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如何?”
太子并未拒绝她的请求,只是询问。
“若殿下允许,碑文上的字,可否改成‘吾姊何清棠之墓’?民女清明时也会常去祭扫。”
即便两人相处不多,但到底是姊妹,况且何清棠生前还救过她数次。让她以‘太子忠臣之后’ 地身份死去有些屈辱,这点忙姜芙还是帮得上的。
太子闻言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吩咐手下:“那就依二姑娘说的去办吧。”
此后就是祭拜仪式。
唐璎今日高烧不止,并未出席,因此有些需要家属配合的流程都是姜芙独自一人走完的。
安静的大殿里香雾缭绕,唯有《地藏经》的吟诵声响起,低沉平缓的音调,似能洗涤人的心灵。
法事结束后,就是最后的拜别仪式。
太子和唐瑾依次同亡者拜别后,姜芙来到牌位前。
她呆呆地望着黑漆木牌上的“何清棠”三字,忽就想起她遇刺那日的情形。
也是这样一个盛夏的午后,她被楚夫人追杀,楚子然带着她逃亡。
穷途末路之时,何清棠从天而降,翩跹之姿宛若女仙,轻盈之态又状似花蝶,游刃婉转间,她猛然挽弓,射箭。箭矢划破长空,带起一阵疾风,凌厉不可挡。箭尖没入胸膛的瞬间,刺客应声倒地。最后,她轻悠悠地飘下树,宛若侠女。
她也是用同样的一把弓,射杀了自己的仇人。
她长相温润,身段玲珑,柔美得似一朵娇艳的海棠,内里却有寒梅般的坚韧。
华清日高海棠睡,一片温玉沉秋云。
海棠睡了,寒梅却芳魂永存。
姜芙伸手触了触她的牌位,仿佛在安抚她的亡灵。随后俯首一扣,进行了最后的告别。
祭拜仪式结束后,她方想同太子告别,唐瑾却被他叫住了。
“凌云,你想辞官?”
太子有疑问,就这样问出来了。
他与唐瑾之间向来这样,讲话无需任何铺垫。
只是中秋宫宴的那次争吵过后,两人就疏远了许多。准确来讲,是唐瑾单方面疏远了他。
“回殿下,是。”
唐瑾肯定的回复让他沉默了。
任谁都看得出,嘉宁帝大限将至。
他一旦驾崩,新帝即位,随着新势力的崛起,也会有新的牵制出现,朝堂上想必还有一堆乱摊子等着他收拾,唐瑾却选在此时辞官…
半晌,太子笑了笑,笑容里并无责怪,俊美的脸上满是宽和之意,“如此甚好。”
“孤早知你虽字为凌云,心却未存凌云之志,不过是忠渝侯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有想做的事便去做吧。”
太子的反应让唐瑾很意外。望着这个从小相伴长大的挚友,此刻他却很难从他的笑容里看出点什么。
他最后问了一句:“你要辞官,父皇首肯了吗?”
唐瑾一顿,内心有些触动,颔了颔首,算是对他的回答。
“原来如此。”
他仍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笑面脸,闻言转身欲走。
“殿下…保重。”
这句话似乎是对他的一种劝慰,更是一种告别。
太子的脚步顿了顿,随后步履入常地离开了。
回到唐宅后,姜芙发现唐瑾一直心绪不佳。晚膳时,他和姜家二老依旧调笑如常,饭却是没吃几口。
“怎么了?相公怎么不开心了?”
她唤他相公,本意是想让他心情好点,却没想到他面色没变,手倒是很诚实地一把将她抱了过来。
“中秋宫宴那日,何清棠耍泼混进我们的马车,入宫对太子投诚后,太子当日便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我。”
唐瑾突然的出声让姜芙很是高兴。
尽管想到就很烦闷,他还是愿意对她敞开心扉了。
“他们的计划是,先让清棠接近恭王。在取得他的信任后,伺机挑起恭王的野心和欲望,使他和靖王对立。”
“这事儿并不难。恭王本就有反心,清棠嫁过去后,再加上美人时不时的一些言语催化,他很快就拟定了一个刺杀靖王的计划。只要靖王被刺,不论死没死,嘉宁帝必究其原因。恭王作为罪魁祸首肯定是会被拿下的,至于原因…”
“若这个时候’恰好‘能有一份靖王主使挑起青州疫情、谋害刘泽骞的证据链出现,恭王定会抓住这份证据拼死挣扎。”
“青州一事,兹事体大。在证据如此充足的条件下,靖王定会被禁足调查。在此期间,恭王便不愁没没有再次下手的机会。而作为主导一切的幕后之人,太子却能双手干净地置身事外。”
原来如此,姜芙恍然大悟。
区区一个礼部尚书的死算不得什么,被牵出来的科举舞弊案给靖王带来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
不过都是些没有证据的事,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
而青州一疫,才是太子手中最大的王牌。
他本可凭此将靖王重创,再徐徐图之,可他偏要将恭王拉下水,让他们两人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将计划告诉我时,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唐瑾叹息一声,“第一,此事太过冒险。先不说恭王会不会突然反水靖王,即便是反了,以陛下对靖王的偏爱,他是那么容易被斗倒的吗?”
“第二,清棠是我师妹,师父临终前曾托书信给我,让我照顾好她,我怎可看她如此涉险?”
他眼中是浓浓的疲惫,还有一些自责。
姜芙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阿兄,这事不怪你。表姐心性坚韧,即便彼时被你阻止了,她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复仇。”
唐瑾没回话,将头埋进她的颈间,细嗅着她的芳香。
“太子是对的,无论过程如何,他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只是…”
只是,恭王死了,何清棠死了,太子也失去了自己最信任的玩伴。
“太子的本意,是想用恭王斗杀掉靖王,再对他徐徐图之。可…”
唐瑾说到这里,微感疑惑,皱起了英挺的眉毛,“可不知为何,靖王察觉到了恭王的反叛之心,先提前一步将恭王了结了。恭王被绞杀之前,秋白曾来过,只是她到底只是轻功好,力气却很小。她走后,恭王仍有鼻息,是清棠最后补充的这一下结果了他。”
无论如何,恭王那天都难逃一死。即便秋白没去,伪装成秋白的何清棠也不会放过他。
“是我…”
姜芙突然出声,神情有些莫测,看不出是难过还自责。
唐瑾抬头看她,关切道:“怎么了?”
“恭王的反叛之心,是我告诉靖王的。”
思及往事,姜芙有些难受,“阿兄可还记得,我尚在侯府时,曾同你说想去苏州进一批料子,却转道去了维扬的事?”
唐瑾点点头。
“彼时楚夫人陷害阿父谋害曲大人,我顾不上许多,情急之下就回了维扬。后来我被楚子然掳走,在他车上,我找到了金花葵,恰逢他进京赶考,便认为他是要献给京中贵人的。可这金花葵是稀罕东西,饮起来香而不醇,却有镇痛奇效,想必是做药用,我便想到了恭王,楚子然那时的反应恰好也印证了这一点。”
“楚子然乃前户部尚书、今安国公楚逢之子,乃安国公致仕后所得,自小生长在江南,缘何会识得建安的王爷?除非他们二人一早就有勾连。”
“念及阿父还在狱中,我心急如焚,甫一入城便去了靖王府,将恭王起了异心的消息告知,他这才放了阿父。”
她抿了抿唇,有些自责,“是以,靖王得知恭王起了逆心的消息,是我告诉他的,才让他对恭王生了防范心,才会派秋白去杀他。”
若按照正常情形来,恭王或许不会这么快就死。而恭王不死,便不会有后续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与你无关,”唐瑾拍了拍她孱弱的双肩,温声道:“难道你忘了,恭王妃临死前见到的是谁?”
是点了痣的何清棠。
姜芙顿了顿,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靖王那日都难逃一死。即便秋白没去,伪装成秋白的何清棠也不会放过他。
姜芙心中稍霁,紧紧地抱住了唐瑾,“阿兄。其实表姐入狱那日我去看了她,承诺会将她救出,可次日她还是自缢了,想必是一早就存了死志的…”
“很多事情我们即使无力改变,也不要过多地去责怪自己,好吗?”
唐瑾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互相说着不要自责的话,心里却都兀自愁苦着,一时半会儿还是走不出来。
姜芙忽然想到了白日里那个阴柔俊美的男子,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嘉宁帝在这个节骨眼首肯了唐瑾的辞官请求,显见是不打算给太子留后路,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即便知道他身处其位,有着诸多的不得已,可思及何清棠的死,还有靖王最后看她的眼神,她心中还是不免对他生出了些许厌恶。
这般尔虞我诈的庙堂,儿时的情谊又能维持多久呢?
唐瑾的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华清日高海棠睡,一片温玉沉秋云”出自袁宏道的《宫簟》。
下本男主:诶?孤不仅兄弟跑了,老婆也跑了,临了还被小姨子厌上了是怎么回事?地狱开局啊!
预告一下,《建安幻》的男主是太子,他是一个政治家、野心家,道德感要比唐瑾低很多,心也要狠很多,不然在他这个位置也活不下去,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哦!
第65章 成亲
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又称乞巧节。
姜芙一大早就被咏兰叫了起来,开始穿戴、净面、梳头、描妆。她并未让咏兰插手,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
今日是她和唐瑾的大日子。即使是作过了无数的大妆她,此时仍不免有些紧张。
拂开纱窗,府内不知何时已被装点成了红绸满布,纱幔飞舞的喜景。抄手游廊处,绸花遍地。廊檐下,每隔五步都有一盏鹅黄的纱灯坠挂着。
这景,这纱灯,分明在她昨日入睡前还没有的,今晨她起来便都已经布置好了,是谁的手笔自不用多说。
姜芙心间一甜,安静地望着廊檐下那一盏盏鹅黄色的纱灯出神。
纱灯通体鹅黄,支架玄黑,灯身上饰有暗金色的蝴蝶纹路。
这熟悉的样式,不正是花灯节那日她看上的那盏吗…
两载过去了,他竟还上了心。
两人的婚仪很简单。唐瑾辞官后,与朝臣断绝了往来,仅邀了董穹一人,他便自然地成了本场婚仪的主婚者。
太子因临时有事不便赶来,只托人送了贺礼。
出于礼节,郁嘉公主亦在邀请之列,出于心知肚明的原因,她也只派人送来了贺礼。
因此,前来观礼的宾客中除了董穹和唐璎、唐璋三人,也仅有以史嵩为首的允棠阁众人了。
人数不多,该有的礼数却是一样不少。
新郎入府后,牵着新娘一路行至礼台,来到了姜家二老座下。
在姜芙的记忆中,唐瑾的手一向是干燥而温暖的,此时却出了些薄汗,想来他也有些紧张。
思及此,姜芙闷笑出声,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
唐瑾自是知晓她在笑什么,不由得有些着恼,耳廓微红,指尖在她手心报复性地挠了几下。
姜芙怕痒,咯咯笑了起来,想把右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他却不让。
姜家二老瞧着底下的一幕,各自脸上不禁浮起欣慰的笑容。
按咸南的民间习俗,受三拜大礼的理应是男方的父母,女方的父母仅能作为宾客出席。由于唐瑾父母俱亡,又与侯府闹僵,高堂便由姜家二老充任了。
起初姜芙还担心丹娘不愿,但当她将顾虑告之后,没想到她却很快就答应了。
“成了亲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分什么男方父母、女方父母,倒显得生分了。”
姜固如是说道。
他说完这话,丹娘的脸色变得很是复杂。有不愿,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到底夫妻多年,即便迟钝如姜固,亦体察到了爱妻细致入微的情绪。
他揽过丹娘瘦瘦的肩膀,干涩的眼眸中盛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他朗声笑道:“娘子,往后我们就有两个孩子了,我跟你的两个孩子哦。”
唐瑾自然不是他们的孩子。便是姜芙,更是和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数十年来,他都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应当,是什么都知道的。
这样粗莽的一个人,对她却从来都是无微不至的,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和唐瑾之间的那点微妙呢?
丹娘终于释然了。
对于那个孩子,虽然还做不到完全接纳,却没了过去深藏于心的忌惮与厌恶。
她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丹娘接过姜芙奉上来的茶,温和地笑了笑。在两个神情忐忑的孩子面前,她一饮而尽。
礼成时,已入夜。
唐瑾送完前厅的宾客后,入了后院的厢房。
一路上,他不禁有些紧张。
这间厢房他并不陌生,是他的主卧。两人成亲前这间房一直是姜芙在住着,他为了避嫌,特意搬到了东侧的厢房。
他到时,覆着红帕的新娘已等候多时。
红纱遍地,喜烛满堂,一切无不昭示着,他终于成了她的丈夫。
他,有家了。
新嫁娘一身繁复的赤红嫁装,腰肢纤细,身段玲珑,在烛光的映衬下,艳丽得似一幅画。
许是等的太久了,她有些困,双肩竟开始随着烛影左右摇晃,似乎随时要倒下。
唐瑾笑了笑,上前扶住她的细肩,尔后干脆利落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甫一见光,姜芙尚有些不适应。待看清眼前这张俊俏的面容时,她瞬间清醒了。
“阿兄,我…我。”
方恢复些意识,她还有些懵然。唐瑾却径自拿起一旁的两只杯子,拉着她一同饮下了合卺酒。
“礼成了,娘子。”
他笑了笑,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就要替她除去喜服。
姜芙方想骂他,他解盘扣的手却顿住了,似是有些疑惑:“你今日,怎么和那日穿的不一样?”
姜芙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应当是她嫁给靖王前夜所穿的喜服。
与那日的庄严隆重的喜服相比,她的这件多了许多巧思,是苏绣与蜀绣的结合,走针更是密实且繁复。
“是我自己绣的。”
说起这个,姜芙的脸颊微微泛红。
这是她在蜀地时,费时一年多所做。做的时候倒是没有想到过他,只是觉得即便以后不嫁人,留着也是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