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气盛的太监扭着另一个太监的手喊道:“哎,那个受伤的,凌、凌……凌燕子。”
每每想到这个被叫错的名字,凌凤宴都绷不住唇,眼里染上笑意。
他那时用堪称犀利的目光向鱼浩刺去,鱼浩一无所知,压着另一个太监继续叫嚷:“听说你是个举人,你来说,到底有没有鱼这个姓!”
“我跟你们打赌肯定有姓鱼的,我那一个村子都姓鱼。”
其他的太监耻笑,“从未听过有人姓鱼的,我叫你一声,你能跳我嘴里吗?”
“哈哈哈哈。”
太吵了,他想,然后他说:“《风俗通》有言‘宋桓公子目夷,字子鱼,子孙以王父字为氏,即为鱼氏。”
打闹声骤停,大家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鱼浩嚷嚷:“哎呀,你这,你就说,有没有姓鱼的?”
“有……”
“听见没听见没!有姓鱼的!那个燕子,以后哥哥罩你!”
抽回思绪,凌凤宴低头去看鱼浩,就见他,也不知怎的羞羞答答的。
凌凤宴……
他道:“此事你是受我连累了,张忠应是故意作践你,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再伸手的,定为你报仇。”
刚才要和凌凤宴碰拳头,这碰了之后还挺让人害羞,鱼浩不好意思缩着手,闻言用气音说:“别,千万别,跟你无关,是我同屋那几个打了张忠,让他记恨上了。”
“再说我也没事,犯不上。”
凌凤宴没多说什么,张忠他势必不会放过的。
当时没要张忠的命,是他夹在陛下和文臣之间动弹不得。
陛下和文臣相扛,不愿输这口气,张忠自然不能死。
如今尚善监事情已了,陛下不再关注,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又不是高大伴,陛下如何还会在意。
张忠,可以去死了。
逼迫宫女、贪污银钱不够,若在加上他在御马监时强占百姓草场牧场,归私人己用呢?
马,大昭强盛之根。
他敢将手伸到马场,就该想到日后会进了司礼监监牢,再也出不来的一幕。
第17章 张忠下场
《宦官折娇颜》/ 南珣著
司礼监,宦官机构中权利最大的机构,内里自然派系繁多,不光有高大伴,亦有其他陪伴陛下长大的太监,比如陈直。
他虽不如高大伴会逗陛下开心,可也在陛下心里占据一席之地,是绝对可以相信之人。
之前文臣攻击尚善监,那是对太监的集体威胁,自然要拧成一股绳,可如今,不过是司礼监内斗罢了。
一如凌凤宴所想,司礼监与高大伴不对付的陈直太监一系,收到张忠在御马监为所欲为的证据时,直接派人将张忠拿下。
任张忠去求高大伴也不好用,司礼监监牢,高大伴直接一脚将张忠踢到门板上,“咱家是不是跟你说过,别招惹凌凤宴。”
“你怎么跟咱家说的?你说那姓鱼的太监在直殿监经常欺负你,你要杀鸡儆猴,你奶奶个腿,你儆得是直殿监的太监么?你儆得是凌凤宴!”
“贤妃直接派人给二皇子送礼了你知道吗?幸亏咱家将二皇子糊弄过去了,不然二皇子心里肯定得跟咱家有个结。”
张忠又被踹了一脚,直接吐出一口血来,他弓着身子,“干爹,干爹,我错了,干爹你救救我。”
“我没想到啊干爹,谁知道凌凤宴竟然还和贤妃娘娘有关系。”
高大伴气得转身将行刑的长凳踹裂,可见他力气有多大。
“贤妃算什么东西!”他高喝,“眼下的关键是凌凤宴将此事捅给陈直了!”
“陈直那假惺惺的狗东西,和凌凤宴一个样,自己是个举人了不起了,假清高的东西。”
“他会什么?他是能陪陛下玩还是能陪陛下闹,偏陛下还听他的话,妈了个巴子。”
张忠撑着身子砰砰磕起头来,“干爹,那怎么办啊?干爹你救救我,儿子不敢说劳苦功高,但也一心一意侍奉干爹啊,那些事情,也都是干爹吩咐儿子做的啊。”
高大伴闻言,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张忠,他走到行刑工具前,熟练地挑出一柄小刀。
“干爹、干爹,不要,”张忠骇得瑟瑟发抖,见刀子离他越来越近目眦欲裂,“干爹!”
在张忠的哀嚎下,高大伴捏住了他的嘴巴,“咱家虽看不上陈直,但你知道这宫里都是怎么称呼陈直的吗?他们叫他陈大伴!”
话落,小刀一伸在一挑,半截红舌同时落地。
“唔唔唔唔!”张忠像只虾米一样,捂着嘴在地上乱滚。
高大伴将小刀在自己身上蹭了蹭,将血迹蹭得干干净净,“咱家原本想收拢凌凤宴,就是想和陈直作对,结果凌凤宴自己倒是独成一派了。”
“凌凤宴入宫短,成不了凌大伴,但架不住陛下欣赏他,天天在咱家耳边念叨凌凤宴字写得好,事干得也漂亮,你是有几个胆子,敢和他直接对上?”
“对上也就算了,偏你还整不过人家。”他拿着小刀拍在张忠额上,倏而,将他会写字的右手拉下踩在脚底。
“没用的东西。”
几节断指留在了肮脏血污的地面上。
小刀被高大伴随手扔在地上,骂了声晦气直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凌凤宴的红袍被阴风吹得飒飒作响,他抬头,微微上扬的下颌,显得眼神睥睨。
高大伴膀大腰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凌凤宴,一句话未说,无视地越过了他,在一圈的高大伴声音地簇拥下走出。
凌凤宴也未动,他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张忠双目瞪圆充满血丝,不断地呕出大口血来。
张忠同样瞧见了屋外的凌凤宴,吐出一口血来,不甘心地昏死了过去,估计没有再醒过来的机会了。
有小太监恭恭敬敬捧着深蓝色斗篷过来,“凌秉笔,这是新发下来的斗篷,其余的衣裳,稍后有人给您送到直房去。”
凌凤宴嗯了一声,不用小太监动手,自己扬起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厚实,兔皮毛领呵护住了脖颈,细软的绒毛戳在脸侧,但好似并没有温暖到他,依旧是彻骨的冷。
屋外阴风阵阵,屋内有银碳烧着暖融融,屏风相隔,水声哗啦啦响起,沐雨慕将另一个小铜盆放上银碳,推了进去。
尹钰的声音沙哑,“多谢,稍后洗完,我会自己收拾的。”
“没事,你慢慢洗。”沐雨慕吹了吹手上的黑灰,擦干净后,回到书桌前,开始重新梳理宫规,作为掌管后宫惩处宫正司的女官,不懂宫规是绝对不行的。
她跟在丁宫正身边学习这段时日,发现丁宫正对宫规倒背如流,如有惩处,皆从宫规而来,令人信服。
将宫规重新背了一遍后,她侧首看了看还泡在澡盆中的尹钰,本是想帮她一起收拾的,但此时出声,有催促之嫌,便作罢了。
侧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双手交叠,本还想着凌凤宴和贤妃交易危险不大,哪知他又将张忠送回了司礼监监牢,还是得入梦看一看,若有危险帮他提前避了。
今日接触凌凤宴的时间更长,米洛只有短暂的一瞬,会梦见他的。
只希望不再是那血红万里。
她闭上了眸子,精神放松后沉沉睡去了,并不知晓在她熟睡后,尹钰掬了把水洗掉满脸泪痕,沉默地收拾浴桶。
雪。
铺天盖地的雪。
天地间仿佛只有白一种颜色,沐雨慕伸出手去,雪花从她掌心穿过,她成功入梦了,只是凌凤宴在哪呢?
隐隐有呵斥声传来,她顺着声音走过去,没有在雪上留下一个脚印,而后她在雪地里发现他了。
向他奔去之际,便见深色斗篷在雪中扬起弧度,而后铺在了昏倒在雪地的人身上。
雪地寒凉,斗篷又能保存他的体温到何时?
她没有试图拦截,每一个经过凌凤宴身边的人,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他们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还是为他们的冷漠,而替凌凤宴感到心寒。
他们不都是凌凤宴曾经的同窗和老师们吗?
只是因为他如今是阉人,便不拿他当人了吗?他想活下去真的错了?宁愿看着他在雪地中昏厥,也不伸手拉一把,哪怕叫其他太监将他抬走呢?
她只能蹲下陪在他身边,试图伸手为他阻挡一些风雪。
本就清冷疏离的他,睫毛上沾满了雪花,像是要就此乘风仙去,哪怕知道是徒劳,她也想伸手拂去他脸上的雪。
手一伸,她便醒了,外面朦朦胧胧,有一抹蓝光闯入漆黑的天幕中,却没撕开她阴郁的心。
她拢着被子坐起,看了眼外面没有下雪的天,半晌叹了口气。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仿佛开始步入正轨,跟在丁宫正身边学习、给贤妃娘娘念戏剧、关注鱼浩身上的伤。
以及等待着凌凤宴的那场雪。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将窗户推开条缝,看是否有雪飘扬。
窗外银白闪过,沐雨慕机械性要关窗的手一顿,倏而将窗推开,入目所及,一层薄雪。
下雪了。
呼出口哈气,看白气蒸腾,她冷肃着一张脸,穿上了袄裙。
到了宫正司,与其他姐姐妹妹打了声招呼后,她便问道:“今日可有要处罚提铃的宫婢?”
有女史哀叹,“有呢,昨半夜尚食局给送来两个宫女,说偷东西吃,被罚了三日提铃。”
号称八面玲珑,曾推沐雨慕出去查贤妃青簪案的顾典正道:“偏生今日外面还下雪,跟着她们走一遭,可要冻死个人。”
提铃乃是宫正司处罚宫女,最常用的刑罚。
被罚的宫女,要在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晌午,双手提着实心吊铃,从乾清宫门开始出发,经日精门、月华门等,在夜半十分再绕回到乾清宫前。
边走还要边喊“天下太平”。
而乾清宫,就是沐雨慕梦中凌凤宴昏倒的地方。
往常监督宫女提铃的,都是借来的太监,可后宫中宦官权势一日比一日大,挤压着女官的生存,自此丁宫正便不再让太监插手,都是由宫正司女官负责监督。
因而知晓要冒着大雪出去监刑,女官们脸色一个个都不好看,赶紧查看排班,是否轮到她们。
一查,松了口气,今日负责监刑的轮到顾典正了。
顾典正脸色难看起来,沐雨慕在心中数着数,一、二、三……
“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怎么办呦,一到下雪天就开始疼起来了。”
她自顾自哀叹,屋里的女官没一个人搭腔,任谁和她相处时日多了,都知道她是个浑身长满心眼的人。
外面天这么冷,她们可不想出去,沐雨慕却反其道而行,她故意仿佛不经意般和顾典正对视。
顾典正果然捕捉到了她,来到她桌子前,好话不要钱的往外说。
好似将沐雨慕哄得晕头转向,从而答应了下来,“那好,今日便由我来帮顾姐监刑。”
受了委屈般,不好拂顾典正面子的沐雨慕开始准备起来。
一会儿要用到的提铃,命在宫正司负责打扫及打杂的宫女包上布条,又备足了热水,甚至还准备了条厚实的大氅。
一切准备就序,时辰快到了,她带着挨罚的宫女来到乾清宫门前。
乾清宫今日开常朝,从早上开到现在,刚刚散朝,陆陆续续有人而出。
因来得早,沐雨慕命她们在旁等候,自己则向内望去,是今日吗?
远远的,她看见凌凤宴恭敬地跟在一位大臣身后,低下了他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的头颅。
她抿起了唇,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第18章 起来别跪
《宦官折娇颜》/ 南珣著
大殿外,凌凤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老师,韩驰熙身后。
韩驰熙内阁重臣,为人古板,刚正不阿,头发黑白参半,整齐梳在脑后,看向凌凤宴的目光里,掺着刀子。
他冷喝:“彭玉!张忠的案子你既有证据,为何在我等上书陛下严惩司礼监太监时,不拿出来?”
“你可知,因你我们错过了多好的机会?”
文臣大闹,自有内阁在后推动,其中推手之一,便是韩驰熙。
陛下偏袒宦官,他们无可奈何,吃了一肚子气,如今听闻张忠在御马监动了手脚,陛下大怒,命陈直去御马监当了掌印太监,如何能不震惊后悔。
便有了今日大骂凌凤宴的一幕。
凌凤宴低垂着头,“老师,此番也只是宦官内调,陛下从未有过整治宦官之心,就算当时拿出来,也改变不了分毫,只会触怒陛下。”
“闭嘴!”明明韩驰熙因老迈而佝偻着身子,可无形中却将凌凤宴压制的不能喘息,他道,“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个弟子!”
曾几何时,名动北平的公子彭玉,是同窗心中攀越不过去的高峰,是老师认可的状元之才。
可仙鹤坠落泥潭,双翅染泥,费力挣扎,他们高高在上,轻飘飘说:“脏了,别要了。”
凌凤宴没有反驳,只是想嘲讽一笑,终究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道:“是,彭玉已死,不敢高攀。”
韩驰熙气得手抖,停下步子,指着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凌凤宴拱手,“陈大伴清廉,有他在御马监,老、老师……您大可放心。”
说完,他挺直背脊欲转身离去,韩驰熙仿佛苍老了十岁,怒道:“彭玉,你当真要自甘堕落,和他们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不成?你不记得你父亲对你的谆谆教导了吗?”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还不如死在那!”
蛇鼠一窝……
同流合污……
自甘堕落……
不如该死啊……
最真挚的话,才最伤人。
他掀起眼帘,看着真心为他感到伤心的老人,突兀地笑了,可他的眼圈却红得要滴下血来。
他说:“可是老师,害死我父亲的,从来不是你们口中坏事做尽的阉人,他难道不是死在你们官官相护之下吗?”
“他不过是你们内斗之下的牺牲品。”
“父之仇、母之仇、姐之仇都未报,焉何敢死。”
韩驰熙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看着曾经最心爱的弟子,爆喝:“跪下!”
这声爆响,惊住了来往大臣,也惊住了正往这走来的沐雨慕。
凌凤宴喉结滚动,“砰”地跪在了雪地中,砸出了细碎的雪花,他微扬着下颌看向韩驰熙,眼里满是执拗不屈!
韩驰熙因他眼神惊愕,怒气更甚,“你便给老夫在这跪着反省!”
袖袍一掀,他大步转身而走,沐雨慕撑着伞,与他相交而过,眉目冷凝。
凌凤宴疲惫地闭上了眸,浑身的精气神仿佛都散去了,成为了这天地间孤零零地一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