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官贵人们纷纷闻风而动,斋内曾经人满为患的盛景早已远去,如今只剩门可罗雀。
作为美人斋唯一的的女掌柜,她历经了不少风雨,呕心沥血地将店铺发展到如今的盛况。世人皆言她幸运,得了夫君的扶持才会如此顺遂,可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崔明和很爱她她不否认,可他于经营上却一窍不通。若非唐瑾一路的资助与指点,她是绝不可能将美人斋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除了被贬谪的夫君外,如今她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她的老东家了。
“崔夫人不必介怀。”
唐瑾端坐于石桌旁,眸中划过一丝愧然,“我本是承了恩师的嘱托来照顾你的,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实是我有愧于恩人。”
“十六岁那年,到底是我年岁情况,一心想着将夫人从烟花之地赎出,却未顾及夫人往后的前途。”他望向不远处正在饮马的崔明和,“好在夫人觅得良人,找到了好归宿。”
唐瑾微微颔首,远山般的眉宇间满是宽和之意,“美人斋建立的初衷,也只是想让夫人多个可以傍身的倚靠。崔大人固然温和,可崔家到底势大。夫人有了自己的积蓄,便有了话语权,亦有了退出的底气。”
“况且,”他笑笑,“夫人这些年将美人斋经营得这样好,我亦是跟着得了不少好处,如今落败了,我又岂有怨怪之理?”
唐瑾这番话不仅没起到宽慰的作用,反倒让古月心中愧意更甚。
望着眼前这个温和的男子,古月不由想起了嘉宁十三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
那年他才十六岁,拿着两箱银锭,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赎身。也就是那时,她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凌云,你真是…”
美人斋不仅是她的心血,更是那少年的心血。
时过境迁,如今两人俱已褪去青涩。大厦将倾,对于过去奋斗的青葱岁月她依旧怀有留恋,他却永远云淡风轻。
“诶诶诶,都这么客气做什么。”
姜芙打断她,佯怒道:“你是我表姐,而我又嫁给了唐瑾,如此说来你也是他的表姐。都是一家人,他帮你不是应当的吗?”
古月一愣,唐瑾听言却闷笑了两声,似乎对“家人”这个词十分受用。
他捏了捏她的脸,肯定道: “夫人说的对。”
姜芙有些吃痛,伸手去打他,却被他反握住了手。
双手被擒,她只能气恼地动动嘴皮子:“长安,上菜!”
很快,五大屉食盒被长安端了上来。
今日是月夕,月饼和螃蟹自是少不了的。此外,姜芙还准备了许多建安独有的热食,白玉斋的各色糕点,以及一壶醇香的黄酒来给古月践行。
到底是在崔家大宅待过数年的人,古月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是家宴才有的的规制。
她不由得不禁眼眶一热,方要说点什么,姜芙朝前方大声招呼道:“崔大人也一起吧!”
正在饮马的崔明和将爱驹拴到了一旁的马车上,朝三人走了过来。
这是姜芙第一次见到崔明和本人。
从面相上看,他大约年过三旬,眼角微有些褶皱,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带了些武人的长相。
“多谢唐夫人的款待。”他扫了一眼桌上满满的美食,如是说道。
姜芙朝他眨眨眼, “姐夫不必客气。”
听到这声“姐夫,”他微微一愣,继而了然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爱妻,眸光温和,“夫人想吃蟹吗?”
还未等古月回答,他却径自剥了起来。不仅如此,他剥蟹的手法还颇为熟练,三下五除二就将蟹壳剔了个干净,像是常干这活儿的。
姜芙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他上回去美人斋看到的那一小篓核桃仁,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羡慕。
不像她家这个,成天只会逼着她读书。
两人成婚后,姜芙原以为自己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却未料到唐瑾却又捡起了他老师的身份,开始日日给她布置功课。她若不肯好好完成还会受罚。
这惩罚也从以前的打手板,变成了夜里不可描述的某些行为。她欠的功课越多,她罚得越狠。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他每夜的折磨,于是发奋了几天,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每日的功课,可没想到他还是如往日那般对她,甚至变本加厉。
她怒斥他说话不做数,他却挑眉说教她实在太辛苦,这是他应得的束脩。
能受到唐瑾这般大能的指教确实是她的福分,可这又不是她想学的!
姜芙越想越恼,一低头,却看见自己的食盅里堆满了雪白的蟹肉。
蟹肉有些松散,显然剥蟹的人不常干这事儿。
她心下微动,转头看向唐瑾。
对方却回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意有所指道:“我瞧夫人看崔大人剥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为夫便帮你剥了一些。”
谁流口水了!
姜芙被他怼得小脸微红,转头却看见他眼里似有一束精光,光中似有愠色。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明白过来,方才她眼带艳羡地看了崔明和许久,唐瑾吃醋了。
察觉到这点,她不觉好笑,口中夸赞道:“这螃蟹瞧着一般,可夫君剥出来的这些肉,瞧着却甚是可口。”
唐瑾没搭话,耳尖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古月瞧着二人的互动,心中甚觉宽慰,举盏朝姜芙敬了一杯。
“我年幼丧母,本就出身微贱,如今又逢崔郎没落,感谢阿芙妹妹还能把我们当家人。”
崔明和见她如此,亦举盏朝他们二人敬了一杯。
听到“出身微贱”这几个字,姜芙心里有些难过,宽慰道:“并非如此,古月姐姐的父亲…”
她顿了顿,还是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父亲是当世名儒又怎么样,数十年前还不是个抛妻弃女的负心汉?
古月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出其不意道:“阿芙是说刘太傅吗?”
“你怎么…”
不同于姜芙的惊讶,再想起那些往事,古月的脸上满是释然。
“我是老太傅刘泽骞的女儿,安国公并非我生父。”
其实在这之前,她就隐约有所感触。
小的时候,安国公每回见到她都是客客气气的,有时眼神中还会带点嫌恶。小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从楚逢的一些小动作中透出来的不喜,她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呢?
直到她九岁那年遇到的一个叔叔,她才知道父爱的关心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日,她和楚子然被下人带着出门看舞狮。大街上人实在太多,楚子然又皮,还喜欢到楚乱窜,不久就被人潮挤丢了。
楚府的家仆们吓坏了,也顾不上一旁的她,皆四处寻找起楚子然来,只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
那时,那个好看的叔叔出现了。叔叔问她家里人去了哪里,她说不小心走散了。
其实她知道她并未走散,只是大家因为更看重她弟弟而将她抛下了。可是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她不由得就说起了谎,仿佛自己的存在也很重要一般。
叔叔打量了她很久,眼神中有浓浓的疼惜,就在她以为叔叔会宽慰她时,他却说要带她去玩,为她提前庆生。
叔叔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细想,她只知道那日她玩的很开心。叔叔给她买了好看的衣裙,好吃的糖人,还一起看了舞狮和踏谣,她玩的不亦乐乎。
临别时,叔叔还问她,在楚府过得开不开心。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开心。
她虽是庶出,主母也有些讨厌她,可府里从未短过她的衣食,她可比外面那些农户家的姑娘们幸运多了。况且她父亲对她母亲的宠爱,更甚过楚夫人。还有,她有个弟弟,虽然是嫡出的身份,对她却喜欢得紧。
娘说过,人要学会知足。那么由此想来,她应当是开心的。
叔叔听完她的那些话,眼神变得很复杂,她不知道那是欣慰还是难过的眼神,亦或两者都有。
良久,他笑了笑,倾身对她说:“你是个很容易知足的孩子。”
最后,叔叔将她送了回去。
她还记得叔叔将她送到楚府时,站在门口的灯笼下朝府内凝视了许久,却迟迟不肯进去。
她很疑惑叔叔为何不送她进门,他可是找回了楚府的小姐,府里管事肯定会给赏钱的呀。
听到她的疑问,叔叔只是摇摇头,说他不要赏钱,随后摸摸她的头,又笑着夸了她几句,目送她入府后,转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69章 造势
“离开母亲数年后,父亲曾回维扬找过她,却发现她彼时已经嫁人了。”
说起刘泽骞,古月眼里有怀念,却无过多的伤感,“他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认出我是他的女儿。他听我说楚大人对我母亲十分宠爱,又见他亦未亏待过我这个拖油瓶,便决定不再打搅我们母女的生活。”
“后来,我被楚夫人卖到了莳秋楼,又辗转去了燕春楼,他便失去了我的消息,只知道我人去了建安,直到…”
直到后来唐瑾找到她,拿了皇帝的赏银去为她赎身。
后面的事姜芙也知道了,只是仍有些气不过,“刘大人既然如此疼惜姐姐,又知晓姐姐留落在外,为何却不肯将姐姐接到身边来照料呢?”
还不是舍不下自己当世名儒的头衔,怕青楼出身的女儿毁了自己的名节呗。后面的这句话姜芙没有说出口。
“他想过的。”
古月抿了一口解酒茶,解释道:“父亲这一生廉洁奉公,不党不争,门客无数,如今在朝的许多官员都是他门下的学生。这等威望,对于当权者来说不亚于眼中钉般的存在。”
“钟谧尚有太子撑腰,陆讳早已隐退,朱明镜亦是早早就撤离了权力的中央。作为四大三朝元老之一,父亲自然也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是以嘉宁帝登基没多久,他便离开建安,去了青州。”
这些都是父亲写信告诉她的。
随着嘉宁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三位皇子之间的斗争日盛,以刘太傅在京中的威望,若是在此风口前来建安,无异于放出了一个“谋”字的信号。此举不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还会被三双眼睛死死盯着,若稍有异动,便是连自身安危都难以保全。
至于他与古月的关系,就更不能让有心之人知晓,是以他曾无数次地写信给她,劝她来青州,好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理解父亲的难处,可彼时她却有了心上人,也就是崔明和。
“得知我与崔郎即将成亲的消息,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赶来观礼,便是那时…”
便是那时,青州疫情爆发,靖王恶意封城,刘太傅被困,以致最终感疫而亡。
说到这里,姜芙忽然想起了何清棠曾在狱中说的话:疫发时,刘太傅正要出城,本有机会逃出生天,靖王与恭王为了扩大影响,活活将他的生路给堵死了,使他与亲人天人永隔。
刘太傅那时要见的亲人,恐怕就是古月吧。
还有上回她去美人斋见到的两篓核桃,古月告诉她,一篓是崔大人替她剥的,另一篓是何清棠剥的。
她当时还以为她是为了讨好身为崔夫人的古月才会如此,如今想来,她那番举动恐怕也不乏是出于对恩师爱女的怜惜。
思及何清棠,姜芙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酒足饭饱后,也到了离别的时刻。
姜芙握住古月的手,眼含不舍,“古月姐姐,清棠阿姊走后,你和长姐就是阿芙在世上唯二的血缘至亲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流放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好在崔明和也一同过去了。他虽受贬,却好歹是也能说的上话的,多少能给点照拂。
不论往后还能否重逢,即使远隔天涯,只要知道亲人过得好,她也就放心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担心,崔明和抢先向她保证,“唐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娘子的。”
这点姜芙毫不怀疑,毕竟为了古月的事,他数月来的奔走和牺牲她都看在眼里。
“就送到这里了,”古月最后抱了抱她,浅笑道:“凌云,阿芙妹妹,我们有缘再会。”
送别古月后,两人回了建安。
路过城门口时,姜芙不由自主地向城墙最高处望去。
数月前,何清棠就是站在这堵高墙上将靖王射杀的。
她衣裙的颜色,她挽弓的姿势,以至于她当时冷漠决绝的神情,每一个细节都令她记忆犹新。
而城门不远处,则是靖王倒在的地方。
她与靖王算不上熟悉,可经过逃亡一事后,两人到底产生了些交情。
若无前后两次婚约的事,他应该勉强称得上是朋友吧。
那日,他信誓旦旦地说两人还会再见,不料这一见却是永别。
他也未曾料到最后会在此殒命。
弥留之际,他脸上有过痛苦,惊讶,愤怒等诸多情绪,在她急匆匆赶过去后,他的神情却忽然变得明朗起来。
他的最后望向她的眼眸是温柔的、释然的。
姜芙看不懂,却无端觉得有些悲伤。
“去允棠阁看看吧。”
见她目露哀色,唐瑾知道她定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提议道:“允棠阁最近的营收下滑的有些厉害,你帮为夫想想折。”
唐瑾身份的曝光给店铺的生意带来了不少的负面影响,好在他足够聪慧,先是将允唐阁三年来的一应开销全都清点了一番,随后制了全新的账目表,削减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又在每季可能会兴起的服饰料子上追加了采购量,抢占到不少先机。
饶是如此,店内的生意也仅仅只能维持在平稳状态,与之前的繁荣相比相差甚远。
达官贵人们往往都是闻风而动,唐瑾这般与商贾为伍的行为,在他们心中自然是“自甘堕落”的表现。
允棠阁的主顾大多都是些世家贵客,饶是唐瑾已经做到了极致,若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允棠阁的生意终究会有难以为继的一天。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他所说的“帮他想折子,”只不过是想转移她注意力的说辞罢了。
“好啊。”
姜芙知道他的好心,也不戳穿,旋即答应下来。
如今的允棠阁早已没了当初人头攒动的盛景,但比美人斋还是要强上一些。
“诶?是你啊。”
迎面走来一名男子,他一身湖蓝色的袍子,手里拿了把折扇,面上还抹了些脂粉,是个纨绔子弟的打扮。
姜芙不知道他是否在同自己打招呼,只是觉得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她不确定道。
男子见她一副茫然的表情,应当是没认出他来,“是我啊,周长金。”
你谁?
“三年前我们在美人斋见过的。”男子似乎不甚在意,将允棠阁四处打量了一番,问她:“你如今在这里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