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食站街边抠牙,眼睛瞄着弋者文。
这个青年每天都要到老街,有时就扑地一躺过夜,为的什么?怀念流浪的日子?
想想又摇头,老乞食觉得,弋者文不至于这么变态,困苦有什么好深刻的。
弋者文往这边走。
老乞食从算命馆门口搬来两个狮子墩石,“来,坐下吹吹风,消消食。”
墩石就半米高,弋者文坐着窝腿,脚踩在路槛下才伸展点。他开口问:“你在这乞食多久了?
“要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弋者文念着这个量词。
老乞食说:“亲人都没了,走哪算哪,一人吃饱,天地为居,处处辽阔。”
弋者文抽出根烟递给老乞食,老乞食接了点着,问他用不用借火。
“不用。”
“你不抽吗?”
弋者文摇头。
算命馆能望见吉苑家墙壁,上面挂了面八卦镜。
老乞食顺着弋者文视线看去,解释说:“对街范家屋角正对张家,那个八卦镜就是用来挡刃煞的。”
老在算命馆混,沙脊街的风水老乞食能浅谈一二。
“张家是……张记珍珠铺?”
“嗯,还有张记宾馆,都是张胜平留给独女的产业。叫什么名字来着?张……张絮眉,对!就是张絮眉!当年我还吃过张家招婿的酒席菜呢。”
话又转折,“不过之后没几年,他们就离婚了。还是因为他们唯一的女儿。”
“吉苑?”弋者文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也忘了隐藏本意。
好在老乞食没那么尖的心思,他掩声说:“就是吉苑这个小丫头,当众指认她爸爸出轨,原本是关起门的家事,成了整条街巷的谈资。这婚姻也维系不下去,匆忙离了了事。”
弋者文冷笑,像吉苑的性子。
老乞食看眼身后,放低音量:“自那以后,张絮眉就成了算命馆的常客,没事就来卜卦,买符箓。信神信魔怔了,让吉苑休学就休学,生病就让她喝符水,这个妈当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
回去的公交上,弋者文靠窗坐,望着过路风景,眸色深深。
有老人上车找座,特意站到跟前,想挑起年轻人尊老之心。
弋者文陷入思绪,丝毫未察。
老人骂骂咧咧地朝车后走。
*
额头结痂后,纱布就拆了,包括膝盖的擦伤。疤狰狞丑陋,不能碰,不能遮,吉苑就顶着这副面孔在家。
张絮眉始终不问原因,只是给了吉苑几张符箓,和一个顺丰快递盒。
符箓是张絮眉找九斤算了吉苑的八字,说五月犯忌神,不利命主,符纸贴床头和手机壳里,剩余的烧了洗澡,和烧成灰兑水喝。
快递盒贴的寄方是上海九院,吉苑打开先看到张缴费单据,里面是几盒去疤药。
擦了几天,疤褪时的红痕淡了,伤口浅的地方已恢复成正常皮肤。
好久没出门,吉苑趴在窗台上眺海。
天空高阔,蓝到万里,云堕在海平线上。
院子三面搭花墙,张絮眉在伺弄花圃新栽的粉龙沙。
寂静而平淡的早晨。
似乎能窥往后的万万日。
远眺久了,目发昏,吉苑低头,摸出一片过塑的叠方符箓,掀开手机壳,忽闻鸟啾声。
张絮眉也听到了,放下手中的事,循声走到围墙外。
围墙檐下有窝泥燕,每年冬去春来,是熟客了。
吉苑踩了椅子,抬高视线,看到墙外。
张絮眉又拾起那只雏鸟,推来梯子,登高送回窝。
大约一周前,早晨那场暴雨,吉苑浑身是血出现,伴随着脆弱的鸟啾。
当时,张絮眉微不可察地皱眉,欲言又止,缓步下楼。她救了那只雏鸟。
符箓塞进手机壳里,明黄纸,赤朱砂。咔,和手机严缝扣上。
如果真的有神,那就撕裂这个早晨。吉苑心想。
又过去几天,疤全部褪掉,皮肤上留着淡淡的粉。吉苑对镜照看,轻轻碰过,微微痒。
张絮眉和朋友有约,不在家,客厅的檀香在燃。
吉苑走近神龛,观沉暗的佛像低眉。只觉得心间,鼻息间,压着股持续的力。
她走下楼,粉龙沙栽了半墙,开着几颗花苞,花叶点缀有露水,娇艳欲滴。
花圃的泥土上,是被摧落的、枯卷失色的花瓣。
吉苑又听到了鸟啾,很微弱。推门而出,她站在泥巢下,雏鸟头脖歪垂在她脚前,肉翅大张,没了收拢的劲。
泥巢里有三只伸颈的幼鸟,羽翼渐出,老燕子立巢边喂食,时不时扑翅。
吉苑拢了睡裙,并膝蹲下,伸指去碰雏鸟,它肿胀的腹部缓缓鼓缩着,脊背拱动。
老燕子冷眼旁观,它早被放弃了,也活不了了。
吉苑翻动雏鸟脖颈,很快,它便不再动。
弋者文倚在对街墙角,看到这一幕。他不自觉地摸出烟,点燃,狠吸了一口。
他看着吉苑拎起鸟翼,进了门。
算起来,有十天未见她了。
弋者文迈步,进了转角,走到打开的门外。
一眼看过去,吉苑蹲在花圃边,葱白的手指握住铁铲,一下一下地掘土。她的睡裙淡蓝色,裙边荷叶褶繁复,拖在地面。
坑掘好后,吉苑用铲子拨了拨雏鸟。它得生死去,得生死去,破碎的希望,是比摧折肉//体更甚的精神毁灭。
鸟尸倒坑里,推土抹平。
其实狠绝,也算仁慈。
这样想着,吉苑离开花圃,看到弋者文。她偶尔还会头晕,以为是幻觉,越走近却发现越真实。
弋者文拿开手,弯腰,烟头的灰抖散。烟又重新燃起来。
他看到吉苑额头的红痕,嫩粉的,皮肤薄而软。他还看清她的眼睛。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弋者文低声威胁。
她有着很清透的眼眸,能倒映人卑劣的存在。
吉苑淡淡的目光,说不上是什么居心。
弋者文偏脸抽了口烟,咽进喉,胃也热。他指中用力,折断了烟蒂,烟反燎到手,他往身后弹,路窄,弹到墙壁蹦回自己脚边。
弋者文低眼,像被什么刺痛,吉苑喊他,见到的是他动摇的眼神。
“弋者文,你恨我,是吗?”
弋者文咬牙,目光变厉,“你说呢?”
“是。”吉苑简短道。
她忽而又笑,“恨吧。如果能让你活下去。”
弋者文伸出手,指腹擦过吉苑额头,停在新生的伤口上。他摩挲着,说:“你死了,我就能活。”
吉苑笑容倏止,他们之间那么近,有些相似,却不相似。
她说:“借你吉言。”
第6章
伤口彻底好了,没有留疤,吉苑重新去珍珠铺帮忙。
此时闰四月,北海有习俗,闰月要给父母买衣鞋。因着时代发展,衣鞋也换成电子产品,首饰或其他。
珍珠铺生意很好,南珠项链卖得最佳,金珠也卖了几批。吉苑给顾客讲解,推荐,几乎说了一年量的话。
这几天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喝水,吉苑觉得胃被洗空,张絮眉叫的饭菜她吃不下。
闰四月的开头过去,珍珠铺闲了,吉苑坐车去了客运中心,那边出站口有很多合浦的小吃卖。她买了虾饼,炸的番薯籺①,放了虾米沙虫②的盖籺③,芒果三华李酸嘢和凉草冻,找个阴凉的长椅坐下吃。
合浦④的虾饼和老街的不同,有很多葱,虾又大又酥脆,洒点椒盐口感特别。盖米乙充满米香,番薯米乙外酥里嫩,酸嘢开胃,凉草冻淋的红糖浆是世上最粘稠的甜。
吉雪春是合浦人,以前家里开海水养殖场养珍珠,张絮眉跟随张胜平去收南珠认识了他。小时候他经常瞒着张絮眉带吉苑来吃这些小吃,油炸类很上火,吃过后吉苑会喉咙痛,张絮眉会念叨吉雪春,但他屡认不改。
吉苑从小对吃食没执念,吉雪春则不同,他在固定的时间会带吉苑到客运中心,每次都是买这些吃的,边吃边说:“爸爸想家了,就来走走。”
也就是在这里,吉苑第一次见到他现在的妻子。
每样浅尝就饱了,吉苑将小吃系好,扔垃圾桶里。打车时不经意的一眼,有流浪者翻出她扔的食物,囫囵地吞食。
吉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外沙码头,走下刚退潮的阶梯,沿着岸斜坡过去几步,在一块礁石上躺下。
阴天,空气热热地浮着,吉苑双手双脚漂在海面。她闭上眼,感受云在飘动,阳光若有若无,海鸥展翅,轮船遥远地鸣笛。
海风撩起她的裙摆,涛声沉了她的思绪,海水在渐渐带走她。
当海水淹没吉苑背部,她起身离开危险的涨潮。回家已是六点,张絮眉又买了花,正在移栽。
花土上,吉苑看到腐烂的鸟尸。她顿足片刻,只有张絮眉冷淡的背影。
吉苑上楼,洗澡换睡衣,倚靠在窗台看海边的日落。
楼下院子,张絮眉满手的泥土,能种出她的围城吗?她认真做一件事时,执着到分离外界,她会不会想到,是她虚假的温柔,加剧了那只雏鸟的死亡。
老周海鲜馆送的咸鱼茄子煲,墨鱼饼和白灼菜心,张絮眉没有吃,装扮好去了老街。
王玟早等在老街的一家复古咖啡馆,点了两杯现磨咖啡。
张絮眉到了,看到王玟坐卡座里牛饮咖啡,旁边放着两箱红色包装的“香山鸡嘴荔枝”。
这家中古风装修的咖啡馆,楼内沿用骑楼的卷拱结构窗,浮雕墙壁,扭花铁艺楼梯扶手,并运用了大量的红砖和红棕碳化木作内饰,在视觉上给人以时光沉淀的感觉。
总之,和不羁的王玟,和那两箱荔枝特产,气质不符。
张絮眉坐在王玟对座,王玟把方糖罐推过去,“咖啡好苦,多加点糖。”
“你怎么有空回北海?”张絮眉没加糖,直接端起咖啡喝。
“闰月嘛,刚好有年假,广州到北海动车也方便,就回来陪父母啰。”王玟说着,将那两箱荔枝放在桌面,“给你和苑妹的,吃完再告诉我,我婆家今年果园大丰收。”
张絮眉接了,放到旁边椅子,说了“谢谢”。
“对了,上次你问我要在上海同学的联络方式干嘛?”
“是吉苑受伤了。”
“她怎么受的伤?”
咖啡杯轻扣桌面,张絮眉说:“不知道。”
王玟皱眉,“你这妈当得,也太省心了吧。”
张絮眉笑笑,优雅地喝起咖啡。
将咖啡一饮而尽,王玟看着张絮眉,她长发簪起,着淡雅的香云纱旗袍,看起来是越清心寡欲了。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对苑妹好一点。”王玟忍不住说。
张絮眉轻声细语,“我对她不好吗?”
“如果你以为的‘好‘,是给予自由和物质,那你很好。但你知道,我所指的不是这个。”
张絮眉放下咖啡,始终低眼,“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自小没有的,所能给的,全都给她了。”
王玟也知道,在那个年代,张家父母对独生女张絮眉期望太高,控制太过。可她还是想说: “张絮眉,自由的对立不是束缚。恰恰相反,束缚是自由的别称。”
两者关系皆是极端所致。
张絮眉静默着,面容真有慈恻。
王玟没有抓着这件事不放,告诉张絮眉下个月24号大学同学聚会,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问她去不去。
张絮眉拒绝。
在王玟意料中。自从她离婚后,她在他者欲望上构建的理想国,就彻底崩陨了,连带着她自己也被囹圄。
咖啡馆内有时钟,王玟看了眼,“时间不多了,我先走了。跟苑妹说,我很想她,下次再见。”
“嗯,再见。”
张絮眉回到家,花土上还有那只鸟尸,隔了几小时,已经开始散发臭味。她抬头看,吉苑房间的灯亮着。
处理掉鸟尸,张絮眉锁好两道门。一楼的书架上,吉苑的钥匙永远搁在那本《春雪》,像在警醒着什么。
上楼,张絮眉拈了香点燃,坐蒲团上打坐。半小时后,打坐结束,吉苑恰巧开了房门。
“晚饭没胃口,现在饿了,我到楼下吃饭。”九点了,吉苑解释。
张絮眉对视上吉苑的眼睛。她不由得想起和吉雪春那些深夜的争吵,以为隐瞒得很好,以为永远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张絮眉移开视线,用背影说了声“嗯”。
*
天热饭菜不需要加热,吉苑简单吃了些,将剩菜放冰箱。
然后就在餐厅干坐。
檀香还没燃完,吉苑不想上楼。
一坐坐到近十点。
从餐厅可以看到院子,地面映着干燥的月光。
北海最近有过几场过云雨,还没下透就被太阳蒸干了。
吉苑推门走出去,夜的空气微湿。
再开一道门,走到寂寥的沙脊街。她才发觉,那截堆满碎砖石的路已被清理干净。
街上背离的身影忽而转向,跟随着吉苑进了摸乳巷,经老街从街渡口出去,来到滨海路岸线的阶梯。
吉苑踏下阶,在离海水最近的位置停下。
海上一轮过满的月,照在被黑夜淹没的海面。
吉苑长发飘逸,浅淡的衣着,凝视驻足,像极了海底爬上来的水鬼。
弋者文在岸上点了烟,没抽。
海风卷着细浪,推过吉苑的小腿,摇曳着她渐重的睡裙。
她面无前路的背影,很像弋者文未成年时去打工被骗进黑厂,从广东逃回北海的路上,下的每一场绝望的雨。
海面静静涨潮。
吉苑身陷海浪,她纹丝不动。
烟扔掉,弋者文静静看着。过了会,他转身离开。
如果她死在今晚,那他就一笔勾销。
坐16路公交回物流园。
傻佬在岗亭外发呆,弋者文直接越过去。
“诶诶!弋文!弋文!”
弋者文扭头瞪他,“是弋者文。”
傻佬嘿嘿笑,挪着空余的凳子,“快来坐,弋者文。”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弋者文移步过去。
傻佬不到一米七,弋者文坐着比他高不少,他脸上装着崇拜的表情,仰视弋者文。
弋者文踢开傻佬凳子,“什么事?”
傻佬差点摔倒,屁//股挪正,双手捧脸以夸张的口吻说:“你好厉害哦!”
“什么厉害?”
“坐过牢,特别酷!”
弋者文哼笑,“谁说的?”
傻佬探身凑近,“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