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辉神情匆匆,下马后就直奔内院,直到看到柳绰紧张的神色才消散了几分。
“吓死我了,我在宫中听到许府遇刺,记起你今日要来许府,”燕辉仔细看了看柳绰,见确实没有什么明显伤处,但仍然不放心的问道,“你没出什么没事吧?”
自那晚不欢而散后柳绰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燕辉了,她没有想到燕辉竟然会因为担心她而匆匆赶来。然而许府新丧,客人来访不先宽慰主人也着实不妥,柳绰摇了摇头,示意一旁哭得正伤心的许府家人,道了一句“无碍”,小声解释了几句。
和燕辉因私而来不同,大皇子燕泽此番过来是代圣上抚慰许家。燕泽长相端正气质温厚,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民间都素有仁厚的美名。许夫人还未行礼燕辉就先一步托住了她的双臂,宽慰的言辞恳切格外令人动容:“许夫人不必如此,许公是儒学大家,一生克己复礼为国为民,圣上得知许公惨遭横祸悲痛万分,特让我亲自督办此案,一定会将犯人绳之以法还许家一个交代。逝者已矣,还望许夫人珍重己身。”
许夫人被燕泽的话牵动心绪,逝者已矣家中的顶梁柱再也回不来了,未来只剩她一人形影相吊,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打理偌大的府院。许夫人一想到这些就不由悲从中来,呜咽声停也停不住。
燕泽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然而转瞬即逝。他很快地维持起温和的表情,俯身细细宽慰道:“许公崩逝,许家如今都指望着您主持大局,伤心伤身,许夫人就算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该为满府满院的人振作才是。”
柳绰没有忽略燕泽眼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她打量着燕泽依旧温厚的模样微微觉得有几分奇怪。因为她姑母身处中宫,她自小出入皇宫的机会很多,对几位皇子都有一定的了解。和喜怒无常的燕辉或者骄奢淫逸的燕祯不同,燕泽自小本性仁义温厚,曾为了不使伺候自己的宫人受罚忍着不小心别在衣服上的针扎了自己一个上午。若是她了解的燕泽,断断不会在一个丧失夫君的孤苦无依妇人面前露出这样的情绪。
燕泽此来代表的是天家的恩典,伤心难平虽是人之常情但难免会显得不知恩。许夫人不是无知小儿,她压抑着悲伤和无措千感万谢地谢了恩,她知道刑部和京兆尹的官员势必要再去案发现场查看,然而她实在不想也做不到再次去看自家夫君被歌喉的惨状,便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招来府中管事招待先一步告辞了。
许夫子死得太过凑巧,柳绰本就想从现场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只是因为身份原因一直不好过去,如今燕辉来了,她跟在燕辉身边倒也名正言顺。
查案和他们关系不大,燕辉也没有那种想要看血腥场景的猎奇心理。他本意是想找个借口带柳绰先行告辞,结果一回头看出了柳绰的考量与打算,“先走吧”这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燕辉心情复杂感慨了一番自己的原则,最后还是毫无底线地带着柳绰跟上了大部队。
许夫子今日休沐,他依照往常的作息卯时起身洗漱用完早膳后在书房看书,巳时苏玉真和上官泓来到许府门外送上拜帖,小厮拿着拜帖来书房请示许夫子的时候敲门久敲不应,不得已请来管事推门进去一看才发现许夫子已然遇害。
他倒在书架旁边,脖子被切断了一半,只剩皮肉和一半点儿未断的颈骨堪堪吊着脑袋,血喷得满书架都是,画筒倒落在地,不少画卷散了开来,被满地的鲜血浸染得鲜红。
“真惨啊。”
“是啊,什么仇什么怨啊。”
京兆尹检查尸体的差役仵作看着被切断半个脖子的伤口感慨着。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讲闲话?!验出来什么了吗?”引着燕泽一行人来现场巡视的少尹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上去给他们一人一脚,这种办事态度让这些大人物们看到会怎么想!
仵作虽不识得人但却认得绦带,他咋见为首的一人腰间配带的代表诸王的赤绶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俯战战兢兢地回道:“从留在口中和食道中的食物残渣来看许大人应该是在用完早膳后没多久就遇害了。杀人者手法老练,一刀封喉,凶器应该是一把极利极快的弯刀,刀身窄而长,弯曲的弧度很大,而且刀身上应该有一道防止卡刀的血槽。”
柳绰心中咯噔了一下,她面色不佳地给燕辉递了一个眼神。其他人或许很难立马反应过来,但柳家在北境戍守了几十年,几代人都埋没在大漠黄沙之中,柳绰听见仵作的描述立马知道了凶器的长相,那是北夷人惯用的弯刀!
?燕辉完全没有明白柳绰这一眼的意思,这种感觉就和朝堂议事中朝臣们时不时想要用眼神和他交流一样。眼神交流是要靠对事情背景差不多一样的的了解和认知啊,对待一个对你们这个架空时代一无所知的外来人员,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我真的很怕会错意变成捣乱啊!
刑部和京兆尹的官员一直在讨论凶器可能的模样,倒是上官泓在一旁听着插嘴道:“听着倒不像是大魏境内常用的,有没有可能是外邦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上官泓。
“做、做什么?”上官泓故作镇定,“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京兆尹的少尹没敢接话,刑部侍郎王郎倒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顺着上官泓的话略微一思考:“上官大人所言不虚,只是外邦之人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安京刺杀许大人?”
能在管辖安京城治安的京兆尹任职的都是人精,上官泓一提起外邦京兆尹的少尹就立马察觉出此事绝非寻常凶案,他听见王郎的疑问,干干地打了几个哈哈,此事既然已经移交给刑部,那他自然是越少蹚浑水越好。
王郎倒也没有在意京兆尹的态度,他不过是习惯用提问来整理查案时的思绪。
“不知上官大人上官夫人和三皇妃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上官泓微微皱眉,王郎公事公办的查问语气让他觉得有几分冒犯。他哼了一声,语气尽是讽刺:“我因小人之言蒙冤至今已有半月有余,你们刑部办事不利各种推诿还不允许我自己来查吗?”
王郎有些莫名,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是说齐泽林的案子?”
上官泓:“正是,我查到许夫子三个月前曾调档过进士考的誊缮,谁知道是不是他当时将我的进士卷抄誊了出去!齐泽林给出的物证无非是官营局令为元平十五年进士考特制的宣纸,但若是有人买通了官营局令的造纸人员迫使其偷偷伪造了一张呢?谁能保证不是许夫子和林平之共同做了一份伪证带到御前?”
心思各异的几人一时有些沉默。
“上官公子见缝插针推卸罪责的手段真是高明,脏水说泼就泼,如今许夫子已然遇害,就是任你百般诬赖也无力辩驳了,”柳绰似笑非笑,直视上官泓,“只是人在做天在看,齐泽林到底有没有诬陷你、你到底顶替了谁的功名,你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听说蒙冤而死的冤魂若执念不散就会一直徘徊在害死他的人身旁,你午夜梦回之时就不曾梦见过被你顶替功名之人的冤魂吗?”
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上官泓气急败坏:“狗屎不通!你这是诬陷!”
燕辉没有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疑惑回望,上官泓怒目而视。
“没有没有,”燕辉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你反驳人的文采比起那份有争议的进士卷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一对二,上官泓气得脸都红了,他无能狂怒地瞪了一眼苏玉清。
柳绰没有想到燕辉会帮她说话,她抬头看向燕辉的眼神有几分诧异。
燕泽眼神晦暗不明地在燕辉和柳绰之间打量了一圈。过来好一会儿才挂起一张态度和善的脸地打断了几人之间的争执:“好了,死者为大,当务之急还是先以找到杀害许大人的真凶为重。”
王郎很赞同。若上官泓来此是为了试探许夫子,那他会携苏玉真而来就不足为奇,苏玉真在宫中伴读时曾受教于许夫子,想来上官泓是想借苏玉真的旧情套话。他将视线投向柳绰。
柳绰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将自己的来意说明:“我在宫中伴读时曾受许夫子教导,这些年也一直维持着半师之谊。我前段时间得了两卷崔浩的诗画,许夫子在这上面是行家,遂提前两日送了拜帖,约定今日过府请教。”
怪不得许夫子的书桌上摆着崔浩的画作,王郎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是北夷的弯刀!”上官泓的话给了仵作不一样的思路,盯着伤口看了良久的仵作终于想起来了,“我曾在大魏北境见过这种伤口!”
上官泓闻言整个人都激动了,他狠狠地盯着柳绰:“好啊,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惺惺作态!”
第十八章
燕辉眉头微皱,他总算知道柳绰适才给他递的眼神是何意了。柳家多年戍守北疆,和北夷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若要在朝中找一个最熟悉北夷的人,那莫过于柳家。许夫子和北夷素无瓜葛,一个从未离开过安京的读书人被远隔千里的北夷人杀害,若是让有心人来引导不难将脏水泼在柳家身上。
王郎拿起许夫子压在手下的画卷:“二位夫人皆受教于许夫子,可知此画有何玄机?”
那是一副独钓寒江图,滚滚江流上鹧鸪和乌燕齐飞,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正缓缓西沉,将江水染得波光粼粼。
柳绰和苏玉真无声对视了一眼,默默隐去心中的话,都摇了摇头。
太阳?日光?光?辉?上官泓福临心至:“呵呵,我算是懂了,原来是杀人灭口!”
“许夫子受殿下所托眷抄了元平十五年的进士卷,如今东窗事发,殿下便先行下手找了北夷人杀人灭口断掉线索!”上官泓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他故作痛心疾首地向燕辉和柳绰愤慨道,“可叹许夫子好歹也是你们的授业恩师,如今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你们夫妻二人真真是狼心狗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燕辉:“你搁着成语接龙呢?还一个都没接上。”
上官泓滔滔不绝的批判噎在了嗓子眼里。
燕辉无视刑部和京兆尹官员考量的视线怼着上官泓道:“你以为这是御前答辩吗,还表演起来了。什么叫办案?办案是要讲究证据!杀人者一刀毙命,许夫子明显不可能还有意识能在凶手走之后从这么多卷画中找出这卷画。但若是在凶手杀人之前,你看看这卷画上沾染的血迹。”
如此大的伤口,书架都被喷溅的满是血迹,若画卷真是他生前所拿,画上的血迹没理由会如此集中,这明显是被流在地上的血迹给浸染的。
王郎:“三殿下所言没错,若无意外这副画卷应该是在许夫子死后被凶手或者其他人放在许夫子手下的,就是不知道此人放此画的意图。”
“说不定就是为了陷害我呢,”燕辉不走心地道,“我该庆幸刑部办案的是像王大人你这般明察秋毫的大人,若派来的是像上官大人这样有眼无珠的人,那我如今岂非已经是头号嫌疑人了?”
上官泓:“你......”
“行了,亡者身前如此针锋相对成何体统,”燕泽终于出来和稀泥了,“我知道诸位都因许大人之死心中悲愤着急想要寻得凶手是以口不择言,但术业有专攻,我相信王大人一定能尽早破案让凶手绳之以法。 ”
燕辉没再说话,算是给了燕泽这个面子。出了许府的大门,天已经开始泛起了小雨,柳绰跟着燕辉在屋檐下等护卫从马车上拿伞。上官泓不知道又是哪儿心气不顺,柳绰看见上官泓气急败坏地把苏玉真拖上了马车,木头搁着皮肉看着就痛。
燕辉看见柳绰面色不佳,顺着柳绰的视线看过去,结果只看见了上官家的马车。
“怎么了?”
柳绰没说什么,反而打量起了燕辉。
虽然知道柳绰是在思考正事,但被柳绰这么认真得看着燕辉还是不可避免地脸红了。他故作玩笑地摸了摸脸:“怎么,我脸色可是沾了什么东西?”
柳绰没有理会燕辉的调侃,只是认真地看着燕辉:“许夫子的死当真与殿下无关吧?”
“当然!”之前的事情他不能打包票,但这个时间点的事情他还是能肯定的。
“我也觉得应该与殿下无关。”此事虽然针对柳家,但如今形势还未大定,燕辉还需要柳家的扶持,柳绰觉得燕辉没有必要损害自己的利益。
燕辉觉得有几分惊奇,柳绰平日里和他公事公办的态度居多,这是他第一次从柳绰身上感觉到她想要联盟的意图,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足够他惊奇的了。
马车缓缓向前,燕辉等了半天没等到柳绰接下来的话,他想了想,还是主动挑起话题:“你是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柳绰:“若只是灭口,杀人者一般会选择趁夜杀人,一来有夜色遮掩,二来入夜后府中护卫下人懒怠不容易被察觉。”
“是哦,但是凶手却选择在清晨、在所有人最清醒的时候杀人,”燕辉思索着,“这倒是更像是......”
恨不得所有人知道,或者说生怕此事闹不大?
柳绰:“是的,所以此事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种警告。”
燕辉:“警告?警告什么?”
柳绰摇摇头:“也许是不要再调查齐泽林的事情,也许是其他的,也许要警告的事情还在后面。”
燕辉瞥见柳绰面沉难展的沉思模样,突然想到柳绰要来许府拜访是早就确定的事情,所以昨晚杀人和今晨杀人最大的差别就是柳绰还会不会走这一趟?燕辉下意识抓住柳绰的手腕:“你......”
你会有危险吗?
柳绰疑惑地看向燕辉。
燕辉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松开柳绰的手向后坐直,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犹豫道:“要不我还是再给你派点护卫吧,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让他们在你小院外面守着。”
柳绰看向燕辉的眼神有几分诧异,她愣了片刻才平复思绪。若是起初她即使觉得不便也势必不敢违背燕辉明面上的好意,最多就是等燕辉派来的护卫到了再慢慢琢磨防备的对策,但今儿不知怎么的,她倒是想试试燕辉。
“殿下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身处内宅,即使是在院外,护卫太多也难免不便。”
也是,这鬼地方还蛮将就男女有别的,万一被有心人抓住什么可以攻击的点就不好了。燕辉打算再想想其他办法。
若目的在于监视,这点理由当然不足以堵住燕辉的话头。但燕辉真的就没再说什么了,那只能说明燕辉适才之言是真的出于关心。
柳绰沉默了。
燕辉没有柳绰想得这么多,他见这事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就自然而然地先跳回到上一个问题:“不管怎么样我总感觉这事有点像是冲你来的,你最近还是多当心一点。”
直觉是一回事,逻辑分析又是另外一回事。燕辉顿了顿,又有些不解:“不过为什么会冲你呢?”
燕辉所言也正是柳绰纳闷的点,这段时间她确实活跃了一点,然而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出谋划策的人。出力的是柳家,受益的是柳家和燕辉。她前面有柳家、有燕辉、甚至有皇后,此人为何会选择直接针对她呢?
布局中选择针对一个人无非是因为此人无可替代,然而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她父亲和皇后她都并非替代不了,她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无非就是换一个柳家女再嫁过来。针对她既不能改变柳家和燕辉的联盟,也不能改变如今的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