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者文猜测是宿舍那帮人,他重敲了下傻佬的额头,“这不是酷,这是犯法。”
傻佬搓揉额头,不明白,“那什么样才是酷?”
他嘲讽声,“那些随意活着的人,才叫酷。”
“那我要成为随意活着的人。”
“你想成为践踏他人痛苦的人?”
啊?痛苦?傻佬拨浪鼓似的摇头,“那不好。不太好。”
弋者文拍了拍傻佬后背。这个傻佬,看着五大三粗,内里纯真。像浑身是刺的李明川。
“其实,也挺好。” 弋者文说。
老头过来锁门,喊傻佬滚去睡觉。
弋者文回了宿舍,冲凉瞓觉。
十岁的李明川像只刺猬,外硬,内软。也是个小孩,霸食。
那一年有外地的流窜团伙,到北海“钓人”——就是以食物或好处,引流浪者放低警惕,药晕后拖上车卖到很远的黑厂。
李明川不知道乞食了多久,见到食物就往嘴里装,没有节制,瘦小的身体肚子宛如蛙腹。
弋者文提醒过他,垃圾桶里未动过的食物不要吃,他人施舍的食物不要接。但没用,他仍我行我素。
夜市街那边已经传出有人被“钓”走,他们的目的多是小孩和弱智。
弋者文自顾不暇,从合浦再次回到老街的夜晚,在巷子里看到晕倒的李明川,地面洒着一碗满是牛腩的牛腩粉。他去将李明川拖出来,随后巷子里传来嘈杂的咒骂声,还有愈逼近的脚步。
李明川很瘦,弋者文抱起他奔跑,死命跑在外沙码头的海岸,那边有海上消防救援站,可以救他们一命。
好在那些人没追来,弋者文带着李明川躲进停靠的渔船里。下雨了,海浪晃悠着船舱,一直到后半夜,他不敢睡着。
李明川醒来后,人还迷糊,手在船舱里捞,捞着往嘴里送,口中念着:“牛腩粉,我的牛腩粉……”
弋者文抬手打了李明川的脸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逼仄的船舱,他才彻底清醒。晃荡的不实感令他惊奇,他看到幽黑的海面和一排排的渔船。
“我怎么会在这里?”
弋者文说:“牛腩粉里下了迷药,我再迟一步你就要被‘钓‘走,卖去黑厂或是被挖掉器官。”
李明川才知后怕,嚎啕大哭起来。到底是个强撑着的孩子。
吃得多,哭起来也耗时。弋者文嫌烦,不会安慰人,跟李明川讲起了故事,讲他自己被卖进黑厂的事。
李明川听着,才抽抽搭搭地冷静下来,说:“谢谢你,感谢!很感谢!”
之后不久,十二级台风登陆,整个北海的商铺闭店。
弋者文断了吃食,缩在老街潮湿的连廊里,有如过街老鼠。是李明川顶着被雨浇湿的纸壳,找到了他,并分享了自己买的面包。
这钱还是那时候污蔑弋者文时攒下的,李明川有点不好意思,和他坐在一处,并把纸壳竖放围挡风雨,殷勤地喊他“弋哥”。
两个人啃着干硬的面包,咽不下去就张嘴接雨水。
李明川讲他为什么流浪,讲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个“我的世界”玩具。当然,这也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弋者文想起自己有过的愿望,是长成一棵树。此时,瘦小的李明川脸上纯真的向往,令他动容。
弋者文蓦然升起一个念头,他很想遮住李明川,抵挡住他头顶的风雨。
画面霍地一转。
在繁华的四川路,弋者文被警察反剪双手,他被掣肘着压低背,外套里的折叠刀和“我的世界”玩具掉出来。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他愤恨地盯着旁观的吉苑,死死地朝她怒吼:“啊——吉苑!吉苑!!”
弋者文睁眼,梦醒了,浑身是汗。
他起来靠墙坐,平缓气息。
窗外圆月高悬。
时间真慢。漫长。
他忽而有些迷茫。
到如今,他也算随意地活过了吧。
第7章
昨晚湿透回家,一路滴水进房间,吉苑没管,不消一夜,水就会蒸发。
洗澡,顺手搓洗睡裙,晾在窗户上,滴答滴答的好眠。
醒来第一眼,满室的亮。窗帘微摆,裙外是阴天。
伸手在床头柜摸手机,点开天气预报:今天白天,阴转多云,凌晨局部有雨。
滑下去是北部湾海面天气预报,以及潮汐表。
吉苑刚想放下手机,屏幕栏跳出微信信息。
廖蓬欢:早啊!出门没?
吉苑:才醒。
廖蓬欢:有约吗?要不要我帮你组局?隔空有保障的那种。
吉苑:。。。
廖蓬欢:呃……我不常在北海,你可以找彭慧玩啊!
吉苑:不了,我忙。
廖蓬欢:哟哟~~忙人可不会去看日出,看海潮。
吉苑还在对话框内,廖蓬欢的讯息又进:我等会还有课,有空聊。对了,我这周回北海,见个面。
发送完“嗯”,吉苑起床洗漱,走到衣柜时,看到穿衣镜中裸露的自己。阳春白雪,娇峰茱萸,美妙的胴体,美妙的年纪。
衣柜里的衣服按颜色深浅分,吉苑从最后拿出一套高腰黑色雪纺裙,方领半袖,白碎花点缀。
紫水晶发圈,凉鞋,斜挎包,一如往日地出门。
在粉店点了绿豆芽拉肠,一瓶豆奶,吉苑吃完去珍珠铺。
此时快中午,天热,铺里没有游客。叶姨蹲在玻璃展柜后摆置珍珠,听到开门声抬头,“苑妹,你妈妈刚来过。”
吉苑点点头。
“她往宾馆去了。”
“知道了。”
吉苑低眼巡视珍珠,在打灯的基础上,看珠面光泽。
叶姨在珍珠铺干了整二十年,从张胜平夫妻那辈就在,然后是张絮眉,如果不出意外,她是要工作到吉苑接手的。即使觉得这对母女间的氛围冷清,她也不好多话,专注在工作上是正经。
没多会,吉苑挑出几款做特价,叶姨记住了,调整观位。
前半展柜是普通价位的南珠,品次更好、颜色更异更殊有的在后边展柜。吉苑进了后边展柜,坐下观摩流光的珍珠。
吉苑留连深渊的海,也对痛苦的产物有感——珍珠。反复的侵入重塑,最终躯壳那么美。
在珍珠铺待到下午,吉苑在老街一家越南小吃店吃了越南鸡粉,又到海边坐了会。回去忙过段时间,她才看到廖蓬欢发的信息。
廖蓬欢:我哥大四自主实习,多待在北海,等会他给你送东西。
时间是8点零6分,已经过去35分了,廖蓬俊可能到了。吉苑走出珍珠铺。
老街正处在打烊前的一波热潮,行人来来往往,廖蓬俊先看到的吉苑,挥手喊道:“苑妹!”
吉苑笑了笑,站铺外连廊等他。
“喏,合浦公馆的蒌叶肉粽,廖蓬欢让我带给你的。”廖蓬俊提起个沉甸的塑料袋。
“谢谢。”
吉苑伸手去接,廖蓬俊却拿开了,抓出个粽子放她手上,说:“有点重,我帮你放店里,这个你先吃。”
“嗯。”
廖蓬俊空手出来,吉苑看着他,没说话。心里不想那么急走,于是他又转身进去搬出两张凳子,“坐会吧。”
两个人就座,好在客潮渐退,也没人会经过他们面前。
老街的音响杂乱,但隐约能听出卫兰的那首[大哥]。
廖蓬俊觉得这首歌烧心。他先开口:“要不要帮你剥粽子?”
吉苑摇头,问:“你吃吗?”
廖蓬俊被问住了,无奈一笑,“家里有,才会给你的。”
言下之意吃过了。吉苑双手握住粽子,搁在腿面。
除了廖蓬欢,吉苑对谁都少话,廖蓬俊是了解的。他捡了廖蓬欢的事来说,包括她暗恋的男生,为此做出的糗事。
他们兄妹关系好,所以无话不藏。
吉苑安静听着,时不时回应。廖蓬欢不会跟她讨论心上人,因为对事面的不同。
一直到叶姨走出来,给吉苑递了个眼神,廖蓬俊领会到,就托词离开了。
叶姨问:“要给你留灯吗?”
吉苑说:“关灯,我锁门。”
“知道了。”
“里面有蒌叶肉粽,你拿去吃吧。”
蒌叶粽出名的香,叶姨知道吉苑不会假客气,也知道假客气对她没用,于是顺应心意拿了几个粽子,道谢后走了。
老街的店铺此起彼伏地熄灯,墨黑的青石板倒映着灯牌的微光。
吉苑独自坐在铺前,粽子被她握出了温度。
夜风习习,独有雨前的湿润。
吉苑抬眼,对靠近的人说:“你要吃粽子吗?”
她伸出手,等了半分钟,他不接。她收回手时指身旁,“坐会吧。”
弋者文站在离吉苑一步的位置,身影和目光笼罩着她。她黑衣白肤,五官被光线晕染,似渗人的仿真娃娃。
她没死成。可惜。
吉苑说了句“没有毒”,便低头剥粽叶。糯米香黏,肉香溢出,她小口吃起来。
弋者文走到旁边的凳子坐下,之后没了动静。
吃不完,吉苑起身想找垃圾桶扔掉,粽叶却被一扯。她看到弋者文一口咬了剩下的粽子,粽叶往边上一扔。
他对刚才的行为浑不在意,人往椅背靠,头稍侧,斜眼看吉苑。
目光如针芒,在夜色里浮动。
吉苑重新坐好,从包里拿出纸巾,细细地擦手,之后指向对面漆黑的连廊。
“昨晚你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就在那里,两年前的5月9日。”
那是一个暴雨的凌晨,吉苑到珍珠铺关忘记的气窗。雨声沉闷,啜泣声是轻的,她看到了一个蜷缩着舔痛的灵魂。
弋者文投去视线,黑夜掩映,情绪翻涌。
2018年5月9日,他赶到合浦参加爷爷的捡骨封瓮仪式①,养父打骂他,阻止他参加。他徒步回北海老街的那晚,就宿在那里。
弋者文嗤声,冷淡的口吻,“看到又怎样?”
吉苑轻笑,近乎残忍地说:“你不是得到解脱了吗?”
“吉苑!” 弋者文起得太猛,绊倒凳,铁掌箍住吉苑下颌。
吉苑嗬嗬出气,骨痛欲碎,却不反抗。昏夜里,她眼眸甚至熠熠有光。
弋者文手臂压低,吉苑连人带凳撞在墙壁,撞得她憋了呼吸,好一会才开始喘气。
即使疼痛,吉苑唇边仍扬,弋者文丝毫得不到痛快,他松开手转而捏住她手腕,扯起来拽到连廊外。
吉苑的身体蹭在青石板,裙子撕破,两条腿露出来。力猛然一卸,她整个人跌倒,又半撑起身体。
她衣裳凌乱,神色却不容狼狈。
弋者文单膝跪地,手掌掐在吉苑大腿根,收力。隐忍的狠劲, “你给我等着!等着!”
吉苑的笑容有点僵,她抬手摸过他侧脸,说:“嗯,我等。”
*
周末,廖蓬欢到了沙脊街,不顾连绵的阴雨。
她在围墙外看到吉苑房间窗户,吉苑倚在窗台,不知是看雨还是看海。
“苑妹!苑妹!”廖蓬欢开口就是欢快的调儿,“别老在高塔啊,把你的长发放下来,你的骑士来了!”
吉苑看她乐得蹦蹦跳跳,回应地挥手。浑身充满了活力,就是会让人欣喜的吧。
吉苑下楼开门,廖蓬欢一眼就见到她小腿的擦伤,问:“摔倒了?”
“嗯。”
“擦药吗?”
“擦了。”
“可别留疤啊!”廖蓬欢说着,在吉苑脸上揩了一把,“这么好的皮肤底子呢……等等!你下巴怎么淤青了?”
吉苑顺话说:“也是摔的。”
廖蓬欢没再问,推着她,“进去吧,我们在这淋雨,图好玩呢?”
吉苑没头没脑地低念了句“好玩”。
进楼房看到一面墙的书,廖蓬欢边踩楼梯边说:“吉苑,少看点文学作品,人要活在实际里。”
“很久没看了。”
到吉苑房间,廖蓬欢女孩子天性,先去琢磨梳妆台。
“我记得上次你用的是小灯泡精华,现在怎么换帝皇蜂姿的套装了?”
吉苑坐在床沿,看了眼黄色的瓶罐,“都是张絮眉买的。”
台面挂着一排紫水晶发绳,流光溢彩。
“你总是用这一种发绳,不能尝试其他?”廖蓬欢后面再加一句,“也是你妈买的?”
吉苑回:“不是,我买的。已经习惯了。”
琢磨完,廖蓬欢蹦床上,很重的嘣一声,“吉苑,你的床香香的。”
吉苑笑笑,拿起自己的薄被闻,闻不出香。
“对了,你妈在家吗?”廖蓬欢在床面滚圈。
“宾馆接了团队订单,她忙去了。”
“哦,”廖蓬欢拉了拉吉苑,“我们一起躺会。”
吉苑躺下。两个女生的长发柔柔地挨在一起。
“等会我们要不要去爬冠头岭?”
吉苑想起天气预报,提醒道:“今天小雨转大雨。”
廖蓬欢笑呵呵,“你不是最喜欢暴风雨天气?小雨不用躲,大雨躲不了,就随性而为。”
吉苑考虑了几秒,说:“别人会议论。”
“你可不会在意他人眼光。”
“张絮眉在意。”
廖蓬欢默了。在她的初高中生涯里,和其他同学的相处过程中,吉苑会突然冒出惊人发言:
别拿他人的痛苦来炫耀你的幸福。
人不该是克制的,包括人衍生出的情感。
得不到尊重,又妄想合群,就该承担孤独的狂欢。
对于茶言茶语的反击;女同学青涩的暗恋;最后这句,廖蓬欢想到了身处大学圈的自己。
句句剖析露骨。
但知行一体,是个难题。诚如吉苑,也在某些方面也无法彻底剥离。
廖蓬欢感慨:“苑妹,如果我能更早认识你就好了。”
吉苑侧身看她,眼眸微微疑惑,“你有什么想法?”
廖蓬欢展露个大大的笑容,“过去不可追,我想再长大一点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工作,一起搬出去住,一起体验许多的叛逆。”
“还远呢。”吉苑从不展望以后。
“那就去近的,打伞去长青路逛逛,怎样?”
有个付诸行动的朋友,是幸事。吉苑撑着伞,在绿茵如盖的长青路上,掬手心在伞珠下接水。
她感受到了一丝平和的快乐。
“吉苑快来!有你喜欢的虾饼!”廖蓬欢站一家老店门口喊。
店里头还有卖宾阳酸粉,买了虾饼点两碗酸粉,就在店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