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然动了动喉结,坦然道:“回陛下,臣乃您亲封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靖王殿下虽贵为亲王,却也是您的臣民,亦属百官之列。臣认为,无论是谁,只要在您的御下犯事,臣都要尽到督查之责。”
嘉宁帝眯眼打量起眼前这个青年。
楚子然,安国公楚逢之子,嘉宁十八年的同进士出身,殿式落第,本无资格享有实职,他念及安国公卫国有功,便做主替他封了个监察御史的官衔。
岂料他这些年汲汲营营,短短两载便露出了獠牙,倒是他养虎为患了。
可他是明君,既然朝臣有本上奏,他至少要尽到倾听的义务。
“朝中能出楚卿这般直勇的贤臣,朕心甚慰。”
嘉宁帝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睥睨着他,“说吧,今安是如何毒杀曲卿,嫁祸给太子的?”
楚子然显然也察觉到了嘉宁帝的不悦,却只做不知,垂首回道:“三年前的除夕,曲大人回乡祭祖,于云盛酒楼被太子洗马方详毒杀…”
他先替众人回顾了一番事件的始末,尔后道:“在曲大人返乡前不久,太子殿下却恰巧在查嘉宁十四年的春闱受贿一案。据臣所知,殿下那时便已查到了曲大人的亲信柳侍郎与科举舞弊一案有直接牵扯,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可当时若真要顺着柳侍郎这条线查下去,曲大人必然脱不了身。”
嘉宁帝沉默了一瞬,看向最前方的太子,神情喜怒不辨:”靖北,你怎么说。”
显然,这是对太子起疑了。
再想深一点,皇帝或许已经在质疑楚子然是否实为太子的人了,此番弹劾便是两人联手刻意针对靖王。
想到此处,一般人或许早就慌了神,太子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淡然走上前,“回父皇,确有此事。”
“三年前的正月初二,也就是曲大人回乡祭祖的第二日,臣接到了大理寺少卿董穹的奏报,言礼部侍郎柳过似有春闱受贿之嫌,尔后臣欲带人找柳过对峙,却发现他早已于自戕于自家后院的枯井中,妻儿亦不知所踪。”
“因柳侍郎是曲尚书的亲信,而曲尚书身为主考官之一,或许也参与其中。可考虑到曲尚书彼时正在维扬,臣不欲打草惊蛇,便想着等他回京后再查,可谁知…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太子的陈述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嘉宁帝听完却讽刺道:“这倒是巧了。你一查柳过,曲兴就死了,听说那个毒杀曲兴的人,似乎与你还有点关系?”
黄帝这顶帽子扣得有点高,只差没明讲太子是幕后推手了。
殿内众人皆低下头,仿似自己从未参与过这场朝会。
面对父皇的质疑,太子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恭敬地回道:“毒杀曲尚书的人,名为方详,为前太子洗马,他前几日于狱中过世了,死因不详。因他身份特殊,此案交由三司会审,是以儿臣并不知晓此案的具体情况。”
“哦?”嘉宁帝的目光牢牢地锁着太子,眸色晦暗不明:“还真有点儿意思。你一查柳过,曲兴就死了。方详死后没多久,楚卿便又来弹劾今安?”
面对嘉宁帝的诘问,太子皱了皱眉,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他天生一副妖媚的异族长相,五官俊美到了极致,却少了身为储君的威严。此时虽穿着一身庄严肃穆的官服,却也难压他倾倒众生的妖冶之气。
太子的不发一言让嘉宁帝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个儿子是他和已故皇后清格勒所生,亦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清格勒是北梁公主,五官自带北梁人的深邃挺拔,而太子的皮相几乎继承了他母亲的的精华,毫无一点他的特征,这也是他对太子一直喜欢不起来的原因。
倒是那寡言的次子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嘉宁帝望向人群中垂首而立的恭王。
不一会儿,他又将视线调回了太子身上,微微叹了口气。
他一直知道,太子虽然在皮相上不大端庄,性情却是几个孩子中最为纯良的。他虽能力不足,手段不够,不善言辞,却也做不出残害手足的事,不似他另外两个儿子…
望着沉默寡言的大儿子,嘉宁帝心里没由来地升腾起一丝愧疚。其实他明白,这么多年,他不过是在以貌取人罢了。
身为父亲,他却从未给过他温暖,甚至连严厉的督导都少有,时常打着“一国储君应该多经历摔打”的幌子让他自生自灭,反而将更多的偏爱都给了今安。
思及此,嘉宁帝定了定神,让太子退回原位,不愿再为难他了。
他虽然相信太子,可这出专门唱给他的戏他还是要看完的,遂将矛头对准了楚子然:“你继续说。”
楚子然正等着嘉宁帝开口,遂顺着他的吩咐阐述道:“那些时日太子殿下正在查礼部贪污一事情。靖王殿下深知,柳过的事一出,曲大人这边便也保不住了。为免惹祸上身,他便只能舍了曲大人这颗棋子。最为稳妥的方法,便是斩草除根。”
嘉宁帝皱眉,“依你的意思,曲兴被方详毒杀,是今安授的意?”
“正是。”
他还欲再补充,底下却有人坐不住了,朝他怒道:“楚御史休得妄言。方详乃太子洗马,靖王殿下如何能指使得动他?!”
说话的人是工部侍郎崔明和,也是靖王的舅舅。
面对崔明和的诘问,楚子然坦然道:“明面上确实如此,彼时方详的身份虽为太子洗马,可他同时也是一位爱女儿的好父亲。”
他毫无惧色地直视着崔明和:“方详的独女方翠,因姿容出众,被曲大人看上了,欲纳入府中。可方详不愿女儿做妾,在曲大人的屡次威逼下,他还是忍不住动了手。为他创造行凶条件的人,正是靖王殿下。”
“曲尚书隶属靖王殿下这是公知的事实,殿下想摆脱这个烫手山芋,而趁手的武器方详—又恰是太子洗马。若是借方详的手杀了曲尚书,既解决了心腹大患,又能污了太子的名声,此举可谓一石二鸟。”
崔明和听完他的阐述,气得手都在颤抖,连声骂他竖子,“休要血口喷人,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测罢了,你可有证据?”
楚子然似乎正等着他这句话,闻言转身朝向嘉宁帝道:“臣所言字字属实。陛下若不信,可召方详之女方翠前来核实。”
还未等嘉宁帝开口,人群中的恭王却慌了,疾走几步站了出来:“父皇明鉴,方详的事,翠娘什么都不知道。自丧父后,她这几日茶饭不思,人都清减了一大截。若是此时被传唤,免不了又要受一场惊吓。”
“哦?这事儿和你也有关系?”
嘉宁帝抬眼看向那个最不出众,却最像他的儿子,神色莫测。
前几年他便听说长策纳了个维扬的小娘子,每日疼宠至极。那小娘子身份低微,虽被封了侧妃,却也是个上不了玉牒的妾,他便也从未留心过她。可此时看来,这小娘子还与此案关系重大。
太子,恭王,靖王,嘉宁帝冷着眼逐一扫过御座下的每一个儿子。
一个小小的方详之死,竟能将所有的皇子都牵涉其中。他倒要看看,这场戏他们能闹到多大。
嘉宁帝强撑着昏昏欲睡的身体,朝严一旁的公公吩咐道:“传方翠。”
严敏领命而去,恭王却急切地跳出来阻挠他:“父皇,翠娘近几日身子不适,万万不可再受惊吓,还请父皇…”
“长策,你想包庇她?”
嘉宁帝瞪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恭王这副急切的模样是否是装出来的,他本人是否也是闹剧的一环。
龙椅上的老人叹了口气,“只是叫她过来问个话罢了。若她真的无辜,朕不会为难她的。”
很快,方翠被传上来了。
听说要面圣,她显得很激动,先是朝嘉宁帝磕了三个头,而后赤红着双眼激愤道:“民女方翠,状告靖王毒杀曲大人,陷害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靖王□□大会。楚子然的话里有漏洞,不知道大家发现了没有
第49章 相救
今日的朝会委实精彩,众臣却无心观赏,皆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嘉宁帝宣布散朝。
方翠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着,字字句句震得人头皮发麻:“自打被曲兴胁迫后,民女与家父终日活在恐惧中。正巧这时,靖王找到了家父,同家父讲了曲兴的习性,还提供了毒药,暗示家父可趁其不备在酒楼将其毒杀,并承诺即便家父事后被抓,他也一定会设法将家父捞出来。”
说到此处,她双拳紧握,声音如泣如诉:“民女…民女一时糊涂,相信了靖王殿下的话,还…还委身了他。即使这两年家父受尽了刑狱之苦,民女也依旧相信他能还家父自由。”
听到此处,人群中一身朱色衣袍的靖王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却仍未发表任何言论。一旁的恭王却痛心疾首起来,“翠娘,你…”
“殿下,对不起…”方翠有些愧疚地看了恭王一眼,继续控诉起靖王:“靖王除了承诺家父自由外,还说事成后定会迎我入府做侧妃。”
“可他…可他破了民女的处子之身后,却嫌我成了残花败柳,转手将我硬塞给了恭王殿下。民女忍着情伤,盼着父亲能平安就好。可如今父亲却死了!他便是连这点承诺都做不到!”
方翠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恭王见状忙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翠娘莫怕,都过去了。你不是残花败柳,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你还有我,以后的日子我陪你,好吗?”
方翠闻言并未做声,只将自己瑟缩在恭王的怀里小声啜泣着。
嘉宁帝看了好一会儿,出声问靖王:“今安,你怎么说?”
此时,遭受诸多指控的靖王依旧面色如常,“回父皇,方姑娘确实是儿臣引荐给二皇兄的。起初,儿臣也参与了方详案的审理,是以在走访方家时结识了方姑娘,儿臣念她可怜,彼时二皇兄府中又没个知心的人,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只是…”他皱了皱俊逸的双眉,面色间是隐忍的愤怒:“方姑娘在嫁去恭王府时,仍是完璧之身。倘若不是,也并非儿臣所为,儿臣与方姑娘之间清清白白。至于还他父亲自由的承诺,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嘉宁帝安静地听着,始终未发一言。良久,他疲惫地吩咐道:“散朝吧。”
殿内众臣听言如蒙大赦,楚子然却不依不挠:“陛下,靖王殿下所犯之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恭王似乎也未料到嘉宁帝对待此事的态度会如此轻描淡写,不由一阵激愤:“父皇,翠娘她..”
本欲离开的嘉宁帝忽然顿住了脚步,直接无视了楚子然的话,直勾勾地盯着恭王,冷然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朗声吩咐道:“来人!将这个侮辱皇子的贱民拖下去打十大棍,没入奴籍。”
十大棍,是一个少年男子都难以承受的刑罚,更何况方翠这个本就羸弱的病女子。
恭王明白,嘉宁帝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他对靖王的偏宠是入了髓的。
很明显,为了靖王的名声,一名无辜女子的性命无足轻重。
是啊,在父皇面前,莫说方翠这般身若浮萍的孤女,便是同样身为皇子的他,亦比不上他幼弟一根手指头。
恭王默默握紧了拳头,平静半晌,俯身恭敬道:“父皇圣明。翠娘诬告六弟固然有罪,没入奴籍也是她应该承受的。只是她父亲方过世,身体又委实孱弱,这十棍下去必将丢了命。说到底,她也并未犯下杀头的大罪。”
他抿了抿唇,“是以儿臣求父皇开恩,那十棍让儿臣代她受过吧!”
*
今夜的风很急,刮得树叶窸窣作响。
姜芙坐在客栈的美人榻上,动作娴熟地绾着发。
侯府一别后,唐瑾本来与她约好了次日在客栈见面,可如今六日过去了,他却始终不见踪影。姜芙无法探得他的消息,也只能在客栈干着急。
今日是祖母的头七。她原本就打算今夜同祖母做完最后的道别,再随刘屿一道回蜀地的,此时正为潜入侯府做准备。
若是有机会,离府前再去珍华阁看看吧。
她准备好行头,于呼啸的狂风中离开了客栈。为了便于行动,他特意选了最为轻薄的夜行衣,此时风大,她便有些遭不住了。
路过盛通街,前边就是忠渝侯府了。
姜芙紧了紧衣裳的交领处,咬牙疾跑着,誓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侯府。
她与刘屿约定的地点仍是侯府的西南角。
行至拐角处,她被前方的骚动吸引了,定睛一看,竟是几名身穿制服的男人在刺杀一名四处逃窜的青衣男子。
可恶的是,那青衣男子将刺客甩开一段距离后,竟径直向她所在的方向奔袭而来。
姜芙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本不欲惹事上身,可在看清青衣男子越来越近的面容时,她顿住了。
是靖王。
靖王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朝着她的方向一闪,将自己完美地隐在了夜色中。
“殿下?”
姜芙做梦都想不到还有再见到靖王的一天,还是在这种他被人追杀的情形下。
听见她的声音,靖王皱了皱眉,蓦地捂住了她的嘴,附耳小声道:“别说话。”
随着他的说话声,耳边一阵气流涌过。姜芙的耳朵被她弄得有些痒,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下。靖王依言放下手,带起袖口一阵好闻的檀香。
姜芙也附在他耳边,拿手稍稍格挡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用比方才还小的声音问道:“殿下,您为何会在此处?”
靖王闻言并未做声,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示意她看。
姜芙依言望去,这一望,却有点眼熟。前方十尺开外的地方立了八名名刺客。刺客们穿的皆是宦官的衣服,腰间别着蟒刀。
这样的着装和配饰,她曾在拜访唐璎时见过,是东宫内侍的形制。
姜芙皱眉,太子这么快就动手了?
那八名刺客武艺高强,靖王的护卫早已所剩无几。若不是他幸运地寻到了这方拐角处,怕是还撑不到这个时候。
许是靖王此前留了误导信号,刺客们在跟丢目标后并未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追来,而是跑去了相反的方向。
姜芙正准备舒口气时,斜刺里却忽然闪出一人,警惕地问:“是谁?快出来!”
看来被发现了。
姜芙的大脑飞速思考着。
若此时把靖王踢出去,难保他不会破罐子破摔,把躲在这里的自己也供出来,让刺客一同灭口。可此时若是逃跑,在被追杀的前提下却也跑不远。
思及此,姜芙轻移莲步,佯装被吓到一般走了出来。
刺客本已蓄势待发,见走出来的是一名女子,微有惊讶,随即厉色道:“你是谁?”
姜芙刻意将头压得很低,以防对方觉得被她看到了长相决定杀人灭口。
“大…大人,民女刘秀,蜀中人士。民女的兄长刘屿是忠渝侯府老夫人的随诊太医...近日民女听闻老夫人过世,侯爷大怒,欲将随诊的太医悉数斩杀,民女也不知是真是假,便打算趁着夜色去侯府瞧瞧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