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默默将脸侧了过去。
他唇线绷紧,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拿出了她嘴中咬住的汗巾,而后为她整理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衣料声沙沙作响。
几乎无法遏制的,沐雨慕在被穿好衣裳后,泪水充盈整个眼眶,只要眨一下眼,便能破堤而出。
她上半身的女官服丝毫未乱,就连跪在她身边的凌凤宴,衣衫都不曾乱出一个褶子来,只露出了虽瘦削却有力的手臂。
可偏偏却发生了,她从未想到之事。
无声泪流自然更加引人心疼。
凌凤宴沉默起身,用屋中茶壶中的水,清洗了被她咬出牙印的汗巾,而后重新在她身边半跪了下去。
她头上云髻依旧被牢固地插着,可却有零星碎发黏在脸上,他倾身,温柔地将她的脸摆正,细心为她擦拭汗珠。
温润的手指扣在脸上,沐雨慕睫毛颤动,不敢直视他的眸,只敢从底向上窥去,只见高傲清冷的人,此时如玉的肌肤上沾染了红晕,且这红晕在她注视下扩散的愈发快了。
眼上很快覆上汗巾,他将她的目光,拦截在其中,回以她不曾见的痴妄。
泪水被擦拭,他声音沙哑,“典正别哭,今日之事……”
“我会烂在心中的。”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她羞意上头,瑟缩了一下。
而后便听,门外有脚步声奔走,好似快要找到这间房间,刚刚凌凤宴过来时,曾将她们支开,如今看来,她们可能没有找到人,又折了回来。
沐雨慕闭上眸子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多想无意,之后的应对更加重要。
她摘下汗巾,在今晚,第一次正式他的双眸,没有躲闪,他的眸子就像一汪清潭,清晰的倒映着自己的崩溃与狼狈。
最不堪的一面,被他看到。
最羞耻的事情,被他化解。
不论如何,她这也算避过了二皇子是不是。
所以,她笑了。
有些紧绷的唇费力向两边拉扯,她说:“凌凤宴,今日多谢你,我们扯平了。”
凌凤宴回望,平静的目光下是奔腾的即将喷发的火焰,但他只道:“是,典正。”
他在她几欲羞愤欲死,却强撑着非要自己接受去看的目光下,将那几条脏了的汗巾,妥帖收好,“我会处理好这些,将它们都烧了的,典正放心。”
而后,他伸出手臂,“我们出去吧。”
沐雨慕看了他半晌,将手伸出,在半空中悬停片刻后,没有选择搭在他的手臂上,反而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有着相同温度的两双手互相接触,她的腿酸软的几乎站不起来,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他支撑着她,当做不知道她此时的脆弱。
沐雨慕道:“开门,我们回宫宴上。”
“是。”凌凤宴带着她缓步而出。
一开门,门外一群人齐刷刷转过了头,而后让出一条通道,背手站立的二皇子转过身。
他穿一厚实的黑色大氅,将原本不高的身高压得更矮,整个人如同一个毛球。
本有些娃娃脸的面庞,狰狞恐怖,眼神阴霾地盯着沐雨慕放在凌凤宴手上的手,又看向他们二人一同出来的房屋,像是要气炸了。
两人齐声跪地行礼:“见过殿下。”
二皇子没说话,没让两人起来,两人只能一直跪着,跪到全身都冷了下去,感受不到双腿的知觉,二皇子经身边人提醒该返回宴会上时,才听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起!”
沐雨慕本就不舒服,又不愿在二皇子面前露怯,正打算心一狠猛起时,身侧伸出一只手。
凌凤宴就像每一个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那般,自然地将她搀扶了起来。
更甚至,他微微侧身,半挡在她前面,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在将她扶起来后,蹲下身,旁若无人地为她整理马面裙裙摆,将每一个褶子都摆正。
这一幕看着二皇子眼皮子直跳。
谁不知道受陛下信赖与宠爱的凌秉笔,一身傲骨。
从未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弯下腰,折下骨,便连面对陛下,都是高傲的,如今却甘愿折服于一个女官裙下,心甘情愿,为她折腰,做她裙下臣。
二皇子不忍直视,又因凌凤宴刚在宴会上大出风头,不好立刻出手惩治,说道:“你二人,真令我作呕!”
说完,他大步转身离去,仿佛再多看他们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玷污!
凌凤宴掀开眼睑,看向二皇子离去的背影,轻轻弹了弹大红衣袖,似是要将晦气弹走。
在这宫里,有一条默认的规矩,被太监享用过的女子,不会再被主子享用,除了主子们觉得恶心之外,还因为耻于与太监一样。
而在二皇子眼中,身中情药,却没事人一般,和凌凤宴一同出现的沐雨慕,定是和凌凤宴成事了,因而他才会如此嫌恶。
身侧的宫女太监悉数散去,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沐雨慕挑了下眉 。
她虽不解刚才凌凤宴和二皇子之间的交锋,却隐约察觉是凌凤宴做了些什么,才会惹得二皇子愤而离去,甚至没有追究他二人。
只轻飘飘的被罚了跪,让她简直不敢相信,二皇子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不给她问出口的机会,凌凤宴低头道:“典正,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样的肮脏事,不能污了她的耳。
沐雨慕眨了两下眼,直觉他有事隐瞒,却暂且压下,将手放了上去。
一路上,她都在默不作声调整自己的走姿,势必要在回到宫宴上时,不让人瞧出分毫,凌凤宴体贴地同她慢慢走。
快回到宴会上时,凌凤宴停了下来,放下了自己抬着的手,“典正先去吧。”
他是想避嫌,不愿影响沐雨慕的名声。
沐雨慕微微仰着头,他太高了,她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明明两人就在刚刚,还发生了一些亲密的事情,可现在却冷得如同互不相识的两人。
她当然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遭受今日这一切;凭什么要救了她的凌凤宴,再遭遇自己的冷待;凭什么他们两个人要避嫌至此,做错事的又不是他们。
心底有一团火,在滋烤着她的心,她率先开口道:“一起去吧。”
说完,她不顾他的讶异,径直将手重新搭了回去,“走啊?”
凌凤宴半晌才应了一句:“是。”
宴会上歌舞升平,好不热闹,贤妃百无聊赖缩在大氅中,她的开场舞已经足够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没有必要再过多表现。
素手从斗篷中伸出,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点,月莹便立刻伺候上。
朱唇小口轻咬,而后在看见沐雨慕时眼睛一亮,转瞬瞧见在她身侧的凌凤宴,翻了个白眼。
重重将茶点一口咬下,她笑容僵在嘴角。
“嗯?”她情不自禁将身体往前伸了伸,她竟然瞧见两人互相交握着手,凌凤宴一副娘娘身边小太监的样子,护送着沐雨慕归来。
甚至还旁若无人的交谈了一二句,方才分开手。
两人之间有一种,让人无法插足的诡异气氛。
不过是让凌凤宴出去找寻了一下人,拦住二皇子,回来之后,就好成这般了?
她一把推开月莹要再喂她茶点的手,她这是让人摘桃子了?!
凌凤宴!
隔着人群凌凤宴与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星子的贤妃对视一眼后,冷淡地移开目光。
却在伸手之际,将右手握成拳背在身后,更换成左手,重新誊抄起他不在的时候,太监们帮他记录的东西。
贤妃舔了舔唇边的渣滓,看看沐雨慕又看看凌凤宴,眸中光芒闪烁不定,半晌吩咐道:“去跟沐雨慕说,让她宴会后来锦乐宫寻我。”
“是娘娘。”
“等等,”贤妃简直要被气笑了,敢在她前面抢人,凌秉笔,好大的胆子,便道,“去查一下,沐雨慕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她在怒视凌凤宴,而她身后的襄王,却在隐晦又深情地望着她,也自然观察到了身上隐隐有他两分相像的凌凤宴,更是痛苦难耐。
宴席状似风平浪静的结束了,内里的波涛汹涌无人挑破。
沐雨慕再次恭送贵妇们,将她们送至宫门口,仪态态度挑不出任何问题,给贵妇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说是圆满完成了尚仪局的任务,尚仪局尚仪女官的还开玩笑说,想将她要来尚仪局,可惜贤妃娘娘不放人。
她笑笑,也客套的回了两句。
欢声笑语的热闹就此沉寂,整个皇宫再次安静下来,她走在通往锦乐宫的阴暗幽深小路上,脸上维持的笑容寸寸消融,直至消失不见。
门口,月莹出言提醒:“典正,娘娘心情瞧着不好,典正态度软着些。”
也相处过这么些日子了,月莹是真心喜爱沐雨慕的,为人没有架子又很善良仗义,会为了好友来寻求娘娘帮助,这在宫中太难得了。
她自然也知道她家娘娘在沐雨慕身上花费的功夫,今日怕是恼了,因而忍不住嘱托了一二。
沐雨慕承情,却是笑不出来,向月莹点了点头走进了宫殿。
宫殿中的芙蓉香被换成了另一种清冷冷冽,酷似寒冬的香,她不知叫什么名字,但看贤妃娘娘调香的架势,应是自己调的才是。
贤妃已经换下了在宫宴上一舞惊人的舞服,穿着宽宽松松的蝴蝶绣花长袍,一头秀发依旧被那根青簪别在脑后。
见她进来,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沐雨慕什么也没想,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叮当”,贤妃扔下手中调香的工具,沐雨慕闻声回望,一张脸白净的没有一点血色,便是眼里的神采都没有。
贤妃道:“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沐雨慕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好累。
甚至委屈的想向贤妃娘娘撒娇,质问她为什么不来帮她,但她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个人,也在等着她进入虎口,并不是善人。
一但开口,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难得的,贤妃心软了,先开口解释,“我虽本不想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迫你成长,但今日之事也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想到二皇子胆子这样大,没能护住你,是我不对。”
沐雨慕摇头,之前对贤妃娘娘的怨怼,随着她的解释而消散。
她清楚的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唯有垂下泛起水光的眸子。
屋内的香笼罩在她身上,将她身上残留的让人生厌的香薰味道赶跑,贤妃从椅上起身,走到沐雨慕身前弯下身。
她伸出手,用尖锐的长指甲抬起沐雨慕下巴,仔细观察她眉间、眼角处残留的媚态。
不客气的哼了一声,继而深深凝视着她的眸子,道:“经此一遭,你可看明白了?在这个宫里,弱者是没有资格反抗的。”
她再次倾
佚䅿
身,朱唇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善良是最无用的东西,感情只会成为拖累。”
“唯有权利,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你懂了吗?”
沐雨慕默默攥紧裙摆,而后掀起睫毛,和贤妃那双美目对上,“娘娘,我不太懂。”
贤妃看着她清泠泠沾着水雾的眸子里,有茫然有不解,亦有即将浴火重生的不甘。
只有一丝火苗,也就够了,她起身,居高临下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不懂没关系,那便将我的话牢牢记在心中,日后总会懂的。”
“是。”
终究还是没忍心在今日多说什么,贤妃摆手道:“下去吧,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后几日不用去宫正司上工,我会让你们丁宫正给你放假的。”
沐雨慕抿了抿唇,她感觉贤妃已经知道她今日发生的事情了,便再次红了眼眶,却不愿让贤妃瞧见,低着头告退了。
整个女官西院灯火通明,宫宴停歇后,就是大家私底下的小聚,几乎各个房间都有人小聚。
一路走来,收获一堆的祝福,“沐典正,新年快乐呀。”
“沐典正,要不要同我们一道过年?尹女史还未回来呢。”
沐雨慕点头致意,“大家新年快乐,我就不同大家一起了,你们玩得开心。”
推开依旧黑漆漆的房间,沐雨慕平静地走了进去,点起蜡烛,将整间屋子弄得亮堂起来,然后坐在了床榻上。
她背脊笔直地像是要开天辟地,双手规规矩矩交叠放在小腹处,人却是在出神,什么都没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自己晃了一下,才将她晃回了神,微微侧头向外望去,西院中热闹的过年声消失不见。
点点烛光,渐渐熄灭,万籁俱寂。
她这才反应过来,过年了啊。
她又在这宫里熬过了一年。
“沐雨慕,新年快乐。”她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起身,久坐僵硬的身体让她的行动受阻,但她全然不在意。
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裙褪下,她这才躲到屏风后,将自己泡进水中,动作轻柔却又坚定地为自己清洗。
水是凉的,屋子里更凉,她回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点燃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