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瑾闻言脸色亦是一变,他“嗖”地一下立起了身,穿着单衣赤着脚便往外跑,跑到西侧的一方矮墙边时,他停了下来,往下方一瞧,忽而轻轻地笑了。
这个小笨蛋!
长安等人追了出来,本想劝他节哀,却见他于暗夜中突然勾唇一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皆傻在了原地。
唐瑾收了笑,用赤足碾乱了矮墙下凌乱的小脚印。
冬日的泥土寒凉。在脚掌的摩擦下,很快,湿冷的黄泥瞬间将他白皙修长的脚染得脏污不堪。他却似浑然未觉,对追上来的二人淡声道:“无事,都回去歇着吧。”
长安与长贵虽不解,却见他似乎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遂不再多问,随他一道回了珍华阁。
二人告退时,唐瑾忽然叫住长安,递给他一封信:“明日卯时,你去一趟董府。在董少卿上值前,务必将此信交给他。”
“是。”
第41章 蜀地
离开建安后,姜芙一路南下,到维扬与姜固、丹娘汇合后,三人一道去了益州。
蜀地山路崎岖,道阻且长,自是不如建安、维扬那般富庶繁华,却胜在气候宜人,倒是个宜居、经商的好地方。
姜芙在建安攒下了不少钱,拿出一部分来在此处盘个店铺是绰绰有余的。若是经营得当,姜固与丹娘下半辈子的生计就不用愁了。
马车内,姜固看着姜芙一个劲儿地笑,直夸她:“苗苗长成大姑娘了,真好看。”
姜芙无奈道:“阿父,才一年多未见,您一路上都夸我二十回了,以前可没听您这么频繁地夸过我。”
她离家时还未满十五,依旧是姜固印象中稚气未脱的模样。而在此前回维扬的途中,她早已独自过完了十六岁的生辰。
虽然仅过去一载,但到底是从总角之岁到二八年华的跨越,她的容貌自然也跟着起了微妙的变化。但整体来说,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也不知姜固为何总感叹她的变化大。
丹娘在一旁打趣道:“你就让他夸吧。你爹自打错过了你的及笄礼,整晚都跟我念叨呢。”
说到及笄礼,姜芙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的小包袱,里面装有唐瑾赠的象牙梳。
那梳篦娇贵得很,她为防止摔破还特意买了个小黑盒装着,与其他珠玉相隔开来,也不知这数月的颠簸有没有对它造成损耗。
思及此,她解开包袱,打开黑盒的锁扣,看到里面光洁如新的象牙梳后,彻底放下心来。
这时,丹娘却忽然赞道:“这梳篦甚好,齿疏而尖软,倒十分适合打理发结,设计此物的人定是用了不少巧思在里头。”
不少巧思吗?这话说得姜芙心里甜滋滋的,却也不好在丹娘面前提起唐瑾,只囫囵道:“嗯,此前在建安的街市上看到,觉得不错便买了下来。”
她说完便将黑盒塞进了包袱里。忽然,她的手在一堆细软中碰到了另一方匣子,这让她产生了好奇。
不应该呀?这个包袱里装的全是一些目前还用不上的夏衫和首饰,她一路上从未打开过。为了减轻重量,她还特意将首饰裹进了夏衫里。因此,除了她中途为那白玉梳特意安置的黑盒外,包袱内应是无其他硬物存在的。
姜芙顺势将那硬物取了出来,是一方木匣,旁边还放着一把小铜匙。那匣子十分轻便,里面装的东西也应是不重的。
可她打开木匣后却不由吃了一惊。
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十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共计一万两。银两上方还有一张白色的纸条,上书二字:“等我。”
纸条上的字迹她可太熟悉了,与某人批注她课业时的笔记如出一辙。
看到银票,姜芙首先想到的是,她兄长一五品大员,这得是贪了多少才能累积到起如此庞大的数量。但转而想起他美人斋幕后老板的身份后,又释然了。
姜固和丹娘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沓银票。在二人看过来之前,姜芙心虚地将纸条垫到了银票最底下,抢先解释道:“我也不知这银票从何而来,应是祖母临行前偷偷塞给我的。”
姜固闻言惊讶道:“侯府的唐老夫人竟如此富有,一出手就是一万两银票。”
他这话一出,倒点醒了不少事。
唐老夫人出自青州何氏,家族于数年前早已没落。忠渝侯又仅仅只是被封了爵,并无官职傍身,侯府的日常开销也不小。
是以,她老人家虽然有这许多年的积累,可如今时移势易,眼下别说一万两,便是连五千两都难以拿得出来。
姜固是个大老粗,显然没注意到这一点,丹娘这边却不好说了。
姜芙有些心虚地瞟了她一眼。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挑破,丹娘面色寻常,只叮嘱她:“这钱既是老夫人留给你的,你可得好好存着,万不可乱花。”
姜芙点点头,应道: “娘说的是。”
*
时值五月,烈日当头,巴蜀已有了入夏的征兆。临近晌午时分,一家人的马车也终于抵达了姜芙提前托人买好的宅邸前。
姜家二老看到眼前这处精致的小宅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位于繁华的锦绣街。虽称不上豪宅,却也比三人此前的居所大了四倍不止。整个宅邸布局规整,端方有序,厅内温馨舒适,明净敞亮,宅子前后皆带有一小片花园,平时可种些花草蔬果之类的。
宅子四周被树木环绕,偶有鸟鸣阵阵,微风习习,倒是个适合养老的居所。
姜芙跳下车,“阿父,阿娘,你们还喜欢吗?”
姜固有些不敢上前,驻在门口迟疑道:“苗苗…这样的宅子,我们赁得起吗?”
“非也,”姜芙摇摇头,调皮地笑道:“这宅子并非赁来的,是我买的。”
这下连丹娘也跟着吃了一惊,旋即皱眉道:“这么大的宅子少说也要几百两了,刚说了不让你乱花钱,你又…”
“阿娘,这你可冤枉我了。”姜芙撅起嘴巴不满道:“我这一年在建安挣得可多了,盈利的数额与方才兄…祖母给的不相上下。我们本来也就是要找地方歇脚的。既然有钱,又有合心意的地方,为何不买下来呢?饶是以后不喜欢了,以锦绣街的繁荣,转手卖出去也容易。”
“真是说不过你,”丹娘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这一载下来,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
姜芙吐吐舌头。
丹娘这边算是劝好了,就差姜固这边了。
见姜固还在门口犹豫,姜芙将他拉到石柱边,小声道:“我知阿父不屑吃女人的软饭,当年便是为了不拖累阿娘才会带着腿伤去云盛楼应聘账房先生的。但我不一样啊,我可是你女儿。男人靠老婆养才会被骂软饭男,但若能被子女奉养,世人只会羡慕您,夸您教子有方,儿女有出息。”
姜固被她这通逻辑绕得云里雾里的,姜芙乘胜追击道:“况且,此后我就要在蜀地发展生意了,若有个孝贤的名声在,也好便宜行事。”
这下姜固听懂了,敲了敲她的脑门,佯怒道:“你这家伙,想的是这一出啊。”
姜芙乐呵呵地笑言:“苗苗也是想为您和阿娘多赚点养老的钱嘛。”
此时丹娘已经进门了,立在花园内朝两人疑惑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姜芙听言跟了进去,面不改色地告起了姜固的状:“方才阿爹是在问我,这么大的宅子,要将烟斗藏在哪一处才不会被阿娘发现,我自然是没有告诉他。”
丹娘听言,果然转头朝姜固怒道:“你怎么回事?”
姜固自是好一番解释,顺道瞪了姜芙一眼。
姜芙吐吐舌头,飞快地跑进了屋,顺利将两人对她私买宅子行为的不满转为了二人内部的纠纷。
她将最大的厢房留给了姜固和丹娘,自己则择了另一侧稍小一间的厢房住。
放下行囊后,她拿着飞钱去银庄兑换了银票,又逛了逛锦绣街附近几间尚未赁出去的铺面,将价格、人流、周边环境一一对比过后,心中有了数。
回到姜宅时,姜固已经烧好了饭菜,丹娘正在整理行囊里的包裹。为免再度遭到安国公夫人的诬陷,姜家人离开维扬时几乎将所有重要物品都带了过来,已是做好了长期在此安置的打算。
姜芙打开其中一只箱子,里面放着维扬独产的引枕、被絮之类的细软。箱子底下压着的,还有一只褪了漆的红色小皮鼓。
她将皮鼓拿在手中晃了晃,疑惑道:“阿娘,这是我小时候的玩物吧。我们这一路奔波本就不易,你怎还将它带过来了呀?”
丹娘将床铺好,笑着解释道:“这可不一样,这皮鼓可是你尚未出世前你姨母送你的礼物。”
章薇?
一股陌生而温暖的情绪浮上心头,姜芙轻轻地抚了抚皮鼓的表面,待看清鼓面右下方绣着的重瓣莲时,脑中灵光一闪,惊得僵在了原地。她细细地数了数那莲花的花瓣,正正好十七片。
丹娘见她神色有异,关心道: “怎么了?”
姜芙摇摇头,静默了一阵,忽道:“阿娘,在维扬时您曾说过,姨母在嫁给安国公之前,并没有楚夫人,但姨母却因着一些事,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入府。可彼时的章家虽不算名门,但到底富甲一方,外祖父更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况且…彼时的楚大人,尚未被封为安国公…姨母即便是因急着替外祖父讨药材才嫁过去的,身份上却也坐得住正头夫人的位置。当时若是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让她只能为妾,莫非…”
她盯着丹娘,目光如炬:“她那时怀了别人的孩子?”
丹娘愣一阵,犹豫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语带伤感地解释道:“她那时本有情郎。恰在章公患病时,那人却不知所踪。她无法,跟安国公说明自己已经孕的情况后,安国公却仍想让她嫁过来,并承诺在她过府后,她未出世的孩子将来也可当作国公府的半个公子小姐养。再后来…楚夫人抓到了她与情郎私通的铁证,将她浸了猪笼,那孩子也不知被发卖到了何处…”
丹娘垂下眼睑:”我那时,并不知晓外间发生的这许多事,饶是知道了,也是力不从心…”
姜芙知道,若按时间来算,那时正处于丹娘被畜生强后怀着唐瑾的时期。身心方受到如此大的创伤,自然会力不从心…
不想再揭开她的伤疤,姜芙本欲岔开话题,却又想起一事,“姨母的闺中小名,是否叫绿药?”
她这一问,倒是让丹娘吃惊不小:“你是如何知晓的?”
姜芙沉默半晌,开口道:“姨母的女儿,我或许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渡章,剧情稍微有点平淡,下章开始重回主线,下下章就是两年后的故事了
第42章 邂逅(上卷完)
嘉宁十八年的夏日格外炎热,拥挤的盛通街更是如同火炉一般。
沿街的商铺纷纷摆起了冰盆,却因着气温久高不下,冰价飞涨,许多用不起冰的铺子已然无人驻足,连着亏损了数月。
美人斋却是这一众商铺中的异类,阁中每隔五步便设有一冰盆,冰甫一融化完就有人添,室内始终温凉如春,绝不让外头的酷暑溢进来一丝。
每到七月,美人斋都有一场赏月宴,地点设在私密性较好的三楼。赏月宴的前几日,作为掌柜的古月会逐一下帖,诚邀各家达官贵人与其夫人出席,并设了歌舞表演、美酒美食等招待。
美人斋三楼所售之物皆为世所罕有的奇珍异宝,随意一件便价值万余两,不是寻常人所能担负得起的。由于贵客稀少,阁内也囤积了不少货品,“赏月宴”的拍卖会,便是个清底货的好由头。
赏月宴是美人斋每年的惯例。如今靖王势头正盛,饶是大家都知晓崔夫人设此宴的目的,却也愿意看在崔大人的面子上赏脸出席。更有甚者,还愿意在宴上多拍几件无人问津的藏品来表达对崔氏一族的讨好之意。
凡崔夫人下帖邀请的贵客们,无一不出席的。可今日却来了个不一样的。
因着要举办赏月宴,美人斋闭店一日。古月正巧在一楼迎宾,打眼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门口走来。
这人她曾随夫君见过。
走来的男子相貌平平,身材寻常,却着了一身织金云锦长衫,衬得整个人贵气十足。
古月上前行礼: “妾身崔氏,见过二殿下。”
“崔夫人不必如此多礼。”恭王摆摆手,无奈道:“近日翠娘同我闹了些小脾气,我知她喜爱贵阁的金缕衣很久了,是以想着买下来讨她欢心。”
古月闻言笑道:“殿下还真是个可心的情郎。您宽心,那金缕衣妾身便做主替您留下了,若还有您看得上眼的宝物,同妾身说一声便是。”
她朝旁侧的小厮吩咐道:“着人取些金花葵,泡水后送到三楼的倚梅轩内。”
小厮应道: “是。”
吩咐完小厮,古月对他恭谨道:“殿下,楼上雅间请。”
恭王点点头: “有劳崔夫人了。”
倚梅轩的推拉门前设了一道幕帘,正前方是古月专设的戏台,从里往外看是个绝佳的观赏角度,外面的人却窥不清屋里的情况,具有极强的私密性。
恭王入座还不到一刻钟,前方便响起了歌舞的喧嚣声。
这时,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敲了敲,一道清冽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殿下,您的茶泡好了。”
“嗯,进来吧。”恭王起先并未在意,以为进来的不过是个寻常丫鬟,可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后,他倏尔愣了愣。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面容昳丽,个头高挑,身姿卓绝。这般出尘的气质,显然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养出来的女儿,不由让他生出些许好奇来。
他随口问面前的女子: “你叫何名?”
见王爷对自己来了兴趣,那女子并未有丝毫慌乱,只语带恭敬地答复道:“回殿下,民女何清棠,青州人士。”
“华清日高海棠睡…名字倒承了《宫簟》一词中的唯美意境…”恭王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不过…”
若是美人斋的下人,见了他必得自称一声“奴婢”,而她,方才分明以“民女”自称。
何清棠明白他的疑惑,遂解释道:“民女并非美人斋的人,只是偶尔来此打打下手,赚些体己钱罢了。”
“哦?”恭王彻底来了兴致:“本王观你仪态举止,不似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可若是官家小姐……”
他挑眉:“家中人又怎么舍得让你出来抛头露面呢?况且,本王听闻这美人斋招人的标准极为严苛,更是不稀得招零工,你倒是跟崔夫人关系不错啊。“
何清棠清楚恭王这是在试探她,遂如实答道:“回殿下,民女为原青州刺史何万筠之女……您想必也听说了,青州那场瘟疫使得家父声名尽毁,不仅断送了仕途,还搭上了性命。家父亡故后,民女与母亲过得…有些艰难。幸得外祖母怜惜,愿意收留我们,民女便随母亲一同来建安投靠了外祖母。而崔夫人,则的的确确是因为好心才收留民女在此处做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