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有些尴尬,呆愣着点了点头。
男子又问:“你那十恶不赦的兄长死了没?”
“什么?”
男子说这话时,恰逢唐瑾从外面买茶回来。姜芙觉得这人有些奇怪,拽了拽唐瑾的衣袖,小声地喊了一声“阿兄。”
周长金听见“阿兄”二字,又抬头望了望唐瑾,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唐瑾见眼前的男子油头粉面的,似是哪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冷声道:“公子找我夫人有何事?”
周长金听他说“夫人”二字,神色变得更加怪异了,“你…你们…”
他赶紧拉过姜芙,小声道:“姑娘,你有难处就跟我说,我爹是远宁伯,还有你长嫂的事,你若需要帮忙…”
唐瑾目光倏冷,“啪”一下打掉了他拽着姜芙的手肘,皱眉道:“公子,我夫人…”
“你这个禽兽!”
周长金忽然朝他吼道,惹得周围的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姜芙以为他是来挑事的,方想喊人将他轰出去,周长金痛心疾首道:“姑娘,他既是你兄长,你与他结合是罔顾纲常伦理的啊。况且,你怎么对得起你病重的长嫂啊!枉她养你这许多年!”
“我与他并无血缘关…长嫂?”
姜芙皱眉,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确定道:“我们是不是在美人斋见过?”
三年半以前,她初见唐瑾似乎就是在美人斋,他们还因为一根步摇争执不下,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
“小女子父亲年迈,门庭式微,家兄更是嗜赌成性,成日寻花问柳,长嫂昼夜操劳,重病难治。”
好吧…她想起来了。
当时她胡诌完这番话,好像还真有几名公子愿意自掏腰包替她买单来着,想必这位周公子亦是其中之一,怪不得她觉得面熟。
唐瑾也想起来了,却并不打算替她解释,只是眼神玩味地瞧着她。
周长金见她想起来了,有些欣慰,“姑娘且稍等,待我见完这允棠阁的东家,我再来找你。”
他说完,唐瑾和姜芙互相看了一眼,疑惑道:“你有何事?”
见他疑惑,姜芙同他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周长金听完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还有些惊讶,“这店不是翰林学士开的吗?依你说来,这位就是…”
他看向唐瑾,不确定道: “唐大人?”
眼前的男子仙人之姿,若看皮相,确实有寻花问柳的资本,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他和官场里的老油条联系起来。
“我已辞官,莫再叫我大人了。”唐瑾颔首,问他:“太子殿下找我何事?”
周长金有些吃惊,“你怎知我是殿下派来的?”
唐瑾不以为意,“你方才说你爹是远宁伯。伯爷是太子的远亲,与我却并不相熟,我们之间唯一有些故旧的,便只有太子了。”
“唐老板聪慧。”周长金从善如流:“殿下听闻挚友门店的生意不太好,特意让我前来造势。”
唐瑾听言却并不意外,直言道:“那就有劳周公子了。”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对此事早有预料一般。
姜芙记得新婚次日,她曾看着账册苦恼允棠阁的利润猛然缩减了八成,唐瑾却告诉她不必担心,有人会为他们兜底。
难道兜底的人是太子?
她尚在疑惑期间,周长金已经吩咐手下将许多贺礼抬了进来。
他一边指挥着仆人们四处摆放好,一边故意大声道:“往年月夕节,唐大人都是要进宫赴宴的。如今大人辞了官,殿下见不到挚友甚是思念,故托我前来送些贺礼,还望大人喜欢。”
唐瑾垂眸,不咸不淡道: “有劳周公子了。”
周长金的这番吆喝做的有些明显,但效果还是不错的。
恭王和靖王相继过世,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嘉宁帝虽还有两位兄弟在世,可比起名正言顺的太子来,显然构不成威胁。
大局已定。显然,如今这股风是向着太子吹的。
有了太子的垂幸,允棠阁往后的生意自然是不用再担心了,姜芙却有些不安。
经过何清棠一事,她已经彻底看清了太子的本性——他城府极深,心狠手辣,手不沾血就斗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
不说世人,便是皇帝,只怕都未察觉到两个儿子的死都同他有关。
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做任何事都讲求一个有利可图。她绝不认为仅凭他和唐瑾几年的同窗之谊,太子就会主动出手相助,虽然在何清棠搅进来之前,他们的确是难得的挚友。
姜芙扯了下唐瑾的衣襟,目露担忧,“阿兄,太子不会还想让你回去做官吧?”
唐瑾是世所罕见的英才,进学也好,经商也罢,便是连做官都能做的如鱼得水。
即便如此,姜芙却知道,他厌恶名利场,只想做个兢兢业业的商人和手艺人,她自然是支持的。
不仅如此,若他走了官场这条路,成了当时大儒,说不准会步了他老师的后尘,被皇帝忌惮,被有心人利用,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莫担心。”唐瑾握了握她的手,“我的辞官之请是陛下亲自允准的,太子不好强求。”
他望了望远处的碧空,淡然道:“四业平等,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前的倒数第二章了,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70章 谈话
说这话时,唐瑾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怀念,有厌恶,但更多的是欣赏。
姜芙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太子此举的用意。
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商着最贱。可若无底层着些“卑贱”工种的努力,社会是无法和谐运转的。太子显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若无农民,从王公贵族到那些自视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将食不果腹,连生存和温饱都成问题。
若无工匠,世间便无雕甍画栋和恢弘庙宇,从世家大族到王公贵族,便只有茅屋可居。
若无商户,少了后方粮草与物资的补给,嘉宁十四年同北梁的那场大战也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士子的管理与决策,农工商者的革新与执行,无一不与民生经济息息相关,四者向来缺一不可,更无卑贱之说。
若想为商者正名,允棠阁便是最好的一步棋。
而允棠阁的东家唐瑾,曾经是名满天下的少年状元,官至三品的翰林学士。
这样优秀的士子蓦然从商,还得到了未来掌权者的鼎力支持,这无异于当权者向未来的青年放出的一个信号:莫总想着出仕,从商亦是一种选择,是一种会得到朝廷扶植的选择。
有了太子的垂青,允棠阁的生意很快恢复了往昔时的繁荣。
无论太子的目的如何,两人都是既得利益者,即使是出于礼节,也该登门道谢。
姜芙与唐瑾再次踏入东宫时,太子不在。
“殿下呢?”唐瑾问太子的贴身太监喜云。
前几日他便说了今日会来拜谢,东宫这边亦回了帖。早朝早就过了,太子没理由不在的。
喜云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似乎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娘娘那边出了点事,殿下他…正在处理。”
听言,两人异口同声道: “娘娘出了何事?”
太子的私事他们本不该管,可唐璎是姜芙的亲姊,她与唐瑾则更为亲厚。她若出了事,二人的关心亦在情理之中。
“她不想做孤的太子妃了。”
还未等喜云回话,太子走了进来,神色莫测,“她的请求,孤未允。”
唐瑾辞官前,嘉宁帝就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听闻这几日都卧病在床,已经无法正常行动了。
皇帝大行,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在此关键时刻,作为储君,太子的一举一动都有上千双眼睛盯着,自是不能行差踏错。太子妃此时自请被废,对他而言显然是极为不利的。
两人朝他行了一礼,姜芙有些犹疑:“阿姊可是…冒犯了殿下?”
太子摇头,“是孤有错在先。”
“她伴了孤四年,既然她去意已决,孤登基后放她离开便是。”
说这话时,太子的神情中没有愤怒,没有伤感,只有一如既往的淡然。
姜芙有些心寒。
太子是念旧的人,却不是长情的人。他肯放阿姊离开,说明他乃宽和之人,可从他豁达的语气中却很难看出他对阿姊有情。
这让她忽然想到了靖王。不得不说,这两人还是挺相似的。
也罢,夫妻间感情的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插手。她尊重阿姊的决定。
姜芙对太子有忌惮之感,却并无憎恨之意。毕竟在何清棠入狱后,她曾给他传了求助的字条,他亦说了会尽力而为。
何清棠与他是合作关系,并非被他利用。便是承着这份肯出手相助的心意,姜芙对他也是有些感激的。
只是再如何感激,何清棠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她仍旧无法做到对他毫无芥蒂。
姜芙就他为允棠阁造势一事感谢了他,太子却并未在意,只说了些让两人好好经营的话。
临走时,唐瑾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楚杨氏入京的事,是你透露给崔夫人的吧?”
他没有再称他殿下,语气亦是极冷的。姜芙听得心里一惊。
太子稍稍一愣,旋即恢复了自若的状态,笑着反问他:“凌云为何有此一说?”
“楚杨氏入京后不久,恰逢阿姊生辰,殿下替她办了场生辰宴。若我未记错,这是殿下首次为阿姊办生辰宴吧?”
太子皱眉,“那又如何?她跟了孤四年,孤心里感激,办个生辰宴有何不妥吗?”
唐瑾眸若冰霜,紧紧地盯着曾经的挚友,“生辰宴并无不妥。我疑惑的是,这邀请名单上,为何会出现楚杨氏?”
太子妃设宴,古月作为崔家的长媳,又是靖王的舅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可楚夫人常年居于维扬,她来建安的事本就无人知晓,名讳却赫然出现在邀请单上,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经他这一讲,姜芙恍然大悟,亦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靖王虽然去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崔氏不会这么快就没落。
崔明和作为崔家的主心骨,自然也是太子首要针对的对象。而他的爱妻古月,无疑是下手的最佳人选。
古月涉罪,崔明和自然免不了也要受到波及。
姜芙暗想,怪不得楚夫人出事那日董穹来得如此之快,想必也是太子授意的。只要大理寺先行介入,崔明和想要救人,就必须通过太子。
突然间,姜芙又想起了那日在楚府,她曾问古月,楚夫人入京的消息是谁告诉她的。古月却撒了个拙劣的谎,说无人告诉她,是她来允棠阁结算那日偶然在桐花街撞见的。
当时她就觉得她在包庇什么人。宴是借着太子妃的名义设的,如此想来,古月想袒护的那个人显然就是唐璎了。唐璎与她一母同胞,自然也同她一样,是古月的表妹。
是怕她怨上自己的亲姊吧…
姜芙微带苦涩地想,古月姐姐永远那么可心。
如此想来,唐璎的自请被废似乎也是有迹可循的。
一想到古月如今的境遇是太子一手策划的,方才的一点感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姜芙又恨起他来。
“凌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以为你应当理解我的苦衷。”
见被唐瑾看穿了,太子叹气道:“你该知道的,我自坐上这储君之位后,每一日都如履薄冰,既不能太庸碌,也不能太出挑。若是不争,就只有死路一条。”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何尝不懂他这些年的境遇。
他母亲是北梁的公主,他从出生起便承了一半北梁皇族的血脉。虽为中宫嫡子,却无克承大统的资格。嘉宁十四年,若非他远征北梁,铁蹄踩过他族人的身骨,以梁人之血为自己的血脉正名,是无法名正言顺坐上储君之位的。
不仅如此,他获封太子后,嘉宁帝为了让偏爱的幼子最后能顺利登极,还会时不时会给他使些小绊子,企图将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父亲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靖王这些年对他屡次三番的谋害了。
母亲早亡,父亲不喜,兄弟不睦。从小到大,他始终孑然一身,即便是对着他这个挚友,也鲜少倾诉一二。
他的这些苦,唐瑾都是了解的。他自己的身世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从唐将军和祖母那里体会过亲情的温暖,往后还有了相伴一生的人,一路走来倒也算不得清冷。
他理解太子的难处,这些年也为他谋过不少事。可是…
“殿下为了自己的路能顺遂,便要对我的身边人动手吗?”
刘泽骞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就是爱女古月和他唯一的女学生何清棠,弥留之际,曾来信将两人托付给了他。可这两个人,一个自己寻了死,一个被流放。而这一切,都和他眼前的兄弟脱不开关系。
唐瑾的诘问让他一愣,妖冶清冷的脸上划过一丝歉然,正待开口,喜云却突然跑了进来,说严公公来了。
严公公此人姜芙有印象,是嘉宁帝的贴身太监,她曾见过两回。
“殿下,唐大人,唐夫人。”
严敏进来后,朝屋内众人逐一见过礼,转而对唐瑾道:“唐大人,陛下有请。”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脸色微变。
姜芙的神色尤为焦急, “阿兄…”
嘉宁帝早已行将就木,终日卧病在床,太子自上月起就开始监国了。
帝王弥留之际,任何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而唐瑾早已退出朝堂,此时召他面圣,恐有大事宣布。
观太子神色,他似乎也不知道嘉宁帝此举的用意,姜芙更是慌乱起来。
“公公客气了。我已辞官,早已当不起这声‘大人’了。”
唐瑾对严敏客气了一番,转而朝姜芙安抚道:“阿芙莫担心,我心里有数。”
姜芙还是有些不放心,唐璎与太子有隙,她留在东宫终究是不太好,遂随着唐瑾一道去了南阳宫。
到南阳宫后,严敏将她留在了外殿,引着唐瑾入了内。
唐瑾进去的时候,恰巧遇见郁嘉公主从里面出来。她神色间有色疲惫,应该是方侍完疾出来歇息片刻。
见到唐瑾时,她显得有些惊讶,同他尴尬地打完招呼后,转眼又瞥见了殿外的姜芙。
“唐夫人。”郁嘉朝她点点头,神色如常。
对于这个心上人的妹妹,她曾经是极其喜爱的,簪花宴上还想过和她互为妯娌。
可惜,他阿兄死了,他心爱的男子亦娶了他心爱的女子,也就是曾经她视为妹妹的人。
郁嘉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憎恨谈不上,心里却终究有些不大舒服的。
如今皇兄惨死,父皇病危,舅舅遭贬,还有一个不大对付的兄长即将登位,她与母妃前程未卜,更是无暇顾及这些情情爱爱了。