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慕与她一样,就通过那狭窄的缝隙与她相对而哭。
过了半晌,她方才道:“娘娘,你瘦了。”
可不是,从进了冷宫,就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的天仙美人,双颊凹陷,已经快要瘦脱相了。
沐雨慕说:“娘娘,我给你带了吃的,你吃点。”
她仰头,凌凤宴从袖子中掏出吃食,打开来,全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奶干和肉干。
沐雨慕手指不行,便巴巴看他,凌凤宴这个一向清隽又有风度的人,只能用膝盖抵着门,弯腰将手中的吃食从门缝中塞进去。
权诗芃都没有力气抬手了,她掌心向上,任一块奶干坠落在手中。
“娘娘,快吃。”
“不吃了,”权诗芃轻声道,“我不想我的身体里残留一点这里的食物,我得干干净净的走。”
沐雨慕一下变了脸色,“娘娘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等我救你出来,我一定可以的,我不行的话,还可以去找襄王。”
“对,襄王,他人去哪了,他怎么不管你。”
再也绷不住,沐雨慕哭腔都出来了,“就他是王爷,他怎么不来救救娘娘。”
权诗芃痴恋的看着沐雨慕,安慰道:“不要哭,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十多年前,只能送我进宫,十多年后,连看我死都不能。”
“娘娘!”
“好了,你看你,伤口都还没好,刁贵妃还对你手指用刑了?疼不疼?可惜我现在不是贤妃了,没有好药给你了。”
“娘娘!”沐雨慕急了,恨不得整个人贴门上,她费劲伸进去一根上着药的手指,想要碰碰她,哀求道,“娘娘,没了你,我在宫里怎么办啊,我伤得好重,好痛。”
权诗芃看着那根手指,笑了一下,眼里的泪顿时溢了出来,“你还有凌秉笔,凌秉笔,你之前承诺我的话,还作数吗?”
凌凤宴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自是作数的,娘娘放心。”
她轻轻碰了下沐雨慕的手指,“你看,会有人照顾你的。”
“娘娘……”
“别叫我娘娘了,我不是,也不想是,”权诗芃像是怕惊扰到谁,说,“沐雨慕,你能唤我一声阿姐吗?”
一句话,便让沐雨慕受不住了,她弓着身子颤音道,“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嗯,乖……”拿着奶干的手轰然垂落,权诗芃连转身都做不到了,她靠在门上,像是说给沐雨慕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好想家啊,慕慕,你想家吗?”
“我想,会带我骑马射箭的父亲了,我想会严厉要求我学舞,晚间又偷偷为我上药的母亲了。”
“我想我的几个兄长,我想我的弟弟妹妹,我想我房间里的那只小鸟了。”
“我走的时候,将它放飞了,可它飞不走,最后又飞回了我的手上,你说我是不是也是这只小鸟,永远只能看见这么大点的天。”
沐雨慕摇头,“不是,不是,阿姐你去过很多地方了啊,你比我走得都远呢。”
权诗芃喃喃自语,“都是他陪我走过的呢,到处都是他的痕迹,都不是我自己去的。”
她说:“慕慕,你看,我说得对吧,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你以后,别落到我这个下场啊。”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声音却有些雀跃,“是下雪了吗?”
沐雨慕仰头,不知何时,有乌云遮盖住了点点星芒,她哭道:“是下雪了。”
“下雪了啊,真好,”权诗芃露出一个笑来,“父亲、母亲,你们来了?”
她好似突然有了力气,伸着手走到了院中,粉色纱裙飘舞,最后骤然下沉,她缓缓倒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空,笑道:“我可以,清清白白的走了。”
眼眸缓缓合上,人再也没有了声息。
巨大的悲伤袭来,沐雨慕一时竟是失了声,噼里啪啦的泪珠在她脸上坠落。
凌凤宴蹲下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道:“司正,娘娘是找家人去了,司正……”
门缝因他离开而合上,院中的人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她在他怀中挣扎,疯狂去推这个门,而后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你把门给我打开!”
“啊,娘娘!啊姐,阿姐!”
一记哭声炸响,“你放开我,我要去看她!”
凌凤宴拦着她,“司正,别动了,你身上的伤口要裂开了。”
沐雨慕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些,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要从凌凤宴怀中出去,砰砰地拍着门,“你放开我,阿姐,阿姐,阿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啊,凌凤宴,你把门给我开开。”
凌凤宴捧着她的脸,不断地用指腹为她拭泪,“司正,娘娘清清白白的走,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你该为她感到开心才行。”
沐雨慕摇头,身上的伤口彻底崩裂,她完全感觉不到,心里的痛已经超越的一切。
凌凤宴没法子,只能再次为她撑开门。
她根本不在乎门缝有多宽,差点将整条手臂挤进去够她,“阿姐,阿姐,你看看我。”
“够了,司正,你别让娘娘走得不安心。”凌凤宴怕夹到她的手,将人整个拖了出来。
她摔在地上,而后狠狠抱住凌凤宴,痛哭出声。
“阿姐!”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凭什么,死得是她啊!”
“凭什么!”
第50章 离别送行
轻雪飘飘扬扬, 不大,却也够覆上一层白盐细雪。
凌凤宴半蹲在沐雨慕身前,仔细为她的手指上药, 可沐雨慕却将手抽了出去, 她侧过头, 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唇线绷紧, 凌凤宴最担心的事情, 终还是发生了。
沐雨慕在因贤妃的事情迁怒于他。
屋外,养心殿的小太监还在候着他,“凌秉笔,该走了, 陛下找您呢。”
他无法, 只好先道:“司正, 我先走了。”
沐雨慕没理他, 好似屋中全然没他这个人般, 她就那么望着窗外,呆呆地枯坐, 他起身想要关窗,她眼珠动了, 直勾勾盯着他。
他便住了手, 同屋中的尹钰和安米洛点点头,一头走进了雪中。
小太监殷勤的为他披上斗篷,在雪地里显然的大红斗牛袍,便那么被深灰的斗篷所遮盖。
她看着他越行越远,一滴泪掉落。
痛苦, 绝望。
安米洛尝试喂她吃东西,也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同尹钰道:“这可怎么办?不吃不喝近一天了,就在这坐着。”
尹钰叹道:“她心里难受,便让她自己待一待吧。”
雪停、雪又下了,沐雨慕是最后身体撑不住了,方才侧躺在床榻上,但也只是短暂地眯了会儿,便又醒了。
那不让关的窗户缝已经被关上了,屋内响着另外两个人的呼吸声,她哭不出来了。
空洞洞的眸子里,还残留着迷茫,甚至还在想,一切都是她的梦吧?可这梦,怎么也不醒啊?
指尖上还残留着没有弄干净的血痕,她伸手,就着惨淡的月光,看着它们。
次日,有女官来看望她,她还得强撑身体同她们说话,她不能外人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对权诗芃的在意。
她甚至不能为权诗芃收尸,否则权诗芃之前为她做的努力全白费了。
日子恐怖的,称一句平淡的过去都不为过,宫里曾经圣宠不衰的贤妃娘娘死在冷宫中,没溅起一朵水花。
深宫凉薄如此。
沐雨慕身上的伤口结痂的时候,便重新回到宫正司当值,她监督着受提铃之罚的宫女在宫内行走。
行至半途时,吩咐另两个小太监看着,自己则拐到了另一条宫道上。
宫道的尽头,月莹正在候着她。
见她第一句话便是,“瘦了。”
沐雨慕回:“姑姑也瘦了。”
她们两人,一人陪着权诗芃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一人则为权诗芃收敛了尸骨。
月莹道:“我已托人将娘娘的尸身焚烧了,之后我会应娘娘所说,将她的骨灰撒至大海中,希望这样她能回家。”
沐雨慕眸中有浅淡的泪雾,她点了点头,“姑姑出宫后,有什么安排?”
月莹长叹了一口气,“我家中还有位老娘,待我伺候她老人家归西后,便去游历一番大昭,替娘娘看看。”
“嗯。”
长久的沉默后,月莹先开了口,“慕慕,保重。”
沐雨慕点头,“姑姑,你也保重。”
“行,”月莹抬了一下肩膀上的包袱,“走了。”
沐雨慕缓缓行礼,“姑姑慢走,一路平安。”
月莹没有回头,顺着宫道一路前行,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沐雨慕方才将身子直起来。
眼中愁绪堪称一闪而过,她便又恢复了平静,算着时辰,插近道回到提铃人会出现的地方。
等了半晌方才看到人影,却见那原本应该在宫女手腕上的提铃,现下被身后的两个太监拿着。
三人没想到沐雨慕会突然出现,铃铛险些掉在地上砸断脚,慌慌张张跪地。
其中一个太监辩解道:“沐司正,是天气严寒,铃铛和肌肤相碰,能将皮都碰掉,我们才帮了下忙。”
“对对,是的沐司正,我们就帮着拎了一小段路,本就打算还给她了。”
宫女也道:“沐司正,都是我的错,不关他们的事。”
沐雨慕没说话,只是微微侧着头打量着宛如小白花一样的宫女,了然地挑起一侧唇角,哂笑。
三人互相使眼色,不断可怜求饶,谁不知道宫正司的沐司正,为人是几个女官中最和气的,除非真的犯下大错,她从不恶意苛责。
就在三人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沐雨慕开了口:“既然三日提铃不长记性,那便提上半月吧。”
那宫女面色骤然惨白,沐雨慕却看向另外两个太监道:“你二人日后也不需要再来宫正司了。”
丢了差事,这可比罚半月铃严重多了,两太监当即就要张口,沐雨慕制止道:“再敢多嘴,我便只能将你们交到司礼监了。”
两太监顿时不敢再言语,沐雨慕瞟了地上三人一眼,也不管他们互相如何埋怨,说道:“走吧,把剩下的路走完。”
“把嗓子打开,提铃的规矩忘了不成?”
那宫女眼眶含泪,“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夜半时分,便总能听见有人喊天下太平,你说是吧,尹女史,尹钰?”
尹钰低垂着头,恭敬答:“回陛下的话,是宫女被罚提铃才会喊的,若陛下觉得吵闹,臣明日会同宫正司谏言,让她们更改路线和喊话方式。”
陛下目光灼灼盯着尹钰,问道:“宫正司还能听你这个小女史的话?”
这话说得有些扎心,可尹钰丝毫不在意,她傲然道:“臣提出建议,听不听就看她们的了。”
陛下逗弄道,“这话你说的倒也没错,不若你跟她们说,这是朕吩咐的?”
尹钰一板一眼道:“容臣拒绝,和臣同屋的沐司正,便是宫正司的人,臣可以给她吹吹枕边风。”
一个一身傲骨的人,却说着自己要同小姐妹咬耳朵的话,陛下“哈哈”笑出声,他许久都没这么愉悦过了
他道:“原来你和沐司正是同一个屋的人,可你怎么和她一个屋?”
陛下本意是想说,他认得沐司正,是凌秉笔喜欢之人,她们两个一屋,真是巧。
却见尹钰有些难堪道:“沐司正都是为了陪臣,才一直没有搬走。”
作为一个自认为什么场面都见过的皇帝,陛下一下就被尹钰这模样触动了,一个有些傲然孤僻的人,确实会被人欺负。
他像是怕惊恐了她,说道:“不若,朕下旨,让你自己住一个屋?”
尹钰跪地,“陛下,这如何使得,臣区区一个女史……”
陛下身上只简单披了件黄袍,为了扶她起来,急得袍子都掉在了地上,只着一身里衣握住了她的手,“地上凉,别动不动就跪。”
尹钰抽手,将头低得更低了,“陛下,这不合规矩。”
手抽了半天没有抽动,陛下心思一动,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尹钰受惊,连连推却,“陛下……”
他问:“那晚,是你吧?”
尹钰连连摇头,“臣不知陛下何意。”
“朕那晚真是喝多了,竟忘了你一直自称臣,还让太监一直在宫女里找你,后来看见你们女官到贵妃那禀告,朕才恍然大悟,也得找找女官。”
“这不就发现你了,尹女史,你让朕找得好苦。”
说完,他轻轻挑开尹钰的衣领,摩擦着上面的小痣,“万莫要说你不是,你看,这痣还在。”
“陛下,”红晕攀上尹钰脸颊,她回避着陛下目光,就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女史,如何敢攀附陛下,陛下便忘了那日的事情吧。”
“忘了?朕可忘不了。”
他一个打横将尹钰抱了起来,年老体迈的他,已经很少有这种冲动了,更何论抱起个女子。
将人放在龙榻上,他珍惜地亲吻着她,温柔呵护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