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中出来那一刹那,身上所有毛孔收缩,汗毛立起,她用这种方式,来感受自己还活着。
换上里衣后,她面无表情地将今日穿过的所有衣裙尽数扔进了浴桶中,看着它们沾上沉重的水而缓缓沉底。
而后翻出皂角,开始一件一件清洗起来,她清洗地很用力,很仔细,任何一点污渍都没有放过。
屋子中很快就被晾上了众多衣服,在这些衣服中,唯独没有马面裙。
沾了水的蓝色马面裙,黑得令人不能触摸。
她站在浴桶边,定了半晌,方在将其捞了出来,拿出来时手都有些颤,而后翻开了裙子内里,被水晕开的斑驳血渍冲击着她的眼。
拿起皂角她抹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方才放入水中大力搓洗,之后又是重复的动作,裙上的血渍渐渐在水中消融,可她还是没有停手,继续清洗、继续清洗、继续清洗!
洗到用力之大让裙子脱手,掉进浴桶中发出“啪”一声,她方才撑在浴桶边,大滴大滴地泪珠坠落进水面中。
而后渐渐脱力,扶着浴桶边缘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最开始是委屈到极致的小声呜咽,而后是控制不住的哽咽,一点哭声传出,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声音泄露。
泪流满面,便连睫毛都上下粘连,如荒原上一只被遗弃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警惕天敌,在黑暗中低低嗷叫。
凉意侵蚀,冷得人直打颤,而远在宫廷另一角的太监直房中,凌凤宴屋中的温度却是少见的偏高。
炭盆中第一次被放满了银炭,热度烘人,将他清冷的面容都灼上了绯红。
修长的手指张开,几块汗巾落下,火苗窜起,他近乎呆愣的注视着火舌将汗巾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就好像该如今日发生的事情一般,彻底遗忘。
但他做不到。
鸦羽长睫低垂,他叹了口气,起身拿出了被他经常抚摸,都变得圆润可爱、莹润有光的青釉药瓶。
这个药瓶自沐雨慕送予他后,就被隐秘地放置,从未见过天日。
把玩了半晌后,他没有选择放回原处,而是精挑细选了一条丝线,自己编成细绳,在药瓶瓶口系上一圈又一圈,将其悬挂在了笔架上。
还生怕毛笔挨碰到它,用手指拨弄,将左右毛笔撤了下去。
这是他每日都会用到的地方,眼一垂就能瞧见,手一伸便能摸到,再不是放在黑漆漆柜中,见不得人的样子。
他吹灭蜡烛,伴随着照耀进屋中的月光,怀揣着某种坚定的心入睡。
皎洁的月光亮如白昼,似乎也在恭贺新年。
可再亮的光,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废弃的宫中花园中,枯枝残叶早就被白雪所遮盖,此时原本应该人迹罕至,而平整的白雪,被纷乱地脚步弄乱。
若因若无,因无法忍受疼痛,而冒出的哭声在这里回荡,又被人捂住嘴去,喊叫不出来。
二皇子衣衫不整,脸色潮红,将一柔弱女子推搡至假山之上,极为恶劣地在她身上留下种种痕迹。
女子偏头躲避,却并不求饶,被一把掐住脖颈,他凑过去道:“躲什么?咱们两个还有什么没干过的的?”
“嗯?怕在你脖子上留下痕迹让人瞧见?”
“说话!”
女子只冷冷瞥他,他这才好像不好意思道:“忘了,我还捂着你的嘴,尹女史。”
尹钰不想瞧见他一般闭上眼,又被他强硬逼地睁开。
二皇子本应是充满执起的面庞,此时阴涔涔的,他调笑道:“你说,若是让你同屋的沐雨慕看到你身上的痕迹,会怎么样?”
说完,他便低下头,意欲在她脖子处咬出痕迹来,尹钰眸子微微睁大,剧烈挣扎,被他猛地扇了一巴掌。
喝道:“你们这些女官真是烦死了,清高些什么?嗯?我想弄,你不还是得乖乖听话。”
尹钰眼眶都是红的,瞪视着他,不说一句话。
二皇子反倒喜欢她这样,又没皮没脸凑了过去,“真是的,我就喜欢看你不服,也要委屈自己不敢反抗的样子,真让人着迷,同沐雨慕一样……”
“啧,她就算了,一个被太监玩了的女人,不配在我这提名字。”
尹钰不可置信地回望过去,二皇子却放开了她,站在她面前道:“跪下,当初让你将她引来你不肯,害得我没能将她搞到手,作为惩罚,你来替她伺候我吧。”
尹钰没动,似是还没从听见沐雨慕和太监之间有事情的震惊中回过神,二皇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拽住她的云髻,将她整个人按在了雪地里。
“尹女史,你的家人可还在我手里呢。”
尹钰被逼无奈仰起了头,她的家族,投靠了二皇子殿下,她别无他法。
望着天上那轮圆如盘的皎月,有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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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后的第一天,澄蓝的天空上万里无云,暖阳照耀在身上,驱散一身寒意。
沐雨慕起来后,身上的异样感比之昨夜更重了,她坐起缓了半天神,才发现对面的床榻上,有一个人形拱包,是尹钰回来了。
再看屏风后的浴桶,她昨日倒进的水已经又重新换过一次了。
尹钰最近爱沐浴,浴桶中总是会放水,近来洗得尤其频繁。
新年后不用当值,身上又不舒服,时时刻刻提醒她昨日发生的事情,索性又重新躺了回去赖被窝。
懒洋洋什么都不想干,安米洛来的时候,沐雨慕和尹钰谁都没起。
一个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一个背对着沐雨慕,不知在看墙上的什么。
安米洛将食盒放在桌上,掐腰大喊:“新年快乐!别赖床啦,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快尹女史起床了,快慕慕,你也赶紧起。”
沐雨慕慵懒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说道:“新年快乐,我不想出来,好冷,你随便给个饼子吃。”
另一头的尹钰也转了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沐雨慕,却是干不出她要在床榻上吃东西的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一动,便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安米洛先是给了沐雨慕一个白眼,将她们屋子中的炭盆烧上,一回头瞧见默默穿衣服,虚弱地似是要随时昏倒的尹钰,顿时吓了一跳。
叫嚷道:“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尚宫局也太过分了,就可着你一个人欺负,天天不让下值,看把你熬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尹钰没有辩解,只是瞥了沐雨慕一眼,然后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想让安米洛发现自己身上的伤痕。
自鱼浩出事时,尹钰大度地借银子给沐雨慕救鱼浩,就被安米洛单方面认做了朋友,沐雨慕有的她都有,一副随时为她两肋插刀的模样。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和沐雨慕自打考入宫中女官,就住在一起,深知沐雨慕为人,也羡慕过她和安米洛的友谊。
安米洛像个小太阳一般靠近她,她根本承受不住,很快就被烤化了,也成为了安米洛的朋友。
正净着手,她见安米洛还在试图拉沐雨慕起来,便为沐雨慕解围道:“别扰她了,昨日她一直帮尚仪局在外忙活,天寒地冻在外面走来走去,人都累坏了。”
沐雨慕感激冲她笑笑,她回以微笑很快就转过了脸,作为过来人她当然知道,那事之后身体的难受,但是和太监……
“慕慕,凌凤宴托我给你送药来着,你先吃饭然后用啊,你哪伤到了,是不是昨天在外面跑冻地生了冻疮,我帮你上药。”
安米洛话还没说完,嘟囔道:“他让我跟你说,让你别担心,安心休息就好,他会将事情处理好的。”
“说二皇子不会再来找你了,也不知道他从哪想出的办法,要真不再找你,那可太好了,新年第一喜事!”
“砰”,手中的皂角没有拿住,摔进了铜盆,四只眼睛的目光让尹钰如芒在背,她赶紧将皂角捡起来,有些慌张地将其放回原位,继续洗手。
沐雨慕收回自己探究的目光,看着安米洛手中的药瓶,一张脸几乎要涨红了,抢过药瓶,几乎是咬着牙问:“他一个太监,从哪弄来的药?”
安米洛用一种这是什么稀奇事的表情道:“你不知道凌凤宴在昨日宴会上大出风头,一个太监,做得诗词将一干文臣都给比下去了。”
她小声道:“据尚食局统计,陛下今日用膳多用了一碗饭,你说陛下高不高兴。”
能用太监打脸文臣,陛下怎会不开怀,是以,凌秉笔请太医拿药,太医岂敢推辞。
沐雨慕将药瓶塞进枕头下,人也躺不住了,索性跟着坐起来,穿衣用饭。
三言两句,安米洛就将气氛炒得热闹了起来,她与尹钰笑着听她讲宫里的趣事。
这样懒散的日子,沐雨慕一共过了五日,又是同尹钰一起打扫屋子,又是去领新衣裳,乐不思蜀,而后被通知该上值了。
重重叹口气,尹钰听闻道:“知足吧,你都休了五日了,而我只休过一天,今日恐怕又要晚归了。”
沐雨慕一言难尽的看着尹钰,偏生自己心里还生出了些许幸福感,果然人的幸福是要对比出来的。
尚宫局真不是人待得地方,就没有一天能正常下值。
两人一起上值,而后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沐雨慕自打年前被借到尚仪局工作,就再没来过宫正司,算算日子,都快月余了,因而回来之后,众人纷纷同她打招呼。
“沐典正,你回来了?新年快乐。”
“是,回来了,大家新年快乐,怎么样,忙不忙?”
正在伏桌抄写档案的女史们齐声道:“忙!”
“过个年大家都疯了,光这几日,我们抓犯宫规的宫女就比得上之前一月的量了。”
“好在丁宫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家轮休了,不然,好惨啊。”
“好惨啊。”
沐雨慕被她们逗笑了,打水将自己的位置擦拭了一遍,方才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分属于她的两个女史就摸了过来,一人捧着一摞卷宗。
一个道:“我的好典正,你可回来了。”
一个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看顾典正,说道:“哎呀,我们也终于是有人管得女史了,不用什么脏的臭的活都干了。”
说话夹枪带棒的女史叫张茜,小名茜茜,性子比较急,嘴皮子厉害,经常干沐雨慕和雯雯抹不开脸的事。
雯雯便是和沐雨慕一起审问翊坤宫两个宫女的女官,人稳重,想得多,两人都是沐雨慕的左膀右臂,活干得一直很愉快。
沐雨慕眼神询问雯雯,雯雯就坐在她身侧,低声道:“典正不在的时候,顾典正总把她的活分给我们,我们还不好推却。”
懂了,是顾典正的风格。
便道:“你们将不属于你们的活挑出来,给我看看。”
她没压低声音,因而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大家默契停了下笔,又作势疯狂抄写,实则一个个眼神交换,耳朵都立起来了。
就连刚才抱怨的茜茜都险些被一口水呛到,和雯雯对视一眼,见沐雨慕不是开玩笑,当即撸起袖子开始分活。
一大摞的卷宗,分出去一多半,险些将沐雨慕气笑了。
顾典正还一副什么都没听见,没说她的样子道:“沐典正,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啊,现下宫正司正忙,急需你这样的人才。”
“你不在的时候呀,我可帮你好好锻炼了一个你的女史,她们干活啊,太不利索了。”
这话说的,她沐雨慕是不是还得感谢她?
茜茜当即就要炸,被雯雯一把拉住,示意她看典正。
只见沐雨慕嘴角的笑分毫未动,眸中情绪平静,就那么静静看着顾典正,直将她看得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沐典正方才道:“比不得顾姐,顾姐才是整个宫正司的人才。”
“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出来。
顾典正人倒是还能撑得住,说道:“瞧瞧我们沐典正,出去了一趟尚仪局,怎么那么会说话。”
沐雨慕轻抬下巴,示意茜茜和雯雯将那些卷宗抱给顾典正,说道:“我的人,我自会费心,就不牢顾姐操心了,这些活原璧归赵,她们两人能力不足,只怕给顾姐办砸了。”
茜茜眼睛一亮,当即捧着卷宗哒哒跑了过去,“砰”放在顾典正桌子上。
一向八面玲珑的顾典正,当着众人的面,也有些下不来台了,只道:“一点小活,你瞧瞧你啊,还是典正呢,要知人善用知道吗?”
见沐雨慕不说话,已经看起了她不在的时候,茜茜和雯雯负责的卷宗,顾典正扔下一句:“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人罩着就是了不起。”
沐雨慕眼睛都没从卷宗上抬起,却道:“那也比不得顾姐受黄司正看重。”
顾典正哗哗翻着卷宗,要将卷宗再还回去,沐雨慕突地抬起脸,直视过去,“顾典正,你想让我把娘娘请来,重新分配一下我们两个的活吗?”
第29章 别想欺负
空气中凝了冰, 屋里的所有女官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像是不认识沐雨慕一般,看了过去。
不是两位司正, 也不是丁宫正, 她说的是在锦乐宫的贤妃娘娘。
沐雨慕之前一向避讳提及她与娘娘的关系, 干活更是卖力, 生怕别人误会她是被娘娘破格提拔, 没有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