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一次,将被殴打的凌凤宴从地上拉起,握上了他寒凉的手。
夜里入梦,掌印太监浮尘一动,血红万里,死尸无数。
黑檀佛串在他瘦削的手腕上晃荡,他脚踏血泊冷漠地穿过残肢断臂,蔑视又孤寂的眼仿佛透过虚空和她对视。
她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简直无法想象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跑的凌凤宴,会在未来变得那么面目可憎。
如此,她还怎么能保持平常心面对他。
翻个身,将泪蹭到枕套上,初入宫的她良知仍在,无法接受变成那样的凌凤宴。
现在,经历种种,好像更能理解凌凤宴了。
谁会喜欢变成那样呢,不过是被宫中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罢了。
她缓缓将手指收拢,虚握成拳,因为不想梦见安米洛和鱼浩新婚,所以错过这次鱼浩遭难,她不能再错过凌凤宴的。
总要知道他和贤妃娘娘交易的后果。
下定决心,她阖上眸子,终于睡着了。
另一边的养心殿,却还是灯火通明,烛火高悬,几个秉笔纷纷告假,殿内只有凌凤宴一个秉笔值守批红,偏内阁送来的折子也多,让人焦头烂额。
轮值的八个随堂太监大气都不敢出,也不知自午休过后,变得更加冰冷,让他们都不敢上前说话的凌秉笔怎么了,往常也不是这般忙碌过的。
终于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凌凤宴伸手揉了揉额头,在随堂太监小心问候是否可以回去的声音下,他轻轻颔首。
八个随堂太监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离去,凌凤宴在殿中又静坐了会儿,方才起身返回,有和鱼浩一屋睡的太监过来传信。
人已经成功被救到锦乐宫了,经太医诊治过,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肺腑,捡回了一条命。
又说鱼头和安米洛结菜户后,本就在奔走牵线,想从直殿监调出去,随便去个娘娘宫里都好过在直殿监天天干打扫的活计,这回也算是如愿了。
凌凤宴在书桌后呆坐了片刻,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柜子,铺着红绸那一层,在青釉药瓶旁,多出来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请帖。
这是鱼浩趴在他书桌上,学着写得一张请帖,他嘟嘟囔囔,“给女史的请帖你来写,给你的,总不能还让你来写,快看,我写得对不对,这个字是不是少个撇?”
他轻拿出请帖,看着明显写错的那个字,唇边起了个浅淡的弧度,随即眼神便又暗了下来,将请帖妥善放回后,他又从下一层拿出一个放锁的盒子。
里面满是这两年他搜集到的张忠等人的罪证,那日在司礼监监牢,扔进血水中的宫女供词,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东西。
是他错了,不该给张忠活下来的机会,他总想着让张忠活着受些折磨,可对于张忠这种败类来说,地下才是他的归宿。
“咔哒”,是他又将箱子落锁的声音。
次日,他在养心殿只需当值半日,下午时去了一趟内书堂,为鱼浩告假,而后被八九岁的小太监们缠着,便又给他们多上了一节课。
手里卷着小太监们交上来需要他批改的课业,他打算去寻一下御马监掌印太监,却见内书堂必经之路上,沐雨慕正背对着他看青砖缝中的小草。
他唤了一声:“女史?”
百无聊赖的沐雨慕转过身来,“可算将你等出来了。”
养心殿附近是不准停留人的,因而她想寻凌凤宴,只能在他去内书堂授课的路上堵他。
冷不丁瞧见她,凌凤宴第一时间想到鱼浩,“可是鱼浩伤势加重了?”
说起鱼浩伤势沐雨慕也是蹙了蹙眉,她和安米洛赶去司礼监时终究还是晚了些,太监们已经打过鱼浩一轮了,就算都是皮外伤,也甚是吓人。
瞧了两眼他紧绷的下颌,说道:“伤势倒是未加重,不过昨日夜里起了高烧,米洛一直在锦乐宫照顾他,我今早去看的时候,高烧已退,只是低烧了。”
他道:“那便好,不知女史找我何事?”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沐雨慕转身便走,没两下就拐到了一处假山花园。
此时花枝败落,枯黄的叶子仿佛一碰就会掉,这是一处废弃的花园。
据闻之前是陛下为某位宠妃所造,因宠妃酷爱山石,所以花园中摆放着许多天然石头,堆在一起,倒是十分隐秘。
这个地方,也只有宫中老人才会知道。
宫中规矩多,非当值时不得随意走动,就算当值也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活动,很难发现此处。
沐雨慕还是因为自己是宫正司的女官,经常去各宫抓人才知晓的。
至于那位宠妃,已经在冷宫化为一捧黄土了。
凌凤宴也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但他只是跟随她走到最里侧隐秘之处,静静用眼睛去扫视,沐雨慕看着他眼下乌黑也是一叹。
都说凌秉笔冷清冷心,可他却会担忧一个在宫中人看来,低贱的太监而彻夜不眠,也会因其和贤妃娘娘做交易,便向他伸出了手。
“嗯?”凌凤宴不明所以。
沐雨慕道:“把手给我。”
“女史?”
见他不动,沐雨慕索性自己去拽,他右手还执着内书堂小太监们的课业,她便直接将左手捞了过来。
凌凤宴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她扣住他手腕不许其动作,另一只手和他交握,还低喝了一句:“别动!”
修长的指尖颤了两下,再不敢挪动,温软的触感从那只手上沿手臂攀爬而上,直入心中,他眼神飘忽不知该不该看她。
最后垂下眸去瞧她,俏丽的云髻在他眼下晃来晃去,在她看过来时,两分狼狈地移开目光。
沐雨慕瞥了他一眼,她穿着夹袄,立在寒风中也不觉得冷,手心温热,但两人双手交握,只觉他的手也太凉了些,细看他指甲都是不健康的白色。
再看他,他在寒风中依旧穿着那身大红斗牛袍,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你们司礼监都没给你们发衣裳么?穿得这般单薄。”
也不知是怕惊扰了谁,凌凤宴声音轻得如风,“尚未到发衣裳的时间。”
女官每季度能领四身衣裳,他们这些太监怎可比拟,一季度一身就很是不错了。
沐雨慕没在说什么,只是皱起的眉头未散,又将自己另一手盖了上去,将他的手整个包裹起来。
嗯,她全当多增加些接触面积,晚上更好入梦。
凌凤宴喉结滚动,微微侧头不敢直视,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惦记着入梦,沐雨慕便直截了当问道:“你同贤妃娘娘做什么交易了?”
说着手上用劲,迫使他不得不与她对视,她道:“不要骗我,说实话。”
短短对视那一刹那,沐雨慕蹙眉带怒,转变为含羞带怒的神色跃然于脑上,他低叹,“没什么,女史放开我吧。”
沐雨慕全当没听见后面那句话,死死握着他的手,压下他的挣扎,“没什么是什么?堂堂凌秉笔,总不该连这个都不敢说?”
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只能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真没什么,救鱼浩于娘娘而言,不费吹灰之力,故而我只告知了娘娘刁贵妃为宴席所做准备。”
贤妃娘娘和刁贵妃向来不对付,娘娘无子,刁贵妃却有二皇子傍身,两人势如水火,如今年根将至,新旧交替,宫中肯定大摆宴席,娘娘定不愿输给刁贵妃。
如此,同意凌凤宴,救出鱼浩,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这样的交易,应也对凌凤宴造不成什么影响。
她便警惕问:“你最近又打算做什么?”
凌凤宴没回,他侧耳倾听,枯枝被踏,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沐雨慕也听见了。
紧张之际,他拉着她藏于之前就观测好的山石内,山石内部中空,能容下两人蹲入,刚藏好,便有人出现在他们刚刚的隐秘之所。
第16章 花园秘事
《宦官折娇颜》/ 南珣著
不愧是花园中最隐秘的地方,谁想来这谈点事情,都要选择此处。
沐雨慕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凌凤宴直房寻他,不过是想避避嫌。
现下可好,被堵在这里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凌凤宴突地伸手将她的头往下压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阳光扫过,地上有影子。
黑色影子凝视成的半颗头异常明显,连忙跟着他的力道往回缩,整个人往后仰,头几乎全靠在了他肩膀处,还来不及升出什么异样的心思,就听见了一声男子的粗喘,当即面色一变。
而后便是几乎听不清的宫女推却声,隐约带着哭腔。
“你怕什么,这地方没人来,就算真的有人在,谁敢说出去,看爷弄不死他们。”
倏地,周遭一静。
污言碎语,强迫之声通通被凌凤宴的手隔绝在外,他捂上了沐雨慕的耳朵,面上一片冷凝。
沐雨慕没挣扎任由他捂住自己耳朵,她一点动静都不想听见。
真是不嫌冷,她想。
在这蹲着,她腿麻不说,整个人像是置身于冰窟中,除了她身上夹袄和凌凤宴相贴之处是暖和的,凌凤宴其他地方都是冷的。
外面那两人直接在寒风中行事,好兴致。
也不知过去了过久,凌凤宴又将她身子往后压了压,可能是那两人要过来了,她紧紧挨着凌凤宴,眼睛盯着山石孔洞。
光线被挡,刻龙玉佩闪过,又过了一会儿,凌凤宴方将手放了下来。
“女史?”
刚才太过紧张,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才觉得两人姿势太亲密了些,幸好凌凤宴是个阉人,便赶紧将靠在他身上的身子赶紧移开,一瞬间寒风灌入,侵袭后背。
她打了个寒颤,而后按在山石壁上,慢慢挪动而出,每走一步,双腿都又酸又麻。
凌凤宴独留在山石内,感受着身体仅存的温度消散,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走了出去,才起身跟上。
出来就瞧她撑在山石上,脸色难看,问道:“女史可还能走?”
“无事。”沐雨慕嘶嘶吸着气,空气中腥臭的味道无所阻挡地入鼻,她不想留在这里,可一时间腿就像灌了铅一般,重地抬不起来。
他上前伸出小臂,“女史扶着我走吧?”
刚才手也握了,背也靠了,沐雨慕没有不好意思,直接将手搭了上去。
搭上去那一刻,透过单薄的衣裳,她才感觉到这是一个男子的手臂,不似她自己的挂着软肉,好像有棱有角,硌的人生疼。
可惜,他如今已经是个宦官了。
她忽闪了一下睫毛,两人躲着花园中的枯枝而走,唯有脚步声回荡,太过静谧了,沐雨慕便道:“刚才那位……”
话未尽,她用另一只手比了个二。
凌凤宴颔首应和,“是他。”
果然是他,能出现在此处的男子屈指可数,当今陛下膝下唯有两子,一位是体弱多病的东宫太子,为人宽厚,多伴美誉。
一位是颇受圣宠的二皇子,为人荒淫无度,蛮横无礼。
能在青天白日,在花园中强迫宫女的,除了他真是想不出别人了。
凌凤宴叮嘱,“今日之事,女史莫要外传。”
沐雨慕点头,“我自是知道的,凌秉笔也注意着些。”
“谢女史关怀。”
沐雨慕仰头瞥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得那么不顺耳,便将搭在他手臂上的手向下用劲。
凌凤宴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默默垂下眼睑,而后开口道:“女史可否带我去锦乐宫看望鱼浩?”
他虽同贤妃有了交易,却终究不是锦乐宫的人,不便出入,沐雨慕显然要比他在贤妃面前有脸。
余光看见她腰上的锦乐宫牌子,他眼眸中冰冷更甚。
如今这种情形,他却是不好劝女史远着些贤妃。
沐雨慕当然不可能拒绝他这种事,带着他入了锦乐宫,过来领他们去鱼浩房间的月莹堪称一个大型变脸现场。
面对沐雨慕就喜笑颜开,一瞧凌凤宴就没好气地翻白眼。
以前是不知他二人相识,可为了同一个人求到娘娘头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也不多问,当好一个领路人便退下了。
安米洛已经请了假,就在鱼浩床边照顾着他,两人进去的时候,安米洛正给鱼浩喂着浓稠的米汤。
鱼浩醒了,便活了。
看见两人,勺子磕在仅剩一层米汤的碗内,安米洛眼泪顿时就流下来了。
这一天一夜她都没敢合过眼,鱼浩半夜高烧不退,她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烧退了,睁眼了,却虚弱地连话都险些说不出来,怎能不心疼。
她将碗放在一旁,二话不说从床榻上起身,便对着二人跪了下去,唬得沐雨慕连忙去拉她。
“你这是作甚?快起来,鱼浩醒了不是好事吗?”
沐雨慕扯不动她,安米洛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哽咽道:“这一下是我替耗子给你们磕得,要不是你们出手转圜相救,耗子焉有命在。”
“真的多谢你们,日后有事,我与耗子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说完,她又要再磕,沐雨慕半蹲下身,将她抱住,抚着她的后背道:“好了好了,谢也谢过了,可不能再磕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哪有这样谢来谢去的。”
朋友……
深宫中朋友二字的分量太重了,都说患难见真情,此话一点不假。
“慕慕……”安米洛用力抱住沐雨慕,沐雨慕任由她贴着,鱼浩出事后,她不止一次后悔,悔为了不看两人新婚,一直没有触碰安米洛。
但凡她碰了,入梦了,就能在梦中梦见鱼浩危险,帮他避过去。
她将安米洛从地上拉起,按在椅子上,安米洛将头扎进她怀中,她不敢在受伤的鱼浩面前掉眼泪,惹他上火。
此时有沐雨慕和凌凤宴在,就有了主心骨,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沐雨慕安抚着她,那边凌凤宴已经走到鱼浩床边,掀开了他身上的里衣看他的伤口。
幸好现在降温了,不然他这一身伤要是在炎炎夏日,会不断化脓腐烂,难熬得很。
鱼浩趴在床上,眼里全是感激,但他不似米洛,说不出道谢的话,便虚虚将手握成拳头,要和凌凤宴碰一下。
凌凤宴睨了他的拳头一眼,没动,人依旧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人。
鱼浩眼里全是,我都这样了,你竟然都不跟我拳头碰一下的悲愤,而后他的拳就被凌凤宴轻轻碰了一下。
还在低烧的鱼浩,浑身温度要比凌凤宴高,拳头上的热度灼烧着一直以来孤伶伶的凌凤宴。
他周身的疏离,在拳头相碰的这一刹那,破碎了开来。
至今还记得,鱼浩是他闯宫门罚入直殿监时,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
当时他如鱼浩这般,受了伤趴在被褥之上,几个太监在大通铺上打闹,聒噪得很,然后他的名字就被鱼浩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