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吉苑沉得缓慢,海面有路灯的光,她看到涟漪碎在雨里。荡漾的波光像极了台风夜破碎的窗户上,闪电折射过的光芒。
她伸手去触碰,触碰那面碎玻璃:
“我不可能离婚,不管是为了吉苑还是我自己。”
“张絮眉,你在外维持恩爱和睦的表象,不累吗?这样的日子,你快乐吗?”
“我同你讲过的,我不管你在外怎么召妓,揾女人,我只要一个正常完整的家庭。”
“你看我们彼此,每每深夜的争吵,在苑妹面前演戏,这样正常吗?”
“我不管,我不会离婚!我不会让那些议论我父母的眼神,烙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让那些嫉妒的视线,去搜集侮辱我的谈资。”
“张絮眉,你父母经营不好婚姻,你被这种环境浸染,你魔怔了,你知道你现在很可怕吗?你轻视自己,你永远陷落在这个枷锁!”
……
暴雨带着坠力打在弋者文肩膀,海面波浪汹涌,逐渐淹没礁石,他站起身。
这时,突传来“哗啦”一声,吉苑破水而出。
她头发披散,脸惨白,她在深渊的海水里笑,“弋者文,我好喜欢在海里躲雨。”
弋者文定定地看着吉苑,心里有什么被触动。
怎么会有人这么可恨。又……可怜。
16路的末班车上没有乘客。
司机倒数时间发车。
弋者文浑身湿透地上车,司机多留意了他一眼。
湿脚印延续到车座末排,弋者文靠窗坐,窗外雨迹模糊了整个世界。
*
老头一早就进宿舍楼喊工人,“冷链车进园了,要赶快卸货。”
傻佬拿个不锈钢饭盆,抓对筷子敲,咚呛咚呛地喊:“起身啰!起身啰!落雨大,水浸街啰!好好玩哦!”
其他人磨磨蹭蹭爬起来,满腹怨言,弋者文已经洗漱好出了宿舍。
卸货按吨计钱,也不乏勤劳肯干的人早早开工,弋者文加入阵地。
几个人默声卸了两车,男工才陆续到齐。
禁渔期海鲜需求紧增,冷链车每天都进,一卸就要卸到中午。
天霍然放晴,太阳火炉似的烤。
还有最后三车,卸完才能吃饭休息。
有人抱怨:“这两天都白日卸货,热死了,快中暑了都。”
其他人附和:“是啰,马喽②的命也是命,苦命喔!”
傻佬正吃着绿豆冰棍,问男工们,“乜马喽?在哪啊?”
“这里个个都是马喽啊!”一群人哄笑。
傻佬摇头,“我是人,不是马喽。”
“是的是的,你的命比马喽好,天热食雪条,不用在这受累挨晒。”有人调侃。
“……雪条好吃。”傻佬抓住个能懂的重点,舔着冰棍,心满意足。
卸完货吃过午饭,物流园里有水龙头的地方都站了人冲凉,图能睡个清爽的午觉。
可想而知宿舍也拥挤,弋者文往园外走,坐在绿化龙眼树下的花坛,看被太阳晒扭曲的马路,冒烟的公车。
老头吃完饭,油腻的饭盆还搁一旁,他弯腰从小冰柜里抓了两根冰棍,递给傻佬,指一个方向。
傻佬会意,接了冰棍蹦蹦跳跳地出大门,走到树下,“弋文,给你吃。”
弋者文眼神都不给一个,纠正:“弋者文。”
“嘿,弋者文,吃冰棍嘛。” 傻佬总是这么开心。
弋者文这才侧脸,手指一夹,夹走冰棍手一捏,袋口就破了,冰棍一倒就出来。
傻佬也学着步骤,只是听“波”的一声,就高兴得跺脚。吃上冰棍时,感觉双倍的甜。
“好好吃哟!吃完还想吃!”傻佬说说又苦恼,“老头守着冰柜不肯给。”
弋者文看眼园内,岗亭和大门的柱灯间扯了绳,老头正往上晾衣服,他和傻佬的衣服。
“喜欢这里吗?”弋者文突然问傻佬。
“喜欢啊!”
“为什么?”
傻佬没有任何犹豫,“能吃饱,睡暖,不被打。”
“是么。”弋者文扯了个无意义的笑。
人生不就如此,究其根本,就这简单几样。
傻佬还在猛点头,“是!是!是是!”
“老头是个好人。”弋者文几口咬完冰棍,扔掉木条走了。
傻佬噔噔跑去捡起木条,宝贝地收进裤兜,在背后问:“你不是好人吗?”
弋者文脚步停顿,摇头。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好事,就是将李明川送到一个能吃饱穿暖的地方。
其余……是个恶人。
张絮眉接连几天闭门不出。
吉苑在珍珠铺外见到那个男人。有一回他跟在自己身后进了摸乳巷,弋者文在巷尾出现,男人就不见了踪影。
张絮眉和吉苑的关系,因为那个纠缠的男人,并未得到缓解。
张絮眉在逃避,逃避什么,没有人在乎。只是她一直陷进一个死循环。
晚八点,8路公交人满为患,等乘客都下完了,弋者文走下车。
“诶!后生仔!”老乞食拦住弋者文,神神秘秘支支吾吾。
最后一个顾客出店,珍珠铺锁门。
吉苑看了手机,九点一刻。她走进摸乳巷,后面有脚步跟上。
出巷到沙脊街,吉苑转往四川路方向,跟踪的人似是识破她的意图,跨步上前拽住她手腕。
吉苑趔趄着稳住身形,同时甩开男人的手。
男人搓着掌心柔腻的触感,脸上含着意味深深的笑,“你是张絮眉的女儿?”
吉苑不回,他那放浪的眼神上下扫视——短裙贴身T恤,细腰弯出诱惑曲线。
“年轻漂亮,身娇……不知道肉软不软。”
冒犯的言语并未激起吉苑反抗,男人没见过这种女的,不喊不慌,容忍着他的举止。他大了几分胆,踏出一步,伸手去摸吉苑的脸。
吉苑不躲不闪,任手指在她脸颊划了浪荡的勾。
男人神色轻浮,眼中狂喜,手试探地放低,即将碰到饱满的胸部时,腕骨忽被扣住反折。随着一声骨头脆响,他“啊啊”叫痛,紧接着下颌被揍了一拳,揍得他牙酸眼花。
弋者文又送了男人一脚,将他踹到墙上。
男人双脚发软,背抵墙壁,身子才勉强不往下掉。他晕乎地晃动头部,捂住胸口,看清一个背光的身廓。
“呵!怎么、怎么你也想来分杯羹?”
他跟过吉苑,也认出眼前的弋者文,这两人之间的联系,绝不是善意的关系。
弋者文一声不吭地立在前,五官隐在昏昧,身影冷肃。
男人嘿嘿浪笑,“孤儿寡母,有钱,各有各的风情,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清楚我们的目的都不纯!”
口腔沁血,混着话声少了股气势,强撑着而已。
弋者文倏又靠近,拎起男人领口,将人掼到地上,摁倒他的肩骨,不屑的口气:“我跟你不一样,我要的是她的命。”
男人浑身都痛,听不懂什么命,他扭动屁股,妄想退后,肩膀却被箍得死死的。痛感加剧,失了逞能的底气。
“放……放开我!放开我!”
真吵。弋者文低肘钝击男人胸口,男人难受地闷咳,心底升起害怕,声音也弱了。
“放开……放开……”
弋者文蓦然笑了声,下颏一扬,指吉苑,“要完她的命,也可以顺带了结你,毕竟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没有区别。”
男人这会听清了,“杀”字狠戾毕露。弋者文干的是力气活,掌骨如刃,劲力透髓,他意识到碰到了狠角色,开始求饶,嘴巴喷出血痰。
脏!起身再补一脚,弋者文转身不再理会男人。
男人逮住机会,手脚并爬地滚了。
而吉苑正坐路槛上,脚曲起,看戏的表情。弋者文的角度能看到她的裙底,他走到她面前,低了眼,伸脚踢她脚踝。
吉苑脚滑落下来,又曲起。
弋者文不明白,一个女人连基本的羞耻心都没有,所做所为更像放纵的沉沦。想到此,他心思冷了几分,言语羞辱,“你真贱到来者不拒。”
吉苑抬头看他,眼波清亮,“他知道我家在哪,我逃不过。”
“逃不过就任人宰割?”
吉苑说:“你不也是吗?”
弋者文语塞。
吉苑又说: “但于你,我是甘愿的。”
这句话令弋者文一愣,心口有些闷堵。他摸出烟盒,抽根烟点上。
吉苑没再看他一眼,起来拍拍裙子,回了家。
第10章
老乞食在老街连廊下摆酒和吃食,招呼弋者文快坐下。
座位也就是垫了纸壳而已,弋者文盘腿坐好,老乞食拿给他一个啤酒瓶。
半瓶哐当,和吃食一样都是捡饭馆剩的。
弋者文喝了后,老乞食这才放下心,两人吃菜小酌。
吃到差不多时,老街真正没了人息。
老乞食见时机到了,开口:“你知道九斤能看见的秘密,可别乱宣传。”
“不会。”
“那你拿话套我干嘛?”
“有点事要做。”弋者文揪掉一只花蟹脚,咬得嘎嘣响。
花蟹是煲海鲜粥剩的,没什么肉,老乞食听这挠耳声,瘆得慌。
“虽说我没几年好活了,但多少得九斤照料,你可别断我活路啊!”
弋者文呸呸吐掉蟹壳,喝口啤酒漱口,说: “不会,与你无关。”
他不吃了,靠墙壁假寐。
老乞食吃完,收拾收拾。外面又下起雨了,他躺在纸壳上叹气,叹完气问:“你今晚不走吗?”
弋者文鼻间出声,“嗯。”
老乞食说:“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多好呢。”
弋者文仍闭眼,仍鼻间哼声,没答。他一条烂命,宿在哪没有区别。
老乞食往身上盖层纸壳,担忧这雨会下大,“下雨和台风不好。”
弋者文听到密集的雨点。
无家的人,讨厌的东西都大致相同。
*
男人消失了,张絮眉脸上恢复光彩,烧香诵经,打扮得体出门。
那天的事谁也没提,吉苑和她之间维持着一种平和的假象。
吉苑在珍珠铺接到廖蓬欢电话,两人一般用微信联络,打电话是有要事。
“喂,等会……”她进了仓库,坐保险柜上,“好了,你说。”
“一周后你生日,刚好端午有假,约几个好点的朋友组局,怎么样?”端午节后一天是吉苑生日,廖蓬欢提前开始规划。
吉苑晃动着脚尖,“我不想。”
廖蓬欢一怔,无奈地笑,“苑妹,委婉点。”
吉苑说:“太吵了。”
廖蓬欢沉默了。与其说吉苑不合群,倒不如说她不与热闹的环境共情,所以选择屏蔽。
“好啦好啦!那就我回去陪你,不过等你生日当天我不在北海了,学校有事。”廖蓬欢出声缓和。
“嗯,好。”
挂电话,吉苑走出仓库。
又过两天,吉苑收到廖蓬欢微信,说她哥想加吉苑,有事找。
吉苑同意,廖蓬欢发了名片过来,她点击添加。
通过后互相改了备注,廖蓬俊才正式发:你好。
吉苑:嗯。
廖蓬俊从这个字上,加深了对吉苑的性格的了解,同时冲淡要到微信的喜悦:我老豆①买了生日礼物送你,看是我去找你,还是约个地方?
从高一开始,廖爸每年都会送吉苑礼物,她推脱不了,每次都利落收下。上次那个男人纠缠,让老街起了些流言,她回:约地方吧。
廖蓬俊很快发了个“!”,又迅速撤回:你有空吗?约海底世界可以吗?刚好朋友给了票,不用就浪费了。
吉苑:可以。
廖蓬俊:好,回聊。
他知道话题到此了,吉苑行事一如既往简洁,所以退出聊天框,转手发了一连串感叹号给廖蓬欢。
正是中午,廖蓬欢在食堂吃饭,手机在桌面,顺手一滑,发现他哥的失态。
廖蓬欢:做埋西②?
因为家里亲戚有说客家话的,偶尔她会习惯跳出些方言词。
廖蓬俊:吉苑答应我的约会。
廖蓬欢:are you sure?不是去拿生日礼物而已吗?这就添油加醋脑补了??
残忍的打击。
廖蓬俊不理:我们约好了,在海底世界见面。
廖蓬欢:哥,你的头脑不像学金融的头脑。老豆每年都是送那些土特产,你要拎着和吉苑逛海底世界?
廖蓬俊很自信:我有力气,我拿着就行,散场再给她。
廖蓬欢举手投降:得嘞!我为你是我亲哥感到羞耻~~
啧,纯纯直男。
廖蓬俊心思飞了,也不管调侃,开始规划明天的游玩路线。
虽然是电动车就能到的景点,虽然直进直出玩不了多长时间。
第二天。
吉苑睡醒给廖蓬俊发了微信。
海底世界离老街很近,廖蓬俊先从家里出发,吉苑收拾好,在四川路与中山路交汇处和他碰面。
时间卡得刚刚好,吉苑刚走到,廖蓬俊打的车刚停。索性不用下车,载上吉苑一起到了海底世界大门。
先入眼的是有年头的雕塑,验票进去就是水族箱长廊,珊瑚石头造景,各种鱼类。
游客挺多,他们慢慢跟着队伍移动。因为从小学校就经常组织游玩,看得多了,两个人未特意驻足凑热闹,这样就避免被推搡。
耳边吵嚷,廖蓬俊提高音量说:“天太热,口渴的话告诉我,我去给你买水。”
吉苑听到了,点点头,目光在景观上匆匆扫过。事实上海洋馆充斥着大量海水,又开了空调,她还觉得冷气太过。
然后进入到亚马逊科普区,露天空间大了,人潮散开,可以拍照和小动物互动。
没那么拥挤了,气温猛地上来,吉苑脸上开始出汗。她翻包找手帕纸,也给了廖蓬俊一张纸巾。
廖蓬俊接过擦汗,换手拎礼盒。廖爸准备的是海味扣肉和酸甜猪脚,制作好立马抽了真空,沉甸甸的,所以他的手指被勒麻木了。
巨型网笼里的鹦鹉很爱现,喙啄住网身体悬吊,忽上忽下乐此不疲,引发游客阵阵笑声。
吸引了吉苑注意,因为围观的人多,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廖蓬俊见状问:“想看吗?我带你往前挤挤就能看到了。”
吉苑并不是好奇,她笑了笑说:“高一学校组织游玩,那只鹦鹉就很特别,想不到现在还一样。”
廖蓬俊也笑,“是呀,成网红了,打卡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