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大半生都用在察言观色事上的人,自觉退至包间十米外的客区,正常说话的声量到他们那,连千里耳也难听到分毫。
唯独邬北无自觉地往两人中间座一靠,西裤腿自然敞开,仰身耷眼往林觅身上淡淡瞥了一眼,而后黏住不动。
越看这女孩越有味道。
林觅在那露骨的目光下难以保持镇定,眼波轻转:“你要不也回避一下?”
邬北笑了笑:“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意思是今晚就要死皮白赖坐这儿听“买卖”,天王老子来了也拉不走他。
林觅指尖在桌面上悬了数秒,无声放到下边膝盖上。
她对王京进入正题:“我想知道你现在所属公司是哪家。”
王京大抵没想到她会问这层面消息,顿时一僵:“我是单干,没有公司一说。”
林觅眼睛眨动:“赌也赌了,输也输了,王哥你不如堂堂正正跟我讲实话。”
王京艰难吞咽:“这就是实话。”
他是个理性的人,对公司前途不利的消息一论闭口不谈,第一反应也不是愿赌服输,而是保全自身。
如果说现代没有古代的严刑拷打……
林觅随口道:“你说的古玩拍卖,最近又恰好赚了一大笔,其实本质是洗钱对吗?”
答案不重要,她要让对方先慌了手脚。
果然王京没让她失望:“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哪有胆做违法生意!”
林觅笑着说:“只是一个小猜测,你就当晚辈有嘴无心,不用紧张。”
邬北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微微侧了头瞥向王京,启唇极其微妙地“哇哦”一声。
那沉哑嗓音如恶魔低语,直接唤醒了中年男人内心最恐惧的东西。
王京嘴皮子哆嗦:“久隆鑫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我是公司的中层员工,就负责一些东南亚进口商品的拍卖。”
林觅默默记住了这个公司名。
“您口中所谓的信息买卖成了,求林小姐放过王某行吗?”
林觅目前掌握的消息也问不出别的,眉眼垂下叮嘱:“不论如何,请你好好照顾时柠。”
王京重重颔首。
她来龙港会的两个目的便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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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准备离开会所时,林觅在擦肩而过的“老总与公主”搭配中,发现了姚芝芝的身影。
一袭简单的抹胸长裙,搭着一件浅色披肩,整个人温雅而低调。
上次在彩票中心的还能称之为“偶遇”,这一次完全出乎林觅意料外。
龙港会的宾客门槛非富即贵,大多都是商圈名流圈内享有盛名的人物,而一部分“显贵”注册会所的原因正是内心空虚,缺少情绪价值。
会所观风问俗引入了一批公主,负责在老总这种时期温柔劝导,替他们排忧解难,到手普通人在外面打拼一年都挣不到的高额小费。
姚芝芝偏头和身边的男性有说有笑,没有注意到从身侧掠来的动荡目光。
林觅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怀疑中夹杂着难以置信。
邬北垂下眼:“熟人?”
“你记不记得彩票大厅那次,”林觅望向邬北深黑的眼,“我旁边那个女生,和刚才迎面走过去的是同一个人。”
邬北见怪不怪:“一直都有生活不充裕的大学生选择在会所做公主。”
大概看出林觅在想些什么,他长腿在纯白的艺术旋转梯踱步而上,一手插兜睨眼瞧她。
“龙港会没那么大胆子涉黄,至于出去后那二人是什么关系,去宾馆还是各自回家,就不由你我说了算。”
梦幻般的螺旋上升空间,模糊幻想与现实的边界,像艺术家的超现实主义杰作。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龙卷风席卷海浪激荡,圣白的楼梯光辉染上恶意,周身一切几何线条变得阴测测的。
林觅高跟抬起到第一层台阶。
耳边的轻微的风声让她感到神经质,尽管知道那是从户外平地吹下来的。
这里就像不见天日的海渊,平日朴素活泼的女生,过了午夜时分,摇身一变成为善解人意的声色女郎。
觥筹交错,春光摇曳,欲望高枝一去不复返。
忽地想起那天公交车上,姚芝芝面色羞赧,后面送了她满满一袋家乡的特产致歉,又因得不到回应而选择主动断联。
小心翼翼的分寸感让人感到心疼。
纤弱的脚背从台阶落下。
林觅经过充分考虑,眺望向弧形楼梯上端的眼中闪烁着清明之色。
“等我一下。”
不等对方作反应,她返身折回会所前厅,询问前台有没有看见一名搭着披肩的年轻女生。
前台眼里带着与喧闹无染的麻木感。
“抱歉,龙港会规定禁止透露贵宾的个人信息。”
“……”
落在大理石桌上的手骨节清秀,微微紧了紧。
她不知道此时静音模式下的手机铃正在无声震动,停息,再度亮起。
多条消息接踵而至。
林觅径自进电梯准备登上地面,墙壁金属的银光微微发冷,镜面上映着一张清纯的侧颜,双眸全神贯注盯着蓝色显示屏。
而在下秒。
层数从B1跳到0,双排门并未应声开启,甚而脚底感受到在缓缓上升。
林觅伸出手指摁动电梯按键,显示屏数字仍在往上跳,没有半点停下来的兆头。
8,9,10……
耳边回荡起邬北来之前特意嘱咐她的话——
“进了会所以后,牢牢跟紧我。”
第31章 第二十九次失控
两位数跳到三位数, 这期间林觅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截停电梯,紧急呼叫铃、每层楼都摁亮,层数仍在不屈不挠上行。
她朝后挪步背靠墙壁, 捏住扶杆的手背关节隐隐泛白。
机械女声响起。
“您已达到宝杉东苑157层。”
门开,一阵浓重的烟草味袭入空间, 混合着青柠和伏特加的气味,慢慢推进肺腹。
视野前方漆黑一团,林觅扶着电梯门框出来, 脑子被馥郁的尼古丁熏得缺氧。
感受到面颊拂过的晚风,稍稍抬起头颈。
夕阳照在远方西山, 绀青色的天空上浮动大块大块的绯红云层,美得妖冶异常。
宝杉东苑是泞京最高的地标建筑, 顶楼是一家live house艺术酒吧,东家易主,最近几月都处于荒废状态。
这股烟味绝非平白无故。
林觅试探着往前走了走, 本是小吧台的地儿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寂静得令人心悸。
她低颈想打开手机闪光灯,望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消息和未接电话。
邬北的。
底下是城市璀璨的车水马龙,顶上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天空。她漫无目的地在顶楼边缘来回走着,透过玻璃隔层俯瞰城市。
“嘟嘟嘟……”很快被接通, 对面沉沉的嗓音中似乎在强忍愠怒, “你跑哪去了?”
“宝杉顶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电梯中途停不下来, ”林觅将自己隐在角落, “这儿估计还有别的人。”
电话那边的声音过了良久再次响起。
“先躲好, 我现在上来。”
林觅轻声:“好。”
两秒后,她深呼一口气:“对不起, 是我考虑欠佳。”
依旧是冷淡、透着些许无奈的腔调,男生懒散的声音里掺杂了微哑,夜色中听起来像情人低喃。
“我知道,听话的林觅就不是林觅了。”
蜻蜓一点心湖中央,漾开圈圈涟漪。
林觅薄薄的眼皮快速颤动,感到有些烦躁地咬了下唇肉:“他们是什么人?”
“……”
她凝眉全神贯注等待答案,与此同时,一道女声从身后响起。
“大美女?”
林觅肩膀一震,指腹无意识按下挂断键,那道令人安定的沉稳嗓音消失于耳畔。
回头见姚芝芝身上穿着那套会所见过的装扮,小披肩不知去了哪,莹亮的肩颈皮肤从黑暗里浮现清晰。
她貌似很意外:“……好巧啊,我们总是在特别的场合遇到。”
林觅攥紧手机,背靠玻璃隔层直起身体。
从迈入此地起,浑身被一股诡秘的烟团笼罩,让她联想到在泞京暗中摸索歪门邪道的地头蛇,他们的目标不是某个企业或财阀,而是一举掌握整座城市的商业运作圈。
看姚芝芝迷茫的表情,似乎并不了解地头蛇的内部情况。
林觅乌黑瞳仁微微敛起:“跟你一起上来的人是谁?”
姚芝芝咬住唇瓣:“你也看见了,我在龙港会做公主赚外快,不怕被你笑话,我平时就陪一些商圈老板上顶楼来喝酒聊天,只有他们商谈时才会让我回避。”
林觅:“你自愿的?”
姚芝芝不吭声,默认这话。
林觅一想到里面见不得的人的东西,心脏高高悬起,持续保持一种戒备紧绷的状态。
“整座大厦都是龙港会的地盘,离开了地下会所的安全区域,这儿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林觅语气笃定,“我们最好一起走。”
姚芝芝微怔:“上次背刺被你听到了,理应说你是讨厌我的。”
林觅看她:“道歉之后就已经翻篇了。”
“而且微信……”
林觅说:“那天晚上我家出了事,导致漏回了你的消息,所以抱歉原因在我,而且你送来的特产很好吃,我不会小气吧啦一直和你计较这种事。”
闻言,姚芝芝嘴角小幅度勾起,似乎对这段关系的和解感到释然。
她留心后边的情况,俯低脖颈用气声对林觅说:“我领你出去。”
林觅稍作迟疑:“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接应,我们还是在原地等待妥当些。”
姚芝芝瞳孔微缩:“……你还告诉谁你在这儿了!”
林觅被她突然质问般的语调惊得一愣,话语凝在嘴角少顷,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毕竟这儿是别人的地盘,她不敢闹出太大动静,除了忧虑别人,当下情形实属泥菩萨落河——自身难保。
脚跟退回原处。
女孩平静的眸底蕴了一些微妙情绪,不打算把主动权交给任何人。
外面夜色又浓了些,姚芝芝整张脸没在暗处,看不清具体的表情。
过了几秒。
她轻微点头:“也行吧,但我不能留在这陪你,时间久了他们会有所察觉。”
没等林觅接话,姚芝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林觅看着眼前那片无声的暗色,凉意早已漫上了脊背,耳边心脏咚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
赶紧拿手机给邬北发了个定位。
-
邬北直升顶楼出来的时候,闻见淡淡的雪茄香飘散在半空,应该是刚抽完一会儿。
他手抄兜轻车熟路走进一座小型建筑之中,成簇的线形吊灯是这层楼唯一的光源,照亮裸露的工业红砖,几位腕戴价值一套房的老总坐在门头的漆桶桌上谈聊,烟灰缸里是几根燃尽的雪茄。
张惕守细长的眼望来,笑成一条缝:“哟,稀客啊,咱太子爷竟然会屈身来龙港会,活百年难一见。”
邬北偏冷的嗓音徐徐:“张总,好久不见。”
张惕守说:“我们可都听说了啊,北爷头一回带女伴过来,年纪轻轻长得漂亮,麻将还打得精妙绝伦,您眼光真不赖。”
邬北不容置喙:“她一向聪明。”
“先不提女人。”
张惕守投来的视线意味深长:“您最近明里暗里在和邬总争产业闹得满城风雨,旁人稍加思索便知泞京太子爷的真身是谁,于您而言,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些?”
邬北耸着眼皮,漫不经心掠过桌上的对讲机:“混商的人一向拥有赌徒心理,而赌徒最忌讳的就是胆怯。”
“集团的命运关系到我们几大家。”
张惕守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悠悠长叹一声,似是惋惜晚辈的执迷不悟。
“可怜邬董事丧偶后费心费力供您成长,当儿子的不理解当爹的,可歌可泣呐。”
邬北舌尖绕着后槽牙滑行一圈,眼底恶劣浮动:“当儿子的不懂爹,你这个懂的过来做亲儿子,户口本改名叫邬惕守怎么样?”
张老狐狸仍是十分轻松道:“言重,只是作为过来人挂心您的仕途。”
邬北压根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抬手松了松衬衣领,气质矜贵而散漫。
这个空档,张惕守似是无意抛出一段话。
“不过那女孩偏偏想不开要跟来宝杉东苑顶层,您也懂行业规矩,我总不可能给她机会听我们商谈的内容——”
说着,表情如有所思般看向邬北:“小身板儿娇娇弱弱的,怕是招架不住我那五大三粗的手下唷。”
这话与宣战无疑。
男生蓦然掀眼,昏黄的顶灯落在台上,将他俊朗的面容被染得肃穆而森然,仿若古希腊神话中匠工雕刻的白色人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