不知,苏玉真虽然是受害者,但也难免被时不时提及,柳绰已经很久没有见她出过门了。
苏玉真看见柳绰本就尴尬的眼神更是闪过几丝复杂,未出阁前她也是安京城极具盛名的才女,当年在适龄的世家女中为公主选伴读第一个选的就是她,她和柳绰在宫中读书时的关系不错,只是长大后因为家族对立而渐渐生分。
“柳家不愧是从死人堆里活出来的煞星,克得自家子嗣不旺就算了,走哪哪就有血光之灾。”上官泓看见柳绰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官家如今被柳家整得焦头烂额,他被停了职,功名也陷入争议,而他父亲上官榷更是被多个官司缠身,每日都有人变着法子上书参奏。
柳绰这才将视线从苏玉真身上移向上官泓,都说面由心生,也不知道上官泓是坏事做多还是纵欲过度,他脸上的气血不足显得过于苍白,过于浮肿的眼袋还带着明显的乌青,整个人给人一种病态猥琐之感。柳绰想起林平之和齐泽林的枉死,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若没有柳家战场杀敌护得边塞十年无恙,你如今能在这繁华安京安稳叫嚣?还偷天换日盗用他人的文章博得功名?”
“你!”上官泓顺风顺水的一生何曾受过这些日子的苦楚,连日的流言白眼和指指点点让他颜面无光更让他的愤怒无处发泄,柳绰如今当面指出,他当即暴怒忍不住就想要动手。
柳绰:“我如今贵为三皇妃,你见到我不行礼就算了,还以手相指,你可知藐视皇族有何下场?”
苏玉真知道上官泓的脾气,这人好大喜功又极其在乎面子,盗换文章是他的逆鳞,柳绰句句往这上面戳,一时间只怕难以善了。许府新丧,在此地发生争执实在不妥,她轻轻扯了扯上官泓的袖摆:“柳绰如今毕竟是王妃,闹大了怎么都是我们吃亏。”
暴怒之下的上官泓哪里还管的了这是不是在府外,他抽出袖摆一巴掌打在苏玉真的脸上:“劝劝劝你就知道劝我,胳膊肘往外的贱人!你和你那表哥到底是不是有染还没辩清呢,如今倒还来瞧上我的笑话了?!”
名门望族最讲究颜面,关起门来的龌龊事一家不比一家少。但甭管在府内如何,出了门各个都是忠孝礼义信仁俱全的人,柳绰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的夫人动手。
苏玉真的发髻被打散了几缕,她的表情还维持在惊慌和疼痛的变换之间,就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神却是空空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就像是麻木了一样。
一个人得挨多少次打才能在挨打时表现出如此麻木?又得忍受多少日子才能把这种挨打变成习惯?柳绰不敢想苏玉真平日在家中过的是什么日子。
“上官大人!”柳绰微沉的声音唤回了上官泓的理智,周围已经有不少许家下人注意到了这边。上官泓本想将苏玉真拽回府,但上门拜访主人家新丧什么忙都不帮直接走人又显得像是怕被沾染晦气太过失礼,他面色沉沉地剜了柳绰一眼,压着火气低声对苏玉真吩咐,“你自己收拾一下,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上官泓去前堂帮忙了,按照礼仪柳绰和苏玉真应该去后宅陪伴安慰许夫人,然而二人谁也没有动。良久,柳绰捡起苏玉真掉落在地上的丝帕,轻轻地替她擦去了嘴角上的血丝。
苏玉真浑身一震,就像是躲壳中被猛然惊碰的龟,她拼劲全力才堪堪维持住了体面。最不堪的生活被年少熟人撞了个正着,羞愧愤懑自卑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双唇颤抖着,咬牙低声厉言:“是,我如今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开心了吗,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柳绰无言地看着她,眼神幽深就像是森林中的湖泊。
苏玉真在柳绰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发髻凌乱面目狰狞的倒影,她突然就绷不住了,泪水无声地从眼眶中涌出来,就像是落不尽似的,流满了整个脸颊,又顺着纤细的脖颈沾湿了衣领。
柳绰看着面前连哽咽都似无声的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多年前在宫中读书的日子,那时她们都是豆蔻年华又是极具盛名,意气风发,对未来怀揣无限憧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她记得夫子第一次读苏玉真的诗文时被惊艳的表情,她也记得在皇宫的高墙上苏玉真神采飞扬地拉着公主豪言壮语,说她一定会写下不逊于状元探花的诗文,说她一定会在青史中留名。
那真是最好的年华,阳光明媚,连天空都是湛蓝湛蓝的。
然而短短几年,公主为平息战火远嫁蛮夷,一年后夫死又嫁子。而神采飞扬地说着自己不逊男儿的苏才女也为了家族的前程成了如今这个连哭泣都不敢出声的憔悴妇人。
柳绰望着围着四四方方的院子,突然觉得好一阵悲凉。
苏玉真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自己这几年攒的眼泪都流尽似的,她接过柳绰递来的丝帕,良久,她哽咽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
柳绰知道苏玉真针对的是方才她羞愤之下的言语,柳绰不在意地道了一句“无妨”。
也许是最不堪的一面被撞见已经无所谓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柳绰单独说过话让苏玉真找回了几分年少的感觉,她看着柳绰那副淡淡的毫不在意的表情咬牙切齿道:“你知道当年一起陪公主读书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世家女看你不顺眼吗?”
柳绰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苏玉真会突然提起过去。
苏玉真:“对,就是因为你这副冷眼俯瞰众生纷扰还带着淡淡悲哀的表情!你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很让人牙痒吗?世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独你如傲雪寒梅迎风独立冷眼旁观清醒地嘲笑世人庸庸碌碌?”
柳绰哭笑不得:“你是在我说还是在说你?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和熙熙攘攘为名为利的人有何不同。”
“是,”苏玉真没好气地擦拭去残留在脸颊上的眼泪,“你眼中悲哀都是因为你从庸人中看到了自己,感同身受。”
“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让、人、生、气、啊!”
“还好吧,”柳绰面对苏玉真的抓狂很淡定,“以己度人是人的惯性,你觉得我的眼神有这些情绪只是因为你为生活所累,在现实中选择的生活和你的理想相差的太远,你理想的一面在嘲笑你现实的一面罢了。何况两年相处下来我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倒是你自视甚高直到最后也没几个熟人。”
“......”
苏玉真被柳绰一击必杀,无言以对。
“我不理解,”苏玉真咬牙切齿,“像你这种动不动就喜欢戳人肺管子的人,我当初为什么会和你关系不错?”
柳绰:“说明你喜欢真实,并不喜欢虚假吹捧。”
啊!这些年被打压蹉跎,她都不会如何反唇相讥了!
柳绰浅浅地笑了笑,几句话倒是让她找回了几分和苏玉真年少相处时的感觉。
她示意着苏玉真脸颊上的红肿,“你打算怎么办?”
苏玉真轻轻摸了摸,丝丝刺痛从麻木中传来,露出几分苦笑,神采渐渐被落寞所替代:“找点冰敷敷吧,要不然还能这么办?”
柳绰直视着苏玉真的眼睛:“你知道我问的不是当下。”
苏玉真像是觉得好笑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如今已经嫁给了上官泓,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
柳绰抓住苏玉真的手腕,慢慢地将她的衣袖掀开,结痂的伤口混杂着愈合的伤疤纵横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杜若没有忍住都惊呼了出来。
柳绰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最近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一番话,虽然他这个人很讨厌,但说的那番话倒还值得一听。他说即使成婚也可以再次选择,没有必要困死在一方宅院中。上官榷上官泓父子两如今已是日薄西山,我对人有过承诺,一定会让他们为顶替功名之事付出代价。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你敢,其实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跳出来。”
第十七章
苏玉真最终也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是神情慌乱的离开了。柳绰记得上一世苏玉真的结局,小产后落水而亡。她穿着一袭白裙身上没有佩戴一个首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进结冰的湖水中央,在裂开的洞中跳了下去,五天后才被找到尸身。
也许是同为女子,也许是见过苏玉真年少的风采和张扬,柳绰是真心希望苏玉真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柳绰在后院陪伤心欲绝的许夫人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京兆尹就找了刑部的人过来。谋杀朝堂命官这种大案要案京兆尹直接移交给刑部倒也正常,只是柳绰没想到和刑部侍郎王郎一起过来的竟然还有燕辉和大皇子燕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